前言:动笔写这部南明人物评论的缘起,其实在于最初对南明的不了解。从小以来,南明的历史对我来说就是一笔糊涂帐。几个小朝廷的旋起旋没,迁播流离。清人的铁骑纵横,杀伐征略。其间或有豪杰烈士慷慨激昂,舍身取义,或有小丑佞妄翻云覆雨,见利亡义。时而金戈铁马,英雄自夸击断,时而银笙玉笛,丽人空怀国恨。这一切只能间或从一些不成篇章的明清笔记小说和《上下五千年》那样的历史普及读物中略窥一斑。其中慷慨壮丽的传奇事迹引人入胜,扑朔迷离的历史玄疑也使人不解。所以才下决心四处收集关于南明的史料。这其间顾诚先生的《南明史》以丰富翔实的史料和严谨细致的考证开阔了我的眼界。当然,对于大多数朋友来说,可能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细读顾诚先生的《南明史》和其他南明史料,但如果能从这些看似戏说却绝不背离历史真相的人物评论中瞥见长期以来迷雾重重的历史人物的真面孔,对那些被长期误解的人们来说,也许将是一种欣慰。
第一章:虎踞龙盘一旦休——弘光帝(附潞王) 其实,开篇人物第一个就从弘光帝——朱由崧写起,很费了我一番思量,他称的上是历代亡国之君的典型,昏庸无能,目光短浅早已成为定评。不要说与拥兵自雄的孙可望,郑成功等相比,就是同样的南明君主如隆武,鲁监国等,也比他来得英气勃发得多。诸位看官见作者浓墨重彩首先推出的竟是这样一个人物,恐怕要一哄而散。不过再怎么说,朱由崧毕竟还是南明史上第一位CEO,况且南明之后的许多重大痼疾还都与他本人有关。所以也只好硬着头皮从他开张了。诸位请多包涵吧。 朱由崧的身世来历显赫,就是万历时差一点被立为帝的福王朱常洵之子。1617年,十岁的朱由崧被封为德昌郡王,后来又立为福世子。本以为可以像他的老爸一样,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终其一生。没想到天不遂人愿。李自成攻破福藩洛阳,革了老福王朱常洵的命。朱由崧和母亲邹氏好不容易逃出一死。尽管后来袭了福王的虚封,可那时天下大乱,朱由崧自然在洛阳站不住脚,只好四处流串,生活无着。破落王孙,在权贵眼里跟乞丐没什么两样。真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谁能想到,这个一败涂地的破落亲王,竟然有一天时来运转,继承了他那命运多舛的老爸未竟的事业,终于登上了明帝国的宝座 1644年3月19日,崇祯帝自尽于煤山。这对大江南北的明朝诸臣来说,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事已至此,原来形同陪村的南京留都的政治作用就凸现出来。很显然,摆在留守诸臣面前的首要任务是拥立新君,组织政权。说到血统亲近,福王,桂王,惠王成为不二人选。而由于福王在三藩中年龄最大,又加上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流串到南京附近(淮安)。比起其他两个远在广西的藩王来,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江南士绅中部分东林党人从狭隘的一己私利出发,以福王昏庸为名,坚决反对。但内中隐情却要追溯到天启朝时,为反对老福王继统和老福王之母郑贵妃干政,东林党人已和福藩结下不解之仇。为防止朱由崧登位之后趁机报复。以东林领袖钱谦益为首,以立贤为名,大张旗鼓地推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继承人——潞王。 潞王血统偏远,自然缺乏继立的理由。但他的所谓贤名,却赢得了许多人的同情和支持。直至今天许多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憾事。其实,抛开潞王是否真贤不说,封建王朝的嫡长子继承制,自有其现实考量。当时政治以内阁负责,即使皇帝昏庸,负责的臣下仍可以维持政治机构的正常运转。以局势而论,留都诸臣需要的只是一个形式上的精神领袖。而并不一定非要雄才大略的贤君不可。历史上司马睿能偏安东晋,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君主而已。关键在于臣下齐心协力。方能维持危局。现在以立贤为名抛开福王。明王朝散居各地,小有贤名及野心才具的龙子龙孙,大有人在。既然潞王可立,何人不可立?他们自然不可能要求进行全国范围内的普选,却总有大批的野心家趁机上下其手,借拥立争功。南明的局势势必将土崩瓦解,一发不可收拾了。 南京的拥立大会正开得热闹不堪之时,远在淮安的朱由崧却慌了神。