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一件事情是“神话”,一般带有贬义,是一种否定性评判,相当于“胡说八道”、“毫无根据”、“夸夸其谈不足信”之类。 然而神话是人类创造的第一个文化形态,是人之成为人的第一个标志。费耶阿本德不无雄辩的指出,“神话”比“科学”更伟大,因为科学只是改变文化,而神话则创造文化。创造者比改造者更伟大。为什么这种人类最伟大的始源的文化形态,在今天竟用来充当贬义词,充当否定性修辞? 神话是原始人民的存在方式。对他们而言,神话并不是虚构,而是他们生活的逻辑,是他们对存在的领悟。神话的结构是生命意义的结构,神的世界是意义的世界。 推而广之,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存在方式,每个时代对存在的领悟方式,因而也就有每个时代自己的“神话”。这种“神话”,渗透在我们的生活中,因无处不在而不为我们觉察;它在展示世界──有什么样的神话就有什么样的世界──时将自己遮蔽。正是在它的隐而不显中,旧时代的神话,旧时代的存在方式,旧的对存在的领悟,成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于是,“神话”禀有了一个新的含义:不可思议、胡说八道。这正是,时代的神话被完全遮蔽之时,“神话”获得其荒谬的名声。 现代性神话何其多也,只不过我们还不把它当“神话”看待。我们拥有神话,拥有一种对存在的领悟,我们同时将之遮蔽起来,使之不以“神话”的面目出现。于是,只有在时代的神话作为神话被去蔽,被展示出来,“神话”一词才能恢复其原初的面目。 神话有的规定着对世界的感知和接受方式,它决定当下经验;有的展开一个想象性空间,它决定着对超验世界的规划。在我看来,“地外文明”就是一个在现代性所开辟出的想象空间中酿造的现代性神话。 地外文明指的是地球之外的天体上由有智慧的生命(俗称外星人)所创造的文明。现代人大多相信存在着地外文明:科学家们正在有组织的搜寻太空中来自地外文明的信号;一些民间的爱好者们相信不仅存在着地外文明,而且外星人曾经到过地球──有的说几百几千几万年前到过,也有的说前几天到过,他还亲眼看到了──世界各地经常传出这样令人激动的新闻。 相信存在着地外文明有一系列观念上的前提:必须承认整个宇宙中除地球之外还有其他与地球一样的天体;必须承认生命能够在适当的物理化学条件下自发的产生;必须承认所有的生命都有着由低级向高级进化的历程;必须承认进化的顶点就是产生有智慧的生命;必须承认有智慧的生物一定能创造出文明来。所有这一切均是观念,但它们受现代性的支持,因此现代人相信存在着地外文明,并不遗余力地搜寻、研究。 所有这一切观念并非不言自明,在不同的文化形态中,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这些观念并不都受到支持,相反,它们都是一些现代性的观念。 第一个观念前提,整个宇宙中存在着大量与地球类似的天体,这在从前是作为无?ü之谈而出现的。在地球—大地观念占支配地位时,类地天体是一个矛盾的概念。希腊早期的前苏格拉底时期,自然哲学家象阿那克萨哥拉曾经猜测,太阳、月亮和星辰不过是由火热的石头组成的,太阳只比伯罗奔尼撒大一点点;原子论者也认为存在着无数世界。但所有这些猜测,很快被正统的亚里士多德世界为一的观念所代替。 亚里士多德说任何世界都有一个中心,如果有多个世界则有多个中心,但多中心将使向中心天然回归的物体不知所措。亚里士多德世界为一的观念支配了西方思想近两千年,基督教中世纪继承并强化了这一观念。奥古斯丁说,如果真的存在多个世界,真的存在外星人,那么他们也会需要一个救世主,这就与基督唯一性相矛盾。阿奎那的老师大阿尔伯特曾经有点矛盾,他想,说上帝这样的全能者造不出多个世界总有点说不过去。阿奎那则断然拒绝多世界的说法:多个世界或者相似或者不同,如相似则显得上帝无聊,如不同则说明没有一个世界是尽善尽美的,而这与造物主的全能又不相称。 近代思想的先驱在完成由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的转变过程中,极力主张多世界,从而为地外文明的说法打下了第一个也是最基本的观念基础。因为如果宇宙是无限的,象地球这样的天体也有无穷多个,那么怎么能说在这么多的与地球类似的天体上就不会出现生命、不会出现高级生命呢?这个思想被当代著名的思想史家拉夫乔伊称做丰饶原则(principle of plenitude),它说的是,凡能够存在的都必然存在。 有了这个前提之后,近代科学家们开始兴致勃勃地构思地外文明。开普勒尽管不承认外行星上有人这样的高等生物,但还是承认可能有生命。法国启蒙运动时期,在传播科学方面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作家丰特耐尔(当时是法国科学院的常务秘书)写了一本著名的《关于多世界的对话》,他在书中用对话体的方式展示了外星文明的可能景象。 在20世纪之前,即使是科学家,对“适合文明居住和生长的天体”的概念也是模糊不清的。19世纪著名的天文学家赫歇尔(天王星的发现者)曾认为太阳上可以住人,因为他觉得太阳和地球一样,只是表面覆盖着一层强烈的光晕,太阳人可以通过太阳黑子这个空洞观看宇宙星空。