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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东欧混了七年

 预竖林丰 2008-10-17

带着“梦”走出国门

    公元20世纪90年代初某年的秋天,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东面候机卫星厅的一个休息室里,于一心穿着一身崭新的灰色西装,上衣没有系扣,带蓝暗格的白衬衣一尘不染、透着干净,枣红色羊绒毛背心的上方露出棕色的领带结,笔直的裤线可以当尺子。他像许多第一次走出国门的中国人一样,尽管平时衣着随便,可是今天却来不得半点的马虎。因为他从未自上而下、由里到外一次都穿新衣服,所以感觉浑身不自在。板整的布料使他的一举一动走了样、变了形,显得不那么自然、协调。于一心左手提着一个黑色硬塑料号码箱,右手拎了一个装满食品的塑料袋。

    于一心身边站了一位中年男子,他叫李振,四十五岁左右,油头粉面,也穿了一身西服。八、九成新的服装套在他的身上,给人感觉合体舒展。看来他平时比较讲究衣着、注意仪表,所以经过今天的精心修饰后,举止仍然得体、洒脱,透出成熟男子的帅劲。尽管在此之前李振没有见过真正的飞机,但在外人眼里,他倒像是这儿的常客。两人来到最里面的一排空座位前,随便找了两个坐下。

    于一心望着窗外的一架“空中客车”对同伴说:“这次总算见到 ‘活’飞机了,我俩现在就等于走出国境了!那边电话打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振刚想点烟,见墙上有禁止吸烟的标志,又把烟放回兜里:“放心,我能拿这事打岔吗!先想想到那边以后怎么办吧!”“怎么办?凉拌!反正咱俩全加上只有 156 美元。”

    “你放心,吴玉不是外人。上高考复习班时,我教过她,单纯得不行。考大学填志愿,还是我帮她选的学校呢。”“你不是说她是河北某个小乡村里飞出的山凤凰吗,怎么你又教上她了?”

    “她家的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在北京,见她聪明可爱,就出学费插到我们这个班来了。”“她现在什么样你知道吗?你‘翻’的这些都是10年前的‘皇历’了,变坏了,又学好了,十年‘走’上几个来回是常有的事。”

    “这你就不如我了。常言道:三岁看老。虽说这么多年没见面,可她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好像昨天还跑来问我难题呢。你还记得两月前咱们在华北大酒楼吃饭,坐在你旁边的那个‘学究’,叫什么?对对,张让,他就是吴玉的老公。你看他人怎么样?”

    于一心摇了摇头:“老公,多难听呀,100 年前老公是什么?是太监。转来转去,又成丈夫的昵称了。张让给我的印象不错,他早就去布加勒斯特了吧?”“也没有,他是乘两周前的那个航班走的!”

    开始登机了,大家自动排好队,等候上机。他们两人随着人流进了机舱,于一心和李振都是第一次乘飞机,在空姐的帮助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李振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显得异常兴奋。“下海多年,至今没能混出个人样儿来。今天总算坐上飞机了,好兆头呀!也许这就是一个新的开端。”“我都怀疑那里的情况,能否像吴玉吹嘘的那样‘遍地是黄金’!”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行江心自然直,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在那儿,党可不管咱们呀!”

    “这是我与吴玉事先讲好的条件:我帮她把丈夫办过去,她负责让咱们在罗马尼亚站住脚。”

    于一心系上安全带:“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没底。我俩这条腿是迈出去了,那只脚能落到哪,目前真说不准,别踩空了!咱俩可没有回国的机票钱!”“又来了,总那么悲观。不管怎么说,我们还算是个成功者。想想看,中国 12 亿人,能出国做生意的,肯定是少数。凤毛麟角,你懂得这个词的含意吗?”