作为三大热门侯选人之一,却没有人来请他发表竞选演说,施政纲领。前来表忠心,搞投机的也寥寥无几。这一切都使朱由崧感到情况不妙。而实际上,史可法,马士英等南明重臣一开始就是把他们所挑选和准备拥立的皇帝看作土偶木像的。不论是谁为君,重要的是不会妨碍他们掌握手中的权力。从心底深处,曾经天威凛然的皇帝对这些重臣不过是一个象征,一个摆设。在史可法指出福王不可立的七大理由中,其一就是“干预有司”。是的,重臣忌讳的正是一个“干预有司”的皇帝。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大家看来脑满肠肥,糊涂昏庸的朱由崧竟走出一着妙棋,一举击溃了南京城内自以为得计的衮衮诸公。据《南渡录》记载:“时王(朱由崧)闻,惧不得立,书召南窜总兵高杰与黄得功、刘良佐协谋拥戴。刘泽清素狡,先附立潞议,至是以兵不敌,改计从杰等。” 朱由崧竟懂得枪杆子里出政权的真理,直接向雄踞江北的三镇总兵求助。高杰,黄得功本人本来就是野心勃勃的流串军阀,见有“定策拥立”的大买卖可做,真是无本而有万利的好机会。于是一拍即合,甩开他们的顶头上司——正与史可法密商的凤阳总督马士英。做起了定策元勋。消息传到南京,所有人无不大惊失色。马士英老于官场,见自己部将窝里反,想来争也没用。连忙向朱由崧表白心迹,成为从龙文臣第一人。史可法一开始还蒙在鼓里,指手画脚的不服,又在写给马士英的信中痛骂朱由崧昏聩糊涂。没想到却成为落在别人手中的把柄。随即马士英便带领大军杀气腾腾的护送朱由崧来到南京浦口。大势已定,满心悔恨的史可法和东林党人也只好接受这个现实了。 朱由崧求助于三镇军阀拥立,对以后的局势变化产生了重大影响。最直接的作用即是使他自己得偿心愿,顺利地登上了至尊的宝座。而间接影响,则是江北诸镇以“天子恩人”,“从龙元勋”自居,南京从皇帝到重臣再没有人可以控制这支飞扬跋扈的军队。从此开了南明军阀勋镇势力尾大不掉的滥觞。其实,高杰与黄得功、刘良佐等都是出自行伍的悍勇匹夫,其部下各怀心事,却不乏良将猛士。倘若朱由崧稍有他祖上太祖,成祖的权谋阅历,只要驾驭得当,完全可以在仰仗三镇拥立之时,施加手段影响,使三镇为己所用。可惜,朱由崧继承了乃父的心宽体胖,却没有继承乃祖的雄才武略。求助于三镇而得帝位,已算得上是他的超常发挥,想做皇帝心切,一开始就高开了价钱,自贬了身价。三镇也看清了这位“承天启运”之人乃是阿斗。从此对他的权威再也不屑一顾。 五月十五日,朱由崧正式由监国登基为帝,一开始,大家见他作风低调,进城时还戴着又脏又旧的角巾,摇着白竹扇,看起来像个和蔼可亲的乡下土财主,并非传说中骄气逼人的纨绔子弟,还自我安慰了一番。哪里知道其实是这位皇帝半生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一时还讲究不起他老爸福王的排场。 果然,在装了几天表面文章之后,朱由崧就放出话来:天下事,有老马在。然后迫不及待的纵情声色,享受起来。在这方面,也许是受教于他父亲“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享乐主义哲学。却完全忘了他父亲的悲剧。朱由崧以好色纵酒著名。即位之初,就派太监到处收罗美女以充宫掖,无远弗届,一直闹到苏杭等地,吓得有女儿的人家鸡飞狗跳,赶紧把女儿一嫁了事。直到灭国前两个月,他还忙于计较后宫妃嫔的人选。据谈迁笔记:“上体魁硕,一日毙童女二人,厚载门月裹骸出。”实在骇人听闻。除夕之夜,朱皇帝突然闷闷不乐,急着召集群臣入见。大家以君子之心度圣明之腹,还以为是前线屡吃败仗弄得皇上心情烦闷,纷纷指天誓日的以恢复自任,哪想到这位老兄闷了半响,憋出一句话来:“众卿家阿,朕还没时间考虑那个,朕只是看现在梨园唱戏的没有什么长得象样的。想多选一些佳丽来充实后宫,你们一定要早点帮我办这件事啊!”大家没想到他操心的竟是这个。面面相觑半晌,只好一哄而散。 朱由崧的好酒也是趣闻多多,据说刘宗周曾劝他戒酒,为革命总要保重身体嘛。朱由崧话说得很讨人喜欢:“为了先生这样劝我,以后再不喝了。”想来长期颠沛流离,这点嘴皮子功夫还是有的。可脸上却晦气的象有人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一般。老刘一看觉得不好意思,又改口说:“要是每次只喝一杯也没什么。” 朱由崧马上借坡下驴,没口子的答应:“您都这么说了,以后就只喝一杯罢。”没想到以后喝酒,太监就给他准备了一只特大号的金杯。这还不算,喝道一半,他就不喝了,旁边的人当然知趣,赶紧给满上,说,没喝完就不算一杯。上下通同作弊,配合默契,酒却是喝的比以前还多。 