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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哲学的基本问题 —— 吴国盛

 Gemmy 2007-02-07

此文是北京大学吴国盛教授的演讲,谢谢“东行记—云淡风轻”的分享。

 

今天我给大家讲技术哲学的基本问题。讲三个问题,第一个,究竟什么是技术,讨论一下技术究竟是不是中立的?第二个讲一讲现代技术和传统技术的区别,以及现代技术带来哪些特殊的问题?第三讲一讲现代科学和现代技术的内在关系。

大家知道,我们人类是通过技术来标志我们与其它物种的区别的。过去我们老说,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是能够使用工具,这个讲法现在看来不完全准确,因为我们知道很多动物也能够使用工具,特别是跟人挨得很近的那些动物,比如黑猩猩,它也能够使用工具。英国的科学家珍妮•古多尔,常年在非洲热带雨林里生活,摸清楚了黑猩猩的很多生活习俗,她就发现黑猩猩使用工具是一个很常见的事情。比如说拿一根树枝钓白蚁吃,白蚁在洞里,它直接弄弄不着,就拿那个树枝把蚂蚁钓出来,那么这个树枝就是工具。但是她也发现,黑猩猩使用工具来制造工具是很少见的,甚至没有的。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人类和其它物种的区别,就是他能够制造比较复杂的工具,能够使用工具来制造工具。黑猩猩只能获取现成的工具,而人类能够用工具来制造工具。

工具的出现,标志着人本身特有的存在方式产生了。人在生物学意义上看起来没有什么优点,他跑也跑不大快,蹦也蹦不太高,力气不太大,身上没毛,冬天不能御寒,反正在生物学意义上,人类物种是很平凡的。但人类能够制造工具,因而能够创造自己的本质。这是人类这个物种的根本独特之处。怎么创造的呢?通过技术这个环节。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技术构成了人类的本质,所以技术问题很重要。从远古开始到今天,技术就一直伴随着人类的成长,并且规定了每一个社会发展阶段的基本特征。工具有两大类别,一类是进攻性的工具,比如说矛啊,枪啊,砍、削等切割性的用具,还有就是投掷性的东西;另一类是保留性的、保护性的、储存性的、存留性的器具。在启蒙运动时期形成的人类史前史的工具观念里,比较强调进攻的部分。可是我们知道,人类的生活总是包含两方面,你夺来的东西你还得好好保存着,要储存下来。所以我们看到在远古时期,实际上有两套技术方案,除了猎取的技术方案外,就是怎么储存的技术方案,比如说碗,锅,粮仓,篮子,床,房子,这些都是储存性的器具。这些器具使得人类的文明延续成为可能。像我们人类的语言,本身也是一种保存性的技术,海德格尔不是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吗?

今天我们关注技术,其实是有感于这个进攻性的,掠夺性的技术,已经走到了一个非常极端的地步,人类沿着这样一条扩展的、开发式的道路走得太远了,而相反的,那个“承载”和“维护”我们文明的基础和根基遭受了严重的破坏。这种不对称是根源于现代技术的,所以今天许多哲学家把视野对准了技术,技术哲学在20世纪后半叶迅速的发展起来。今天我试着谈谈我的一些看法。

 

什么是技术

什么是技术?大家很容易想到各式各样的器械、工具、工业设备。我给大家引入一个现象学技术哲学的基本看法,那就是,技术是世界的构成方式。说技术是世界的构成方式,与通常流行的技术观有根本的不同。传统上认为技术是一个工具,一个手段,而工具和手段总是一个中性的东西。在我们国家,技术中立论是非常有市场的,大家都认为技术本身没有什么好坏之分,看你什么人用它,好人用就是做好事情,坏人用就是做坏事情,而技术本身无所谓好坏,它是中性的。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经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人问诗歌是什么,如果你回答说诗歌是由字母组成的,这话当然是不错的,可是没有切中问题的实质。我们中国有一个作家叫王朔的,他说写作就是码字儿,这话自然也不错,但肯定没有切中事情的要害。同样的道理,说技术是工具当然是不错的,但是不够,还没有揭示出问题的本质。