    “成功者?你的条件定得是否低了点。中国现在出国的多了,每年光去美国的就有多少?况且咱们这也叫出国?我看充其量是去欧洲的乡下度假,客囊羞涩,还得靠干点‘农活’把盘缠挣出来!”“错,大谬也。别看那些去美国所谓的精英们,他们算什么?混好了、到头了,不过是一个为资本家卖命的打工仔。我有一个朋友,出国前脾气暴躁,清高的眼球从未向下转动看过人,总是低垂着他那‘趾高气扬’的眼帘与别人谈话。回国后判若云泥,甚至同他大侄子聊天都诚惶诚恐、低三下四;和我去菜市场买萝卜,见谁都点头哈腰。他坦言,给资本家打了五年的工,让老板‘拿’成这样了。别看咱们兜里就 156 美元,可我们的‘身分’是老板,老板两个字,你懂吗?简单地说:不用仰人鼻息、忍辱负重;今天喝稀的,明天就可能开上私人飞机!”

    “你没事吧?”“信不信由你,等会再说吧!飞机该起飞了。”

    几分钟后,伴随着“嚓啦”声响,飞机的下部振动了一下,这是起落架被收起时发出的动静,此时,人们知道飞机已经冲上了蓝天。座位上方系安全带的警示灯灭了,乘客纷纷松开安全带,有的甚至离开自己的座位。机舱里的闭路电视里显示着飞机飞行的一些参数。空姐开始送饭。于一心接过一份,递给了李振:“得,得,吃饭吧!办出国手续时,真盼着早点弄妥,这回真上飞机了吧……”“又觉得心里发虚,底气不足,是吧?”“能足吗,156 美元。”

    李振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嘴上:“小声点,让人一听就知道你是商场上的‘新兵’。我问你,知道什么是生意人吗?”“您继续讲课,我洗耳恭听。”

    “虽说兜里仅装 100 元,可是让外人感觉你有 10 万元似的。敢去北京最好的大饭店请客,吃饱喝足了还主动要买单,推让了半天,很不情愿地让对方结了账,最终买卖还谈成了。这才算是具有商人素质、真正意义上的生意人……”“你是给我传授经验呢,还是给我做思想政治工作?”

    “培养新人,抛砖引玉。”“得,我看你能给我引块什么样的玉,无玉(吴玉)。”“不管你承认与否,我们是少数中少数。”

    于一心用餐完毕,把一次性的“盘盘”“碗碗”放回托盘里:“别自我感觉良好了,有你这种想法的人,和那些宁可到美国干下三烂的活,也不愿意在国内体面地‘为人民服务’,本质上没有什么不一样。”“哎,哎,你不能乱联系呀,我和他们不一样。”
唾沫也值钱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了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的国际机场。它刚一停稳,两辆载有飞机舷梯的汽车开了过来,未等飞机的舱门打开,舷梯已经各就各位了。“密封门”终于被打开了,乘客陆续走了出来,于一心和同伴随着人群涌出。李振环视四周,用手碰了一下于一心:“咳,咳,你看这也叫国际机场!我怎么看这候机楼和我原来所在中学的教学楼似的!” “机场的大与小,现在对于咱们来说并不重要,还是多花点时间考虑下一步棋怎么走吧!”

    他们俩随着人流,登上一辆又宽又长的大通套“奔驰”客车。车上没有几个座位,两人找了个靠车窗的空地站在了那里。上了有八成满,车就开了,三拐两转到了候机楼的入口。

    一进门是个长方形的厅,大约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小。别看候机楼外观不怎么起眼,它里面还真上点档次。室内的设施及装修都很现代,大到花岗岩的地面,小到楼梯的扶手,给人一种经过精心设计、认真施工的感觉。

    不大一会的工夫,大厅就被这个航班的旅客充满,大家等候过边防。除了于一心、李振两人外,在这一百多名乘客中,还有三十来个中国人,他们相互打听着怎样入境。于一心去填写入境登记表,李振照看着手提行李,耳朵听着两个中国人的谈话。这是一男一女,男士手里一件行李都没有,一看就是经常出入这里的常客,他穿戴非常随便,不修边幅,和双休日到大市场买菜没什么两样。女士似乎是第一次出国,手里大包小包好几个,神态紧张,眼睛不够用。两人像是在飞机上才认识的,女士说:“您等我一会儿,和我一起过关,我还不知道在哪取行李呢!”“你放心,没事,我第一次来也是这样,还不如你呢。一会过边防时,你在护照里夹上五美元,就不会有麻烦。”

    于一心填完表,走了过来:“我刚才在那边听说:第一次入境,还得打钱,要不然,不让进。”“这边也有人这么讲。凭什么打钱?我们手续都齐全,不能给。一会你就跟在我后面,有我呢,今天让你也开开眼,看我怎样走进他们的国家!”