朱由崧昏聩不理事,当时朝政紊乱,贿赂公行。但这帐却不能完全算到老朱头上。他早已把治国大权完全交卸给马士英等人。其实,南明重臣中只要有一个拥有与当初张居正相仿的权谋心机和治国手段,完全可以在皇帝放心让权的基础上振作精神,整顿朝纲。可惜,放眼南明,高居权位的大臣们燕雀处堂,全无半点警醒。马士英,阮大铖固然是卖官鬻爵,拼命捞钱。那些自命与马,阮政见不同的官绅大抵也是荒淫不羁。寻欢作乐。真是应了肉食者鄙的老话。 朱由崧拼命享乐,日子却过得并不舒心。江北诸勋镇拥兵自雄,忙于勾心斗角,寸土未复,却成天逼着他要粮要饷。就连史可法为了见好于四镇,也不惜用威胁的口气上书称自己未有寸功,是因为粮饷不足。要求皇帝筹集粮饷,才好上阵杀贼,否则就连长江也守不住。那么江北四镇是不是真缺粮饷呢?据载,江北四镇定额合计每年共二百四十万,而南京朝廷在当年四个月内就已发了一年半的饷,合计三百六十万。难怪就连朱由崧也不满的说:“:东南饷额不满五百万,江北已给三百六十万,岂能以有限之财供无已之求?田仰与刘泽清不得全事呼吁”…… 外方见逼于军阀,朝堂上下也不宁静,不满朱由崧为帝的某些东林—复社人,又接连搞出了“妖僧”大悲、伪太子、“童妃”三大案。热闹非凡,借此来质疑朱由崧继统的合法性,破坏其名誉和声望,东林—复社党人长期以来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正直不阿的诚人君子,但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政治派别,出于对其天下闻名的影响力的垂涎,许多心术不纯,热衷名利之徒也趁机混入其中,以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为了争夺权力,无所不用其极。而他们所耍的这几手也十分了得,与借绯闻案弹劾总统下台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最后没有达到他们的直接目的,却在不明真相的文武官员和百姓中搞得群疑满胸,乌烟瘴气,极大地影响了弘光朝廷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人必自辱,然后人辱之”。在内外倾轧下,随之而来的是清军的铁骑。1645年4月25日,扬州失守,史可法殉难。消息传到南京,朱由崧方寸大乱,顾不上通知其他人,就与马士英和少数宦官仓皇出逃,一路辗转来到芜湖。芜湖守将正是拥立有功的江北四镇之一——黄得功,他尚对京城变故一无所知。当知道自己的“天子门生”是张惶失措,弃都而来时。内心不胜感慨,但仍然决定以死报国,对这位昏君效忠到底。 五月二十八日,在尾随而来的满洲重兵压迫下,黄得功部将田雄,马得功策谋降清。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黄得功被暗箭射中,随即自刎而死。朱由崧则被田雄活捉,献给清军邀功。据郑达《野史无文》记载:当时田雄背着朱由崧,马得功在后面紧紧抱着朱的双脚,生怕这个活宝贝飞掉,朱由崧痛哭流涕的哀求两人,却毫无效果,于是恨得咬住田雄的脖子,血流满衣。当时朱由崧的痛悔愤恨之情,可见一斑。但亡国之君,总是难逃一死。次年五月,这位南明天子,就在北京被加以谋为不轨的罪名杀死,年仅三十九岁。 朱由崧从少年起就到处漂泊,颠沛流离,昔年福王府的荣华富贵一度对他来说,只不过一场春梦罢了。想不到在临近不惑之年时来运转,出于偶然的机遇接近了最高权力的殿堂。似乎源自人性本身最深处的欲望和渴求,也许是对在落魄中饱受冷眼与轻视的恐惧,他迫不及待的伸出双手来迎接它,利用自己仅有的韬晦去争取它,终于如愿以偿。而此后他的皇帝生涯,似乎只是他那充满悲剧色彩的父亲一生的翻版。至尊无上的皇权宝座,在他看来只不过是恢复曾经本该为他享有的王府温柔富贵的工具而已。在醉生梦死之中,他浑然忘却了自己拼命抓到的权力在风光无限的背后隐藏的重重杀机。享有权力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在为帝的短短一年之中,他从不曾对自己的国家负责,也不曾对自己的子民负责,更不曾对自己的家族负责,甚至不曾对自己负责。而他身边的大小臣工,也绝没有人对他负责。这部帝王将相连台大戏的第一幕,就此在金陵城外的寒风中哄然散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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