技术如果是工具,那么是如何成为工具的呢?任何一种工具都是有目的指向的,比如我们造枪肯定是要射杀的,不是打人就是打猎,总而言之枪本身的蕴含了它的目的。有人喜欢用刀做比方来说明技术是中性的,他们说,好人用刀切菜,坏人用刀就杀人。实际上,刀这个例子在这里被简单化了。我们所有的工具,你要是细细地分析起来,它都是有目的指向的,而且,你使用什么工具,将决定你的生活方式。如果你身上经常佩着一把刀,平时用来切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碰着两个人吵起架来,也许就要开始动刀了。动刀用刀成了你的生活方式。所以人是会被工具所引导的。你用什么样的工具,你就会按照那个工具所指引的方向去前进,你就受到工具的指引。对于一个手拿锤子的人来说,世界就是他面前的一颗钉子。所以,任何工具都不可能是中性的,它总是有所引导,它总是有所带出的,所有的世界都是从工具里带出来的。我们的眼睛用多了,慢慢我们世界就首先是一个视觉的世界,颜色开始成为艺术的一个要素,我们的耳朵用多了,那么声音就成为艺术的一个要素。我们的嗅觉基本上没什么用,对于我们的世界构成没有什么影响,而相反对很多动物来说嗅觉是很重要的。很多甲虫、蚂蚁通过嗅觉传递信号,相互交流,对它们来说世界首先是嗅觉的。你使用什么工具你就会有什么样的世界,你使用什么工具你就会有什么样的行为方式,所以我们说,工具是能够有所揭示的。

但是,任何揭示、任何去蔽同时是一种遮蔽。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眼镜用多了、用惯了,我们就看不见自己的眼镜,我们不知道自己在看。如果你在用眼睛的时候老看见眼镜,那就有问题了,说明这个眼镜不好用了。比如我们自己的眼镜坏了,借别人的用一下,老觉得不对头。一个被充分使用的工具,往往是不显示自己的,它处在一种自我隐蔽状态。由于真正的工具是自我隐蔽的,人们往往认为它不在场,所以工具往往被认为是中性的,是无所事事、无关宏旨的,其实不然。只是因为一个真正的起作用的工具本身是自我隐蔽的。

我们说任何一个工具,它带出一个世界,它构造一个世界,但它就同时把这个世界的根基也就是它自己给隐藏起来了。只有当这个世界本身出问题了,我们才要追根溯源。现代技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长期地被逃避在人类哲学思维的反省之外,为什么技术哲学不像科学哲学那样成熟起来,是因为技术长期以来,它是以一种遮蔽的形态出现,自我遮蔽的。

其实我们的身体也是一样的。身体近几十年来被越来越多地作为哲学的主题,它在某种意义上和技术有着相同的遭遇。我们一样的认为身体是中性的,比如我们常说,看人不能看外表,长的什么样不要紧,身体不说明问题。可是问题是,所有人都想长的漂亮一点,所有人都想找一个有风度的,长得好好看的做配偶,如果它真是中性的话,你怎么会有这样顽固的愿望呢,就是因为它本来并不是中性的。但为什么我们认为它的是中性的,为什么会认为身体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美呢?其实这是受过去心物二元论的影响,认为身体和心灵是两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身心二元这样的看法呢,是因为我们的身体跟我们刚才讲的技术工具一样,在许多情形中也是自我隐蔽的。比如说胃的消化,在消化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胃的存在,我们吃东西的时候不知道嘴的存在,我们看东西不知道眼睛的存在,它们都是自我隐蔽的。正是这种自我隐蔽性,使人们没有看到工具和目的之间的紧密的关系,这也是我们今天为什么技术中立论,技术中性说盛行的一个原因。

  工具绝对不可能是中立的,它是有目的导向的,但是这个导向是以一种自我隐蔽的状态进行的,这是我们要的第一件事情。

第二件事情,工具在什么意义上参与了我们的世界构造?人们向来认为,世界本身不就这样吗,工具怎么会改变我们的世界构造呢?刚才我们讲到了知觉问题,它是通过感官在人与世界之间做一个信息沟通,技术则是人和世界之间一个实践意义上的沟通和交流。它们作为中介本身当然不是中性的,有什么样的中介我们就有什么样的世界。大家会说,世界不就这样吗?是的,可世界是什么样?刚才我们讲蚂蚁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一样的嘛?一个主要以视觉作为感受器官的物种和一个主要以嗅觉为感受器官的物种,它们的世界是一样的吗?世界的构造当然和你的媒介有关系。有一位媒体思想家叫麦克卢汉的,就说了一句名言,他说媒介就是信息。为什么媒介本身就是信息呢,因为媒介就构成了我们的世界。