    “在这里吹牛,也得用人家‘罗国’话呀!”“你就瞧好吧!”

    大约有五、六个入口,边防工作人员只要见是大鼻子、黄头发、蓝眼睛的,连问都不问,盖上入境章就放行了。一见走过来的是塌鼻梁、黑头发、黑眼睛,再一看是中国护照,边防工作人员马上就“认真”起来。他们还总能找出问题,发现手续中有某个地方不合格,有时干脆把中国人的护照往旁边一扔,不理你了,叫下一个。也有中国人进去的特痛快,不用问,准是有什么“东西”令他们满意了。五至十美元是当时“进关小费”的“罗国尼亚国家级标准”,最损的也得扔进一包“万宝路”,要不然你就等着吧!大约有三、四个“不识实务”的中国人被拦,他们站在那里,相互探讨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轮到李振、于一心。接待他俩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胖墩墩的,笑起来透着坏。他接过两人的护照,翻了翻,没有发现想要见到的东西,先用罗语嘀咕了几句,见对方没有反应,又改用英语。其实,于一心能听懂大概内容,可是事先李振说好不让他插嘴,所以就装着什么都听不明白,傻站在李振身边。李振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胖子边防”说话,咧着嘴冲他笑。对方搞不明白这两个中国人是怎么回事!李振见“胖子”说累了,他开了口,用的是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话:“打一照面儿,我就觉得你小子损狠奸坏,没憋着好屁、要冒坏水儿。这不,大清早起你就给爷儿们添腻歪,让我堵心。不是我不想给你打喜儿,关键是兜里一个大子儿没有。再说也不能惯你们这臭毛病,让你们套着烂。怎么喳儿,不想让进,给我使耙子,成心弄出事故由,吃饱喝足了就想炸刺儿?老喽……”

    对方被李振弄得莫名其妙,耸了耸肩,盖上章让李振过去。可是李振不走,还来劲了,又说上了:“嘿,嘿,我俩是一块儿的,这是我哥儿们,把他自己个儿撇下算怎么回事儿,撂单儿呀,那他还不撇了酥儿了!你还别撇哧拉嘴的八百六十个不乐意,作出一副贼鬼溜滑的奏行,像儿大了。更别和急眼猴儿似的,急哧白脸想跟我蹿辕子。我说话靠盘儿、把牢,不是跟你胡诌白咧,更不是在胡闹八光、没事儿找事儿。我也不多嘚啵了,砢碜你也白搭,我还急着颠儿丫子呢。你也别没时没晌、腻腻歪歪的,来个胡萝卜就酒 — 嘎嘣利落脆。帮人帮到底儿,把我哥儿们的护照也盖上,盖呀,不丢份儿,装什么傻,充什么愣呀!唧唧缩缩的。瞧你那一脑门子的官司,邪行了,还得让我亲自动手?别死要面子、走褶儿了,硬撑个什么劲儿呀,没事儿,盖吧!得儿,这就对了,回头见!”

    “胖子”以前可能还真没有遇见过李振这号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感觉。他翻看了一下护照,没发现什么问题盖上章,就放他们两个人过去了。出了关卡,来到取行李的厅,两人都笑了。于一心边笑边说:“你真行!”“这叫牛刀小试,服了吧?”