19世纪末有几次天文发现被作为轰动一时的外星文明的证据,一次是据称在火星上发现了运河,另一次是据称在月亮上观察到大批昆虫迁徙。今天,这些证据全都成了无稽之谈。 "适合文明居住和生长的天体”当然以地球作为标准。首先,它必须是一个行星──象太阳这样的恒星温度如此之高,怎么可能有生命出现呢?其次,鉴于生命诞生需要漫长的时间,因此行星系中的恒星必须比较老一些;还有,该行星上温度的变化不能过分剧烈,在过于靠近恒星的地方如水星,昼夜温差太大不行,在过于远离恒星的地方如天王星,接收太阳的热量太少也不行。 仔细算起来,象地球这样的天体也许并不多见。从前太阳系的星云假说流行的时候,大家以为所有的恒星系统都象太阳系这样,那行星系统当然太多了。可是后来发现,多数的恒星是以聚星的方式出现的,是否存在行星系统大有疑问。事实上,今天唯一能够确定的恒星系只有一个,那就是太阳系。天文学家推测好几个恒星可能有行星系,但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行星系很少,行星系统中适合生命特别是高级生命居住和生长的行星就更少了。 有了类似地球那样的行星就一定有生命出现吗?科学家回答是存在一定的概率。生命在今天不再神奇,它也被还原为一种物理化学现象。即使这样,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物理化学现象也还没有定论。有的生物学家做试验,在真空中模似地球远古时期的物理化学状况,结果发现生命可以自然发生。这一实验被认为支持了地外天体中存在生命的看法。 有了生命就有了进化,这是我们这个后达尔文时代的一般看法。但是,引入了进化论之后,人们对待所谓外星人的看法变得比较保守了。华莱士的看法比较有代表性。据说他与达尔文探讨过外星人问题,结论是否定的。华莱士说,从进化的角度看,导致人类产生的进化链条非常漫长而脆弱,它取决于几百万次独特的变化,而每一次变化都具有独特的形式并且依赖于独特的物理和化学环境。这样看来,即使是在同一颗星球上,导致象人类这样高级生物发生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 早在19世纪中期,科学哲学家休厄尔已经看出丰饶原则是有局限的。他说,即使在地球上生命也只存在过一个短暂的时间,而能够创造文明的人类就更为短暂,所以,行星上存在生命的概率是不太丰饶的,而是相当稀罕。 支持地外文明说法的人说,就算相当稀罕吧,也还不是没有;就算概率小吧,总还不是零。于是,一种比较稳健的探讨地外文明的科学的方式是,估算一系列的概率,从而估算可能有的地外文明数目。著名的德雷克公式是用来计算银河系中可能与我们对话的文明数目: 文明数=恒星总数×恒星具有行星系的概率×行星上产生生命的概率×生命中产生智慧生命的概率×智慧生命进入技术时代的概率×技术时代的平均持续时间÷银河系的年龄 由于每一项概率的估算带有很大的随意性,算出来的值在1~1000之间摆动。 概率测算已经事先给地外文明的存在开辟了道路。在上面的公式中,尽管每一种概率都很小,它们乘起来之后更小得可怜,但恒星的数目是巨大的。特别是,如果宇宙是无限的,如果恒星的数目是无限的,不管你概率有多么小,只要不是零,它就能够得出一个可观的地外文明数目。 正是基于此,现代科学倾向于相信有所谓地外文明。许多射电天文学家已经将他们的射电望远镜对准天空,有意识地搜寻来自地外文明的射电信号。70年代后期,美国宇航局发射了几个飞行器,它们将克服地球和太阳的引力飞出太阳系。飞行器上装有一张由特殊材料制作的音乐唱片,据说里面录制的音乐包括中国的古曲“高山流水”。还有一块用特殊材料制作的图版,上面刻有赤身裸体的一男一女,男的代表地球人类向可能遇见的外星人招手致意;还刻有地球在太阳系中的位置以及太阳在银河系中的位置图。所有这些举措都表明,寻找地外文明在我们的时代是一件严肃的科学的事情。 地外文明问题确实是一个经验科学的问题吗?不幸的是,我们还不能有一个肯定的回答。经验科学的问题原则上有一个经验的解答,但“地外文明”也许根本不存在一个经验的解答。 科学所能解答的问题只能是科学本身能够理解的问题,或者说是那些科学已经事先对之进行了策划的问题。全部“地外生命”、“地外文明”的概念,依赖于我们对地球上生命和地球人类的理解,而我们对生命的理解远远不够,而对人类,科学几乎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理解。我们想象的智慧生命其实就是我们地球人类制造的电脑这一类的东西,而电脑是不会被我们看成人的。 “人类”是一个需要“交往”“对话”才能认同的生物,如果我们只是收到一些规则的信号,我们便没有理由认为向我们发送信号的是一群象地球人类一样的外星人。但是如今看来,我们也只能通过电磁信号与可能存在的“地外文明”联络。 我们已经可以确认,月球上肯定不存在象人一样的高级生命,太阳系内的所有行星除地球外也肯定不存在象人一样的高级生命。太阳系之外的恒星究竟有没有行星系统尚未确定,就算有行星系,就算行星上面有生命,就算这些生命中有与我们地球人类一样的外星人,我们也没有可能与他们进行实际的交往,因为它们太遥远了。