在技术的时代,通过技术的展现方式,我们获得的是一个技术的世界,而在原始人那里,在少数民族文化那里,他们的世界,他们眼中的世界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不同的感知方式,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心理取向和心理预期,不同的操作意向,它都会带来不同的世界图景和构造。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帮美国人类学家到一个原始文化地区去,太平洋岛上的,去给他们放电影,放的美国电影,就是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电影也不太长,半个小时吧,开始那些土著都很呆呆地看着,没什么表情,电影一放完,他们就开始在一起讨论,咣唧咣唧不停地说。人类学家很想知道他们在讨论些什么,通过翻译才知道他们正在争论一只火鸡的事情。人类学家很奇怪,这个电影里没有火鸡嘛,放的是美国纽约哪个地方的街头生活场景,哪里有火鸡呢?后来他们就回去仔细地研究电影,一寸寸地看电影胶片,最后发现确实有一个场景里出现了火鸡,只持续了几秒钟,而且在画面的一个角落里。这个故事很说明问题。原来那些个土著人对整部电影都没有感觉,因为完全是他们陌生的东西,甚至也未必被他们视为真实的世界,但只有那个火鸡他们认得,而现代人美国人对那个火鸡似乎没有感觉。这个故事说明不同文化的人的感知觉的差异。原始人能看到的许多东西我们看不到,他们对世界的感知许多方面比我们细腻,比如不同的植物,不同的物种,路的不同形状,地理地貌的细微区别,人类不同的走路姿势,我们今天都没有很强的感觉。从语言的演化中也能看出这个问题,比如说走路这种行为,汉语的很多词什么跳啊、蹦啊、跃啊,好多,足字旁的很多字都与此有关,但现代人不大关注这些区别。在有些民族语言里,对雪的白有很多词来描绘,不同的白都有,生活在雪山上的人对雪颜色的变化有很多词来描述。通过语言我们可以看得出来,不同的感觉,不同的工具,我们会有不同的世界构造。医院里拿一个胸透片过来,医生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我们外行什么也看不出来,白的黑色阴影,看不出什么东西,顶多看出几根骨头。若是拿给小孩看看,那他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心理学里面有一个格式塔变换的实验,就是用同一个图形,让不同的人看出不同的东西来。你可以看到两个人面对面,也可以看到一个杯子。由于有不同的心理预期,不同的文化背景,你对同样一个线条却能看到不同的东西。同样你有什么样的世界预期,什么样的文化传统,你就会看到什么样的世界。

技术充当了我们与世界之间的中介,因此在技术时代,事物被做了重新的整理。我们看到一株草,技术时代的人就开始考虑这株草的药用价值,就看出了里面的化学成分,看出来将来能不能成为产业化的原材料,看出了最后是不是能够与细菌做搏斗。这样的看法,表明每一种草都被事先做了技术的调制,事先被纳入一个技术的运作框架之中。在前现代时期,一株草很可能是被诗人所“吟诵”,被孩童所摘取,或者被牛吃掉等等,因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象。

所以说,利用机器制造机器,利用工具制造工具,这还不是技术的本质。技术在这里首先体现在事物的构造之中。问题在于你有没有一颗“机心”,庄子不是说“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吗?你有没有一颗见了一株草你就看出它的长远用途,这样伟大的“机心”?在你眼中世界全是原材料,是能源,是资源库,那么你就真正达到了技术化地看待世界,而且你还能预见这些材料怎么样加入物流,加入能量流,加入信息流,怎么样被编进一个高度组织化、技术化的网络之中。

海德格尔说,对我们的祖辈而言,一座房子,一口井,一个熟悉的屋顶,甚至衣服,他们的斗篷,都有着无穷的意味,对他们而言都是无限亲密的,而这些东西在今天,在技术时代却是别样的含义。在过去每一样事物都是一个容器,这个容器里盛满了人生的意义,每一样东西都是有意义的,一座老房子,老井,旧式的衣服,里面都包含着意义。就是旅游,也是因为旅游的场所作为一个容器盛满了人生的意义。玻尔曾经对海森堡说,他到丹麦城堡去参观,可是城堡有什么值得看的呢?不就是一些砖嘛,可是这一城堡据说是“哈姆莱特王子”生活过的地方,因此它就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意义,墙壁就突然开口讲话了,讲述着在这里曾经发生的人性的搏斗。同样,我们今天参观名人故居,参观什么重要的庙宇建筑,都是因为这里承载着的人性意义。但是按照现在技术的观点,看不见的人性的意义在哪里呢?如果说有意义的话,就要看它能不能赚钱,它能不能开发成旅游景点。所以现在的旅游业并非抹掉所有的意义,而是把意义单一化,所以我们说技术时代也有关于物的构造,只是以单一化的方式来构造这个物,它要把世界上万事万物全部单一化。我想生活在今天的中国人对这一点是不陌生的,今天我们大都是以货币化的方式来评估一切事物,来评估我们遇到的一切事情。