    两人找到自己的行李。于一心将它往行李车上一放,推车往出走。机场的海关共有四个检查行李的台子,由海关工作人员在那里检查乘客随身物品,四拨人正在那里“紧张地工作”着,都是在翻中国人的箱子、提包。李振从于一心手里接过推车,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就往出走。一个工作人员还冲他俩喊了几声。李振装没听见,继续往出走,见那人追了过来,没等他开口,就侧过身来,哇啦哇啦地说开了。这次连于一心都不懂他在“哇哇”什么。这名海关工作人员面对李振的“胡言乱语”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不知所措。在“大讲特讲”之后,李振作出已经把“问题”表述清楚的样子,无需再费口舌,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不理他了,推起车走了。这人没有再阻拦,转身回去了。出了海关,于一心又笑了:“真没想到,老哥土耳其山沟里的方言说得也这么流利!”“哥们儿怎么样!一分钱没花,老子进来了!”

    出口大厅里等候接机的人不少,其中多数是中国人。李振四下张望,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他熟悉的面孔。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李振焦急地看了看表,又望了望四周,见同胞们都陆续出了机场,自言自语:“怎么回事呀?说好了来接,连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先别急,你不打个电话给那位单纯的女学生?”一句话像是提醒了李振:“对,是应该打个电话。”

    两个人推着行李车在大厅里找电话。这里的电话都是磁卡电话,没有电话卡不能使用。一个 20 来岁的当地人似乎看出了两个中国人的心思,主动上来搭话。双方无法用语言沟通,只能用手比划。看到当地青年掏出一张磁卡,李振伸手去接。对方拿电话卡的手“走到半路”又停住了,他不给,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反复摩擦,意思是这卡得需要钱买。于一心掏出 156 美元,见“当地人”要抽 20 元面值的美元,示意不行。最后对方拿走 5 美元,“买卖”成交。

    李振一边拨号一边看着手中的小记事本,耳朵贴在于一心手中的话筒上:“电话那边没有人接!”“没准她接咱俩来了,再等会,不急。”

    两人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整个大厅里仅剩下他们两个中国人。飞机早上不到 6 点就抵达布加勒斯特了,此时两人在机场已经滞留 5 个多小时了。由开始等待、盼望吴玉的出现,到最后变成了漫无目的地呆坐。还是李振耐不住性子了:“总这么傻老婆等汉子,也不是个事呀!要不然咱再打一个?”

    两人又来到电话机前。李振显得有点兴奋:“通了,通了,喂,喂,找一下吴玉,吴 — 玉……”说到这里,转过脸面对于一心:“听不懂对方说什么……”“我用英文试试!哈喽,哈 ——,电话断了!”

    李振用手敲了几下话筒:“嗯?怎么会?可不是,磁卡上没钱了,你看显示器上是零了。”“得,我这一个半‘哈喽’,五美元没了!” 此时李振一股无名火心中点燃:“这不是电话里老师长、老师短地求我给你老公办护照的时候了,人心叵测呀。不能呀?吴玉不是这种人呀!把这事给忙忘了?不会呀,这事还能忘?哎!我是没咒念了,老太太的脸,褶子了。”于一心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中国人,他站了起来:“你等等,那有一个中国人,我去一下。”说完快步迎了过去。李振坐在那里没动,静静地观望着,见于一心陪笑与那个中国人说着什么,对方爱答不理的。不一会于一心回来了:“问他什么,人家都说不知道!”

    来机场的中国人渐渐多了起来,每进来一个中国人,于一心都要厚着脸皮过去搭讪,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大约这样问了有十几个中国人,最后总算遇到一个好心的“同胞”愿意帮忙。这是一位不到 50 岁、胖胖的男子。从外表看,此人挺和善。于一心和他攀谈了几分钟,之后,一起向李振这边走了过来。于一心忙给双方做介绍:“这位是李老板;他是北京海丰进出口公司的王经理。”

    李振仔细看了一眼来人,声音中饱含着客气:“您好,在这里相见,是一种缘分。”来人似乎也是一个爽快人,赶紧去握对方伸过来的右手:“你好。王伟达,就叫我老王吧(听起来很像“老王八”),你们去哪?”

    于一心赶忙接过话:“去哪?没地方去。飞机早上就到了,我们在这里的一个朋友说好了来接我俩,都等一上午了,眼都望穿了,现在真是没辙了。您认识吴玉吗?”“听说过,没有来往……”

    “不会是个局吧?”“说不好,反正在罗马尼亚,隔三差五的就得出现几回类似的情况。我有一个朋友就曾在此处饿了三天三夜……”李振不相信吴玉会欺骗自己,认为准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会吧!要不,您帮我们按这个电话号码再拨一次?”

