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涅恰耶夫，《革命者手册》
这是在图书馆偶然看到《巴枯宁传》而自然地浮现在脑海的名字，翻开书，果然涅恰耶夫事件在巴枯宁的生涯里占据了决定性的一笔，也是他对自己的革命事业感到力不从心，身体和精神都从高昂转向颓败的一笔，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涅恰耶夫的介入，在使巴枯宁感到精神一振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力感，是自己编造谎言和义无反顾的决心，都不如一个真正的新人的无力感。
涅恰耶夫在历史上是一个永恒的幽灵，果然不应该只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库切的转述中试图把握他的全貌。至少我看到他的照片时有点惊讶，和库切笔下那个有点粗野的形象恰恰相反，涅恰耶夫完全是一个看上去孱弱秀气、毫无力量感的学生模样。他是一个谎言的天才。假如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有时令人觉得可笑，那么他的“母亲”涅恰耶夫决让人笑不出来。整个19世纪的形形色色的革命，那个时代的欧洲恐怖暗杀行动有一千多起（包括奥地利皇后伊丽莎白之死），美洲则有五百多起，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虚无主义者并非不相信一切，而是不相信现存的一切。
是否真正组织起一个革命的或恐怖的组织，其实并不十分重要（涅恰耶夫真正干过的实事也许只是参与编辑了革命刊物《钟声》？），重要的是，要让人相信，他拥有这样一个组织并且充当严酷纪律的执行者（实际上也是裁决者，但裁决者必须隐而不现）。涅恰耶夫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他不断地诱惑着人，有他身边的大学生们，巴枯宁本人，流亡国外的革命者，最后还有他牢房里的看守，他竟成功地让他们参与一种疯狂的阴谋。”
事实上他和巴枯宁心甘情愿地互相撒谎，我们永远也会不清楚，一方对另一方究竟相信、了解多少。涅恰耶夫以“俄国革命联盟”的代表身份前来，而巴枯宁签发给他“欧洲革命委联盟”的证件，并暗示这不是一个小规模组织。然而事实上，他们互相展现了自己最擅长的天赋，也许这两个庞大组织根本子虚乌有。并且，虽然他们互相撒谎，但并不是互相欺骗。巴枯宁如此喜爱涅恰耶夫，称他为“小老弟”并且提供给他日内瓦的住所（后来第三厅驻瑞士的间谍都认为涅恰耶夫就住在巴枯宁那里，即使实际上他们已分裂）。而涅恰耶夫也许更冷酷一些，在他认清巴枯宁的软弱和利用价值已尽的时候，就立刻离开了他。他也完全遵奉了自己的《革命者手册》的教义；所谓道德，在虚无主义看来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况且同为这类革命者的巴枯宁，实际也无权用他鄙弃过的道德标准谴责涅恰耶夫。
但是别忘了，正是涅恰耶夫主动来到了瑞士，拜访这位革命的前辈。1869年，他写下一封信，自称被沙俄第三厅逮捕，“在警车上写下了这封信并扔出了车窗，如果你是学生，请帮我寄走这封信!”彼得·韦尔霍文斯基决计没有这样的胆量和想象力。彼得堡，俄国，欧洲的大学生，在那时代的保守者看来简直如同恶梦一般，如果没有这种期待颠覆者如同期待弥赛亚一样的氛围，涅恰耶夫身边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崇拜者。
加缪在《反抗者》系列中把赫尔岑、巴枯宁和涅恰耶夫写进了“三个着魔的人”（我怀疑是Les trois Possédes,群魔的法译）一章,“涅恰耶夫的形象更加神秘，而且对于描绘反抗更有意义。”涅恰耶夫的独特之处就是认为对兄弟们施加的暴力是有理的。革命者分为几等，领袖有权利把下等的革命者作为可利用的工具。到涅恰耶夫以前，没有任何革命者敢将其作为纲领公开，而是私藏于心偷偷实施。
涅恰耶夫要什么？别尔嘉耶夫说：“他是一个真正的禁欲主义者和献身于革命理想的人。”尽管巴枯宁传里记述了他为了资金“或许”勾引了一位兼具丰厚遗产和天真革命理想的姑娘（我记得是赫尔岑的女儿？），但这也许和禁欲主义并不相悖。也许真的存在这一类人，有活的血肉，但实际是某些原则的工具（不含价值判断——教徒不也说“让我成为和平的工具”么？）；有致命的个人魅力，但对他来说个人这个词是应该抹煞掉的。他们的革命，仿佛不是真的为了社会实践意义的变革，而是一场来自理念世界的关于人类的试验。
到此也许我知道我为什么要格外注意涅恰耶夫了。
在看过《群魔》后，我曾经抱憾地说，亚瑟应该是像斯塔夫罗金，而阿尔伯特应该是像彼得。现在想并不是那么回事。阿尔伯特和彼得也许有相同之处，但亚瑟离斯塔夫罗金比我想象的要远。“他们不受任何属世俗、属血气的牵绊，不吝惜正义和性命，不怜悯任何陈旧和罪恶，坚决将其付之一炬。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终审判何时来临，所以要在那之前，除去一切的不公正。”
“名字——它是一个名字。拥有它的，曾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他相信自己肩负某种使命，所以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该有留恋，也不应该被留恋……”
写下这些的时候，既不知道涅恰耶夫，也未真正看过《群魔》，然而一个对生命极端冷酷的人已经露出了端倪……然而亚瑟为什么没变成涅恰耶夫，而是变成了类似巴枯宁一样被涅恰耶夫鄙弃的人，也十分明了了吧。很遗憾，他留恋了。他是一个绝对受很多东西牵绊的人。
涅恰耶夫是一个有很多面貌和名字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