技术的本质不在于我们使用工具这件事,而在于在使用工具之前,我们就已经事先对这个对象所做的一种技术构造,这种构造导致了我们使用工具。正是这种事先的构造使得工具的使用是有效的,这种使用是有意义的。对于什么样的对象使用工具是才有效的呢?当然必须是技术的事物。过去我们老说,一个人为了评价一朵鲜花是不是美丽,用秤秤它一下,这是荒谬的,为什么是荒谬的,因为对鲜花之美不能根据它的重量来确认。因此,秤这个工具在这里是无效的,不符合我们对这个事物的预期。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当花粉很值钱的时候,当花粉作为药物或者美容什么之类东西的时候,那么秤就可以发挥作用了,而且还有相关的工具都可以派上用场了,比如周围的叶子没有用,要撕掉,因而需要相应的工具。也就是说,你对事物事先有什么样的构造,你就会使用什么样的工具。技术也是一样,当我们说你是技术员的时候,并不是仅仅说你在操作一些工具,而是说你以一种技术的眼光来看待你的工作对象。如果你在工作的时候没有这样的眼光,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技术员,你也用不好这个工具。相反,在日常生活中你也用技术的眼光看待你的世界,生活的世界,那么你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就是一个技术员,是一个无生活情趣的机器人。这样的例子我想大家并不陌生,有些电影里经常讲这些事情,就是一个人因为过分地追求某些东西而忽视了人生的多样性,忽视了生活世界的多样性,而问题就在于现代技术恰恰容易使我们引入一个单样的、单一的意义世界。单一的生活世界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是我们要讲的第二件事情。

第三点我们要讲一讲,在技术对世界的构造过程中人起什么样的作用。过去我们常说人当然是一切因素中最重要最根本的,但人是不是可以独立于世界的构造之外呢?是不是一个主动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主体呢?并非如此,为什么这么说呢?实际上在世界的构造过程中,人同时也被构造出来,人不是在世界的外面,而是在世界的内面。在技术构造世界的整个过程中,人也被重新构造出来,构造是双向的,不是单向的。刚才我们提到,一个人跟什么事情老打交道,他就成了那样的东西。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跟什么样的事物打交道打多了,他也会成为相应的人,用什么样的工具用多了,他也会相应地成为什么样的人。当技术作为一种工具出现的时候,使用这种工具的人会习得这种工具本身内在的功能结构,你老使用笔和你老使用电脑,你的思维方式会不一样,会有变化的,你老使用纸来算东西和老使用阿基米德的沙堆算东西,是不一样的,你用算术算、珠算算、还有计算器算,也是不一样的,因为你相应的思维方式要适合这个工具的功能结构。你多次反复的使用直至对之形成依赖,那么你就成为这个工具的奴隶,你当然会很自如地活跃在这个工具为你开辟的空间之中,以致你相信你其实是获得了自由。

刚才我们讲了工具不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而是世界构造的一个方式,是物凸现自己的方式。什么物能够出场,什么物不能够出场,以什么方式出场取决于我们的技术。另外一方面,它还改变我们的人性结构。工具和技术将会决定人性的空间和人性的结构。所以说,在广为流传的技术中性说、技术中立说里面,包含着一种巨大的遗忘,就是对技术和工具作为事先的世界构造这件事情的遗忘。这是我们要讲的第一个问题。

 

现代技术的本质

下面我们来看看现代技术。大家一定说了,你说技术是世界的构造方式,自然是既指现代技术也指古代技术了。对,无论是古老的技术,还是现代技术,它都是世界的构造方式,都是人性的构造方式,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技术不是中立的。

古代技术构造的世界和构造的人性,是生活化的、局部的、有限的,是当下的。从经济学上讲,古代技术是自给自足的,它满足于人类基本的生存需要。可是什么是基本的生存需要?什么范围属于基本的?这并不是很容易说清楚,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说。远古时期盖房子就是为了御寒,种粮食就是为了充饥,没有想到种粮食种得很多很多卖给别人,也没有吃到像现代人这样的,什么心血管脑血管全坏掉了,不是这样的。这些个病不是我们自己完全能够选择的,是这个时代本身决定的。但是我们可以指出,古代技术往往是生态技术,与古代人民的生活环境包括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有关系,它不是一个普遍性的技术,而现代技术则追求一个普遍的适用性。无论你是白人,还是黑人,还是黄种人,无论你是东方社会,是西方社会,无论你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现代技术所构建的世界是一个全球网络世界,物质流、信息流、能量流,使全球已经形成了一个网络系统,这个系统要摧毁一切高高低低的东西,都要把你抹平。从这个角度看,现代技术是大规模的,而古代技术是小作坊,这是现代技术的一个特点。