    三人来到电话机前。王伟达掏出一张磁卡,塞入插口。他用生硬的“日本味”罗语与对方讲了几句,之后,冲于一心说:“对方的意思,没有这人!”李振露出吃惊的神色:“没这人?见鬼了!”

    王伟达犹豫了一下:“这样吧,你俩是第一次来罗马尼亚,也不像太坏的人。要不,先到我家去!总在机场傻等,也不是个事,回去再想法子吧!”于一心和李振连连道谢。两人由王伟达前面带路,拿着行李,出了候机楼。一阵风迎面吹来,使人略感寒意。王伟达看着他俩的穿戴,问了一句:“北京比这里要暖和吧?”于一心用手按了一下被风吹起的上衣:“可不是,在北京穿这身衣服还热呢!”

    王伟达在一辆八成新的黑色“奔弛”车前停下,掏出车钥匙先打开车的后备箱,把他俩的行李放了进去,然后开车门,示意他俩上车。 “要不是今天来送人,恐怕你俩得在机场过夜了。这里的中国人如果不认识,一般都很少与陌生人搭话,助人为乐的事肯定没有!”

    李振赶紧迎合:“我们今天是遇到好人了!”“好人谈不上,只能说不是坏人。”

    汽车上了大路,车速明显加快。于一心望着窗外问了一句:“这里怎样?我俩可是两眼一摸黑!”“不怎么样。不过,话得两头说,从挣钱的方面来讲,这里比起国内容易多了!”

    一听王伟达说这话,李振来了情绪:“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的于老弟,就怕饿死在这里!”于一心两眼注视着窗外,自言自语:“嗯,车开到这里,有点城市的样子了。这条路挺宽,就是上面怎么有好多的坑呀?还有,街道两侧这么多的楼房,怎么盖了一半就废弃了?”

    王伟达开车左躲右闪。于一心和李振被惯性弄得摇过来晃过去。要是赶上个新手开车,就这条路,非掉坑里不可。坐车的要是遇上个晕车的,也非吐不可。“这条路叫共和国大道,两侧楼房都是齐奥塞斯库活的时候贷款盖的。他被枪毙了,这些楼房跟着也都没‘气’了。现在国家的‘首’和‘脑’们,屁股还没坐稳呢,谁还有心思顾及路上的坑、道边的‘水泥碉堡’呀!”

    汽车在一“群”灰色的楼房中间穿行,这是一片居民住宅区。楼房都是混凝土结构,十几层高矮,外观没有什么特色,方方正正,排列整齐,非常普通。每栋楼之间没什么区别,像是一个娘所生的多胞胎,看上去都一个模样。如果不是楼上标有数字,很难分出“谁”是“谁”。
“高粱地”里的中国人

    王伟达住的是一套四室一厅的单元楼房,每个房间都宽绰、敞亮、未经装修过。屋里摆放了不多的老式家具,大部分“面积”被闲置。王伟达把客人引进屋,请两人坐下。“你俩先洗个澡吧,然后咱再弄点吃的。”“老李,要不然,我先冲?洗完帮王经理做饭。”“这里有两个卫生间,都能洗!”……

    王伟达问李振:“你与吴玉是什么关系呀?”李振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大碗面,咽了口唾沫:“她是我以前的学生,能帮我联系上吗?”“按说不难。罗马尼亚的中国人都集中在几个大市场里,他们卖货、批货每天进进出出,低头不见抬头见。明天我正好要去市场收些货款,说不定就能碰上。你们来这里,怎么打算?”

    “咳,别提了。吴玉说这里的钱好挣极了,随便干点什么就能发个小财;只要帮助她把丈夫弄出国,我们来罗马尼亚后的一切她都包了,下面的事不用操心、不用管了。好吗,我甭管了,她也不管了!”