以仙女座星云为例,就算以现代科学所揭示的极限速度光速(这实际上是达不到的)飞行,也需要28年,来回则需要56年,这个数字只是相对于宇航员而言的,而对于地球人来说,则相当于300万年。300万年过去了,不要说地球文明已经面目全非,就是人类这个物种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因此,这种飞行且不说技术上完全不可能,就是可能,对人类也毫无意义。 于是,我们只能面对这样的事实:地外文明即使存在也不可能与我们发生实际的联系,顶多通通信号。而对于这些信号,我们并不能判定它是来自一个文明社会。因为我们知道并不是有智能的都是人──电脑不是人;并不是有行为规则的就是人──蚂蚁和蜜蜂不是人。如果只是一些规则的电磁信号,那更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一切规则的信号都可能有着物理上的原因。于是,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从经验上证明存在外星人和地外文明。 能够证明不存在外星人吗?也不能! 问题还是出在什么是“人”,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智慧”上头。尽管通过电磁信号我们证认不出“人类”来,但我们确实能够证认出宇宙物质的物理化学属性。有许多稀有元素最初是在太阳上发现的。进一步我们能够证认出宇宙中是否有有机分子、有构成地球生物的那些基本化学成份,如果确实有这些东西,那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宇宙中间有生命存在。因为生命在科学家看来也就是这些东西。 还有比这深谋远虑的看法。著名的俄国数学家科尔莫戈罗夫曾经提出,现有对生命的看法都依赖于对地球生命的研究,应该有一个不依赖具体物质形态的普遍的(因而是全宇宙的)对生命的定义。这是一个有诱惑力的建议,它解放了我们的想象力。不过,科尔莫戈罗夫的响应者们给出的多半是建立在控制论基础上的生命定义:生命在于具有特定的控制功能。 按照这一功能定义,我们就可以想象。也许有一种宇宙生命在一个完全不同于人类的尺度上行使它的控制功能,比如夸张的说,地球对它而言就如同原子对我们人类一样,再比如,它并不是由所谓的生物大分子组成而是由我们还不知道的一种元素结构而成。这样一来,就是有宇宙生命我们人类也不会知道、不会发现。 只要改变“生命”的规定性,我们就决不能说不存在地外生命。与此相当,我们也不能说不存在地外文明,只是这个文明我们地球人不理解而已。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十分荒唐地想,我们人类饲养的猪是不是恰恰就是外星人的使者,它们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也无法觉察的方式支配着我们人类的生活,对我们人类施展着控制和影响。还有,我们是否已经受制于某种更高级文明的奴役但自己却浑然不觉? 科学所开创的无限性激励了无限的想象空间,但这些想象无疑因为丧失了对生命和人的本真的感觉而无比荒谬、无聊。科学忽视了生命的独特性和神秘性,而以一种普遍主义的眼光将生命撒向全宇宙,它所能看到的外星人不过就是地球人的翻版。上帝总是按照人类自己的样子被想象出来的。与此同时,无限的想象必然导致某种虚无和空洞。 外星人和地外文明是现代科学炮制出来的超验神话,它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但却是科学世界图景的合理外推。银河系有多少个文明星球的问题,其实就象一个针尖上能站立几个天使的问题一样,在它们各自的语境(context)中享有合理性。 时代总要给人类生活开辟超验空间,因为人类总需要超拔现实,向往彼岸。因为是超验空间,所以它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一个时代的人们只能在这个空间中发挥他们的想象力。 这个空间总是时代的逻辑空间的向外延展。欧洲人发现美洲新大陆之后开发了全球,使世界进入了一个一体化的时代,这时开发的热情自然指向宇宙,指向地外天体。征服宇宙只是征服世界的一个逻辑外推,外星人只是印第安人的一个逻辑外推。我们尽可以想象宇宙中到处是由控制论支配着的智能生物,但却总是无法将这些智能生物回归到人。这是我们想象空间的极限。 今日天外来客、UFO之谜作为大众乐于谈论的话题,只是对我们当下生活之单调、之齐一的一种调济和补充。它是现代性所规定的合法的调济和补充手段。昔日的神灵合乎逻辑的成了天外来客,我记得80年代初译过来的《众神之车》一书讲的就是这件事情。《众神之车》早已成了伪科学的典型,但伪科学正是科学的逻辑外展和逻辑补充,是现代性所规定的合法的补充手段。宗教反而不再合法,要以科学的面目出现(当然就只能是伪科学)才行。 “地外文明”作为现代性的神话不应受到贬低,但这只有在神话作为神话彰显时才有可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