第二特点,现代技术改变事物的力度很强,比如开发了目前为止宇宙中最强大的能量,也就是核能。宇宙间没有比核能更伟大的能量了,太阳能也是核能,所有的星体,发光的星体都是核能,而人类已经能够在地球上造成一个小太阳,从能量的开发上讲,我们已经达到了一个极致。此外,我们可以上天,我们已经到了月球,我们的飞行器已经跑过了火星,还在往外跑,最终可以跑出太阳系等等。从规模和强度上讲,现代技术也是古代技术难以匹敌的。

这些特点都对,但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并没有切中要害。刚才我们讲了,现代技术跟古代技术一样,都是一种揭示,也是一种世界构造或人性构造,但它是一种什么样的揭示呢?海德格尔认为,它不是一种简单地揭示,而是一种“挑衅”,这一点很重要。现代精神中有一种“主体意志”,这个主体意志就是要张扬自己,要实现自己,它总是想要干点什么,它要挑衅,挑起事端,它是一种主动的挑战,它是逼迫自然界应战,它逼迫自然界交出某一种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技术是肇事者,它喜欢闹事,喜欢挑起事情,这个自然本身是安宁的,是和平的,是沉默不语的,现代技术希望挑起事端,这个“挑起”是现代技术一个很大的特征。如果不是“挑起”动机在起作用的话,这种大规模的“网络化”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每一项技术在设定自己特殊的目的的时候,也同时给出了自己的界限。每一样东西都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做什么,不可能做什么,但是现在技术它由于不懈挑起,不懈的挑衅,所以它本身对自己功能进行无限放大,这是现代技术一个最大的特点。它通过一种挑起的方式把世界撕开,揭示这个世界,同时完成对世界全面的预制。我记得我们家乡把用来做天花板的已经做好的水泥板叫预制板。现代技术就是对整个世界做了统一的预制,预先的安置。

世界被预制成什么样子了呢?世界被预制成一个数学化的结构,一个完全量化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之中我们可以一眼看到头。刚才举了一个例子,说从一株草可以看到它的药用价值,看到它在流水线上的样子,看到它怎样被包装在瓶子里,怎样到了千家万户,它怎样在人的体内与细菌做斗争等等,从这一株草里你可以看出它在现代技术的结构中的地位。它是一种预制。你当然还可以用别的方式进行预制,比如说草的颜色也可以添加进来,我可以把对人体器官有愉悦作用的颜色预制进来,从而把审美事业纳入工业流程之中。今天的审美被广泛的产业化,现代娱乐业完全脱离了原始的审美的意义,成了工业企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门。当然我们现在也讲文化产业了,都是企业化的东西。我们今天到处见到的所谓的艺术表演家,从严格意义上并不是艺术家,而是技术员。在电视台演出的是一级技术员。到旅游点经常有机会看到少数民族歌舞风情表演,对旅客而言,第一次看还行,而演员自己却是很无聊的,反复表演,一天到晚就表演这个,在他们看来是苦役一般,要不是为了挣钱谁干这个活。这个表演实际上已经被预制。

现代技术通过单一的模式把整个世界全部网罗其中,使之成为一个庞大的数据库、资源库、能源库。今天的要害是我们的大地,我们的生命系统,我们的生态系统,都成了一个数据库。这个数据库符合现代人的主体意志的需要,符合技术世界的构造模式。与数据库相对应是人本身的数据化。现代技术对人是怎么构建的呢?大家都知道现在各企业都有人力资源部,人都成了人力和资源,在医院里头,病人也是病人资源,我们学校有生源,学生是学生资源等等。正因为人已经被人力化、资源化,你在求职的时候,你要按照资源配置最优化的目标来描画自己,你要首先自己把自己人力资源化,你要符合这个市场的需求。

许多看来是现代经济学的问题,实际上都是现代技术从逻辑上已经预置了的东西,是现代技术的逻辑展开。现在的经济体制,商品流通体制,政府管理体制,教育体制,艺术管理体制,科学体制,甚至宗教体制,事实上已经全部纳入了技术的范畴,都被技术化了。在技术社会里,所有人都是技术员,无论你是艺术家也好还是牧师也好,都是技术员。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技术并不在于你使用工具,而在于你有什么样的眼光,你有什么样的自我认同。你有一种技术化的自我认同,一种技术化的世界认同,那你就是技术员。现代人的一生中大多数时候,都是技术的生活着。前几年有一本书叫做《数字化生存》,Being Digital,我们也可以说Being Technological,技术化生存,现代人其实就是技术化生存。