    王伟达指了一下茶几上的面条:“别耽误吃,一会凉了!要想在这里站住脚,首先得建个公司,办一个这里的合法居住权,就是所谓‘续上身份’,然后再往这里发货,最好是低档服装、鞋什么的。货发好了,价值一元人民币的商品在这里能卖到一美元。我看你俩也累了,吃完饭,先休息,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来日方……”

    王伟达的“长”字还没说出口,一阵敲门声传了进来。他起身去开门,先小心翼翼地从门镜里往外看,然后再把门打开。进来一个 25、6 岁的小伙子,穿了一身银灰色棉套服,戴一副度数很深很深的近视眼镜。主人忙做介绍:“这是小……”于一心看了来人一眼,马上站了起来,迎过去同他握手:“赵铁,是你呀。王经理您甭介绍了,我俩认识,世界真是太小了,这要是演电影,写电视剧,准说是瞎编的。你怎么也来罗马尼亚了?”

    “咳,就别提这事了,我是被骗来的,多亏了王经理,要不然我现在指不定在哪儿呢!”说到这里转过脸冲着王伟达:“您知他是谁吗?我姐的大学同学,天下还有这等巧事?”“赵男,现在可好?”

    赵铁可能是这里的常客了,不用主人让,自己就坐在了沙发上:“有二年多了吧,没一点消息,被那个男的哄到这里之后,就没下文了!”于一心接过话碴:“不该叫‘那男的’,应称姐夫才对。嘿,判断失误吧!大学里,我眼巴巴地整整追了她四年,连手都没摸上。你姐也是,死心眼儿!嫁给我不就完了吗!”

    赵铁继续“诉说”:“出国前也没想那么多,给我办手续的人说得可好听了:‘只要拿出一万元人民币,我就能让你的两只脚踏上罗马尼亚那片沃土,保证你的后半生有着落!’本想过来找她,多挣点钱。到这里一看不是那么回事,国内好好的工作也丢了。出来有半年了吧,人没找到,钱也没挣着,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

    于一心笑了:“找着知音了!”

    “小赵,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啦?”“我打工的那家饭店老板嫌我手慢,不用我了!”“得,我这里成难民营了!”

    第二天上午,王伟达、于一心、李振、赵铁一行四人,来到布加勒斯特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高粱地”。这个市场坐落在该城市的东南角,21路有轨电车的终点站就设在这里,站名叫:“COLANTINA”,这个发音很像中国的“高粱地”,所以这里的中国人都称这个市场为:“高粱地”。几年之后,“高粱地”这个词的知名度,在罗马尼亚不逊于“可口可乐”。一提起“高粱地”,当地人马上自觉不自觉地与“中国货、便宜”这两个词联系起来。来罗马尼亚的中国人,倘若是以玩为“中心思想”,大多数“同志”肯定要去赌场、夜总会,但是如果你为挣钱而来,“高粱地”就不能不去。到后来约定成俗,它被演变为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今天他们一行四人来这里,目的有两个:一是瞧瞧市场,王伟达捎带手收点货款。二是看看能否见到吴玉。这时的“高粱地”规模还不是很大,整个市场顶多有四百来个商店,里面闲置了大量空地,其中小部分用来堆放建筑材料,还有“一亩三分地”当停车场。这时的中国人谁也不会想到,几年后“高粱地”商店的密度之大,甚至可以用“针扎不进、水泼不进”来形容。王伟达把“大奔”直接停在了一排商店的门前,四个人下了车,走进市场。

    这里的商店,其实就是一家挨着一家的临时活动房。它们当中的大部分是由一毫米厚的铁皮焊接而成,其余则是用预制水泥板搭建的,每间大约有10平方米左右。市场以批发为主,商品被摆在店门前,每种商品都是成箱成箱地放在那里,排放整齐。纸箱上部被敞开,从箱里抽出一件商品作为样品。来这里买东西的,一般都是罗马尼亚各地的小商、小贩,有时与店主讨价还价语言讲不明白时,就用手中的小计算器协助沟通。他们四人来到一家中国人开的商店。店的主人是蒋全、皮华洁夫妇俩,他俩来自中国的南方。见到王伟达后,蒋全连忙打招呼:“您来了!”
王伟达冲他点了点头:“我那货卖得怎样了?”“挺好的,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先给你结一半款吧?”王伟达表示同意,随着蒋全一起进了他的商店。于一心他们三人没有进去,在外面看着女主人卖货。皮华洁示意客人坐下:“请坐吧,坐在那纸箱子上就行,不怕压!里面都是鞋,坐吧!”李振问:“这里生意怎么样?”“最近还不错,平均吧,一天能卖 2000 美元左右。”