什么是现代技术?现代技术就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大网。海德格尔有一个词叫做“座架”,用来称呼现代技术,enframing就是被框起来,纳入框架,全部囊括在这里头,收在囊中,所有人所有事物都是囊中之鳖,瓮中之鳖,都跑不掉。生物也好,土地也好,大气也好,社会也好,民族也好,文化也好,艺术也好,宗教,都在按照技术的逻辑运演。现代体育最典型。奥运会根本不是希腊意义上的自由的、审美的活动,而是“拼搏”。我们今天的奥运会非常典型地表现了“座架”的威力,我记得奥运会的口号是“更高,更快、更强”,还有人补了一句“更残酷”。本来体育运动有两个趋向,一个是全民健身运动,一个才是所谓的竞技运动。在我们中国人眼里,似乎只有后者。而竞技运动已经完全变成了体育产业,从头到尾都是技术化、商业化的。从每一个运动员的选择和培养开始,它就已经是预制了的。苗子好不好?从这个苗子身上我们要看出将来是不是能够站在领奖台上,看出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可以锻造出、打造出一幅好身板,从可以参加奥运会,从而拿到奖牌。我们的教育也在嚷嚷着要产业化,某些方面其实已经开了头。比如量化评估。有几个重点学科,几个博士点,几个硕士点,多少博导,你又出了多少中央委员,多少部长,SCI发了多少,SSCI发了多少,一大堆,全部是技术指标。技术指标支配着我们的社会运作,而且无一例外,所以海德格尔用“座架”两个字来表达现代技术的这种无所不包的特征。

“座架”既然无所不包,那就谁也跑不出来。首先表现在对这种框架的无知、无识,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技术的控制之下。传统技术的浅层的遮蔽性,到了现代技术表现为一个深层的遮蔽,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搞清楚“座架”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的社会生活中经常耳熟能详的一些词汇都是技术化的词汇,以至于你想怀疑它都很困难。我们中国现在应该说是非常技术化的,这倒不是说我们的技术很先进,而是我们技术化的意识很强。凡事先问这个有什么用,效率高不高,效益好不好,问到单位,先问效益怎么样,倒不怎么问你的人际关系是不是融洽。这个首先是因为你已经把你自己认做人力资源了,你生活的目标就是要获取最高的效益。如果你再意识不到这样问有些什么问题,那就表明你彻底地掉进了“座架”。现代技术是一个网,搞得我们想反叛都没有凭借了。过去我们可以凭借宗教来反科学,我们凭借艺术来反宗教,我们又可以凭借政治来反艺术。今天的问题是我们没有凭借,我们丧失了反省的“支点”,这是“座架”这个词给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警醒。那就是,“座架”的出现使得反思成为不可能,使得某种均衡的力量丧失了,因此就出现危险。现代很多技术哲学家一再呼吁技术时代的危险,但危险并不在于环境灾难,核电站泄露,飞机失事,这些都是表面现象,真正的危险在于我们对于危险本身不知不觉,我们不知道有危险。当然也有人说“座架”这个词说得太过分了,并不是完全没有抗衡的力量。我同意这种看法,认为还是有制衡的力量。比如宗教和艺术,再比如“落后”地区,那种没有被“座架”所完全囊括的地区,便能够提供颠覆“座架”的可能性。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古老的文化对西方人特别有吸引力的原因。他们需要找到一个新的支点来抗衡巨无霸的现代技术,这样一个mega-technology,巨技术。我过去一度比较悲观,但是我现在觉得未必有这么悲观,因为毕竟还有很多隐秘着的或者是散落着的文化,并没有被完全地技术化。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你会看到两样的东西,一样就是被充分技术化的东西,在农村你也能看到,也就是说在落后的农村里也能看到什么火腿肠的塑料皮,什么可口可乐的瓶子,这样的一些现代垃圾。但是你也可以同时看到另外一些力量,比如说对生态环境的忧虑,比如说对后代和弱者的关爱,这样一些东西未必都可以被充分技术化。

西方很多人也在开药方,比如说提出“座架”的海德格尔,也认为在艺术和诗中也许能找到一些解救之道。海德格尔临死之前发表了一篇文章,他说只还有一个上帝能够拯救我们,这句话当然相当悲观。不过这个悲观也有道理。我们知道汽车会造成污染和城市堵塞,但还是越来越多的人买汽车;我们知道水电站有问题,但我们的大坝还是越建越高;我们知道不好,我们又不得不去做。技术发展的速度难以降低,增长的速度难以降低。对中国来讲巨大的人口压力,巨大的环境压力,资源又如此贫乏,水资源矿产资源都很少,但是我们的发展速度又不能下降,不能放慢,怎么办?过去有人说现代这个发展模式惟有通过一个巨大的灾难,才有可能改变。巨大的灾变可以导致这种文化转型,灾变之后幸存者一定会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如果是因为我们的现代技术本身造成的巨大危害,毁灭了这个文明,那么幸存者肯定要重新开始新的历史,不会沿着以前的模式走。但是这是个极端的想法,其实除了巨大的灾变外,我觉得在现有的文明里还是存在着拯救的力量。比如,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到现在依然没有灭绝,还是很有生命力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包含着的生存智慧,如果能够被发扬光大,即使不能够起替代作用,也可以起补充和限制作用。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大家重视传统技术的原因。如今的时尚是要先进科技,通过引进先进的科技来解决我们的问题,而事实上,许多问题的解决未必靠的是最先进的科学,而靠的是传统的技术。比如说我们SARS这一次,最先进的技术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真正让SARS得到控制的是传统的隔离方法。

 

现代科学的技术本质

最后我们讲一讲现代科学的技术本质。过去我们总说现代技术之所以厉害是因为得到了科学的帮助,被科学化了,而古代技术都是一些经验的东西。这话也对,尽管不全对。蒸汽机的发明就没有用到什么新兴的科学,科学转化为技术是19世纪以后的事情。但我们今天要讲的,是近代科学的本质问题。是什么导致近代科学能够转化为技术的东西?前面我们讲过,技术的东西未必是技术的本质之所在,而相反,只有在技术的本质先行驻入,技术的东西才称得上是技术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科学必定是比现代那些技术的东西更早受着技术本质的支配。

现代科学一开始就已经把现代技术的逻辑深深地贯彻进来了。第一,现代科学是以它的实验取胜的,它是实验科学。什么是实验科学呢?有人说过去也有做实验的,也有搞观察的,那为什么只有现代科学被称为实验科学呢?现代科学作为实验科学和古代的实验观察不一样在哪儿呢?现代的实验是可控实验,是以实现某种可控制的目标为基础的。你知道这个实验是物理实验还是化学实验,就是因为在实验之前这个实验能达到什么样的结果,你已经有所预期了。就像我们跟人讲话,提问题,你在提问题的时候对你的回答已经有所预期,回答者也一样,他得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如果他不知道你想问什么,也就是不知道你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他会觉得很茫然,希望你再问一问究竟想知道什么。所以一个问题的提出包含着对结论和答案的某种预期,对答案的某种限定,否则这个提问和问答过程就难以开展。同样,现代科学的实验过程它也是这样一个人与自然的对话过程,每一种实验,每一类别的实验都预示着它的结果是什么类型的,你知道它是一个化学实验,还是一个物理实验,或者生物学实验。如何知道的?这就是“预制”在发挥作用。所有的实验都是一种预制,这是实验的一层意思。

再一层意思,实验服从于控制的目标。古代科学和近代科学一样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话,但近代的对话是一种逼问、甚至是拷问,目标是奴役自然、控制自然。近代科学希望通过实验发现规律,这个规律将告诉我们,我们的目标对象经过我们施加的某种刺激之后,它会有什么样的反映,通过一个输入它会产生什么样的输出,这是我们现代科学所感兴趣的。输入会产生什么样的输出,我打他一下他究竟是掉头就走,还是冲我奔来呢,要搞清楚,只有搞清楚这个我才能控制这样一个东西。控制这个动物,这条狗,或者是这棵树,等等,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要通过规律串起来,网罗起来。人也不例外,也要串进来,网进来,就是个体和群体行为规律的研究,社会规律的研究等等。通过掌握这些可控制的规律,我们可以更好地把握世界的运行方式,可以更好地支配自然,支配世界,改造世界。所以我们说,现代科学在实验科学这个意义上,首先忠实地实现了现代技术的一个基本精神,就是控制精神。

第二,现代科学是用数学的。过去科学其实也用数学,希腊科学全是数学,但是希腊数学和现代数学有一个重大的区别:希腊数学是有限数学,现代数学是无限数学。笛卡尔的直角坐标系的发明,牛顿微积分的发明,都是无限数学重要的里程碑。有了坐标系这个世界的框架,数学作为先定的框架这件事情就基本确立了。这个“座架”的架和“坐标”这个东西很有关系。过去我们谈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是通过描述这个事物与其它事物的关系来进行的。通过描写这个事物跟其它事物的关系,来获得它的规定性。但是这个坐标系出来以后,世界上的事物便都按照它在坐标系上的位置关系来确定,这个关系本质上是坐标关系,是数学关系。今天我们说方位,通常讲东经多少多少度,北纬多少多少度,这都是现代的事情,过去问我们家在哪里,回答则通常是什么一条大河的河东或者河西,洛水之阳或之阴,那边有个山,山上种了什么什么树,比如满山都是桃树,河里经常有什么……通过一种环境形态的表述来确认家乡的位置。现在是按坐标系,是按照普遍化的、数学化的语言来描述的。这个坐标系,意味着坐标是可以无限延伸的,意味着现代科学处理的是一个可以无限扩充的事物。这里包含着技术理性那种无穷的意志,而人,也被筹划成无穷意志的代理者。