    于一心对她的话很感兴趣:“卖这么多的流水,里面能有多大的利呀?”“嗯,不除去开销,大约 10 % 吧。”

    “那你们一年也不少挣呀!”“我们出国是花钱买出来的,就这样也得等到明年下半年,才能给自己挣钱,现在还不知是给谁干呢。我们和你们比不了,你们发大货、赢大利,我们是在赚小钱、挣吃喝。”

    “各有各的难处,其实我俩还不如你呢。现在你快看到‘曙光’了。你的罗语说得挺好!”“不行,只能说数字和几个常用的单词。我们一般很少与罗马尼亚人打交道,主要还是与中国人来往。”

    “遇到事了,非得和罗马尼亚人交涉不可了,那怎么办?”“有几个罗马尼亚人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可以雇他们当翻译。一般没什么大事我们不找,他们要价太高。我朋友怀孕去医院做 B 超才花十美元,可是翻译费却付了五十美元。”于一心没想到“罗语”这么值钱。

    王伟达从店里探出头来:“于一心你过来一下。”

    商店里面和我们想象中的模样差距就更大了,确切地说,这里就是个堆货点。大大小小的纸箱把本来不大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蒋全从一个装拖鞋的大编织袋里抻出一个包,解开上面封口的麻绳,露出成沓的当地货币。王伟达见于一心推门进来,用手指着这些钱:“把门插上,帮着数吧,一百张一沓。”

    王伟达把数好的钱装进手提箱。“我呀,回去也不点了。让炒汇的阿拉皮(他冲于一心笑了一下),就是阿拉伯人,叫他们受‘累’吧!”“王老板,你那几箱货什么时候到呀?集装箱提出来后,别忘了我呀!”“瞎子磨刀,快啦!放心,落不了你!”

    两人走出商店,招呼李振和赵铁。不大的工夫,四个人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黑老大”很有男人味

    布加勒斯特市中心有个广场叫“罗曼纳”,虽说它叫广场,其实就是一个五岔路口。“广场”四周的商店、银行、饭店和娱乐场所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在一家美国银行的旁边,有幢两层小楼,其建筑风格有点类似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那种味道,现如今已被它的新主人作了某些改动,外观明显地带有中国特色了。这就是布加勒斯特非常有名的“中国城”中餐馆。

    饭店的一层是餐厅,其装修颇具中国韵味。餐厅里从脚下踩的红地毯、屋顶吊着的宫灯到餐桌上的桌布、牙签盒全部都是地道的中国造。厅里摆放了 25 张桌子,能同时容纳 100人用餐。桌椅都是仿中国明代宫廷家具的式样,用料乃上等紫檀木,漆饰为擦蜡,暗红色的表面光滑润泽,显得高贵典雅。据说开这个饭店仅装修和厅内的陈设就耗费了二十多万美元,其材料和成品大部分都是从奥地利运来的台湾货。

    饭店的老板正是赵铁的姐夫阎理。他身材瘦高,肢体匀称,肩膀宽且厚实,身上没有一点赘肉,相貌冷峻,神态清逸,留了一个板寸,给人印象洒脱、精明、狡猾。他当过侦察兵,做过工人,还在农村种过地。他这个“工农兵”到底是怎么个排列次序,没人能说得清楚。在罗马尼亚待上些日子的中国人,多数都知道他。

    饭厅门前硬木雕花屏风后,摆放了一对景德镇青花、云母质瓷瓶,釉面白里泛青,有一人多高。这天傍晚,阎理端坐在瓷瓶边的餐桌旁喝茶,他正要往茶碗里续水时,见一个样子很凶、身材粗壮的当地人走了进来,便起身与这人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他坐下。由于语言不通,双方没有说话。阎理冲吧台打了个手势,过来一个男跑堂。他是罗马尼亚人,相貌英俊,20 岁左右,名叫机机。阎理见他走了过来,就用他那只有机机才能听懂的生硬罗语说:“那包亿,周!(罗语意思:让姓周的来。)”

    机机走了。不大会的工夫,一个文静、瘦弱、漂亮,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给人感觉像是个还没毕业的高中学生,身穿红色中式丝织旗袍的年轻中国女孩走了过来,她轻声细气地问了一句:“老板,您找我?”