  实验不再是以前的实验,数学不再是以前的数学。是什么导致现代科学的实验和现代科学的数学跟从前不一样了呢?答案是技术理性的先行支配。正是它对科学的先行支配导致了现代科学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现代科学不再关注一切规律,而只关注控制的规律,不再研究有限的数学,而要研究无限的数学。因为什么呢,因为现代科学提供了技术理性挥发的一个基本的工具和舞台,那就是我们宇宙本质上是无限的,人类的舞台本质上是可以无限扩充的,我们人类的活动本质上是可以不断地放大的。这种无限的世界,无限的意志和无限实现的愿望,在今天开始遭遇到问题。现代很多新的学科,慢慢把有限的思想引到了科学之中。

我们知道大爆炸宇宙模型就认为宇宙是有限的,因为有引力作用的宇宙不可能是平直的,一弯曲,就可能是有限的,是封闭的。量子力学认为物质不能无限地切割下去,割到一定地步,割到“夸克”这一步,就不能再切了。不是说我们能量不够,而是原则上切不下去了。这是现代科学的基本理论部分开始呼唤有限性。对有限性的回归也体现在很多新的学科里面,比如说非线性科学,生态科学,系统科学。它们认为在我们的整个物理系统中,简单性的东西只是一个局部现象,是一个有限的现象。过去拉普拉斯时代认为,整个宇宙都是“透明”的,现在来看,线性的规律只在有限的范围的起作用,是一个理想状态。这些新学科越来越把有限性的思想引入了进来。过去我们认为世界是无限的,科学是无限的,人类的智慧是无限的,这些个思想确实是镶嵌在整个时代精神之中的。

再回头来看现代科学的古典时期。牛顿第一定律本身包含着一个全新的世界构造,世界被认为是三维空间加一维时间,物被认为是一个能够在时空中定位的东西,它的运动被认为是位移运动,被认为是时间和空间的某种函数。过去那样一种天上和地下的区别不存在了。宇宙空间的均匀性被默认。牛顿第一定律是以公理化的方式出现的,这意味着整个牛顿科学世界都是从它推出来的。公理化就是我们刚才谈到的“预制”。什么是一种预制?预制的意思是我事先已经搞清楚了,我原则上已经知道这个东西了。现代世界图景的公理化本身正是一种技术构造。通过一种对时间空间的预制,通过对运动的预制,对物质的预制,我们世界整个被预制出来。一个崇高的理想也被预制,那就是拉普拉斯的理想。我们只要了解了整个宇宙的方程,它的力学规律,它的初始条件,我们就可以原则上知道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的未来,都清楚了。既然都清楚了,那我们人类还有什么可怕的,我们知道我们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什么都知道了,因此我们才会有大无畏的英勇气概,我们才能无后顾之忧大胆地往前走。但是这样一个透明的,无限透明的这样一个世界图景,在今天遇到了挑战。世界并非如此“透明”,我们并不能实现拉普拉斯的理想,我们在自然面前还是要老实一点好。很多事情我们是算不出来的,很多计算是不对的,未来的不确定性是我们难以避免的,这种不确定性对于我们人生在世来说是基本的。现代科学试图抹掉这种不确定性,恰恰是它的一个问题。它抹掉了一个意义的世界,它在展开一个透明的,无穷透明的,无穷可预测的世界的同时,扼杀了一个意义世界,使得我们今天的文明面临意义危机。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说,现代科学的本质还体现在对于意义的消减之上。它当然不可能消减意义本身,它消减的只是意义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它导致了意义的单一化。

表面上看来,现代技术得益于现代科学,现代技术因着现代科学而威力无比,可是从本质上讲,是技术理性事先支配了现代科学的发展。所以我们看到,在技术理性的控制之下,现代社会的每一个群落都可以说是企业,现代科学共同体也是企业,基金会也是企业,到处都是企业,每一个研究人员他以一种企业的方式来做投入产出的评估,投入嘛,当然就经费了,还有人力资源,产出就是什么SCI这些东西。至于成果本身究竟意味着什么先不管它,它能带来什么后果也先不管,除非这个后果能够纳入我们这个企业的运作之中,我们才会考虑。宗教体制,政治体制,艺术体制,体育事业,旅游事业,各种各样的文化事业都被纳入到技术这个框架之内,现代科学也一样,甚至应该说,现代科学最早地表达了现代技术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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