    阎理没抬眼皮,脸冲着客人:“周坤,你跟他说,事成之后给他 2000 美元。这是地址,尽量别伤人,送客!”说完,把手中的一个纸条递给了周坤,就不再理他俩了,继续喝他的闲茶。周坤示意来人可以回去了,边往外走边翻译老板刚才讲过的话。阎理坐在那里没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不一会儿,周坤回来了,刚想走开,被阎理叫住。“哎,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周坤没有说话,进里面去了。

    阎理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这是一部 90 年代初期“板砖头”式的移动电话,它在当时算是一种奢侈的“通讯工具”。他拿起手机:“喂!你呀,最近怎么不来了?”……“没钱?我又不收你饭钱……”
电话的另一端就是李振教过的学生吴玉。她身穿一身浅红色毛巾面料的睡衣,正坐在梳妆台前化装。左手拿着电话,右手握着眉笔对着镜子,往右眼双眼皮的中间“抹黑”。化装后的她,看上去要比实际芳龄年轻不少。吴玉的声音很甜,如果仔细听她的讲话,就会发现在她那标准的普通话背后,不时地还夹杂着河北北部山区土话中某个韵母的长拖音:“真的,老阎,我有点事想找你!”……“不,不,他现在不在家,带孩子出去散步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对你来说很简单。”……“去,去你的,来点正经的,晚上柏林‘CASINO’(赌场)见怎样?”……“得,挂啦!”她挂上了电话。

    吴玉住在布加勒斯特东面的富人区里,这是一套很别致的二层小楼。她家住在二楼,共有四个大房间,最小的那间卧室也有三十多平米。一进门的客厅,大得足可以开三、四十人的家庭舞会。屋里的家具古香古色,室内陈设雅致堂皇。听到开门声,吴玉从卧室出来,对着刚刚进门、领女儿溜弯归来的张让说:“你弄点吃的吧,我有点饿了。”张让没说话,给女儿换了双拖鞋,直接进了厨房。他们的女儿张佳,今年四岁,样子非常可爱,长相“吸取”了父母的优点。她也跑进厨房和爸爸一块“瞎”忙活起来。吴玉又回到卧室,继续她的“造美工程”。

    张让从厨房出来:“好了,来吧,吃吧!”

    张让衣着随便,文质彬彬,样子有点疲惫、无精打采,坐在吴玉的对面,抱着女儿,看着她俩用餐,自己没有吃。“我说这都几天了?也不打听一下,李老师他俩怎么样了?”“什么李老师?噢,他们呀!瞧把你急的,一通地催。皇帝不急,太监急。两个大活人,还能饿死吗?”

    “你和人家事先都讲好了,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哎,哎,累不累呀?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你的事?我看那个阎理不是什么好人,早晚得出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比你清楚!我只是拉点他的货卖,至于说他做什么,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会还得马上出去!”

    “你别急着走,说点正事。佳佳怎么办?我整天看孩子也不是个事呀!让你整天在外面跑,挺过意不去的!”“又充大个儿!那你说怎么办?请咱妈,人家来吗?”

    “他们不是给我哥看孩子吗!”“我说话还别不爱听,也就是你哥他们是在美国,要是在国内,她才不会管看那个傻孙子呢!”

    “那不一定!”“不一定?瞧那年春节,一听说我要来这里,你妈那副‘官模’(吴玉家乡土话:样子),翘着个二郎腿(学老太太的腔调)。‘罗马尼亚?去那里做什么?’听说话的语气,好像我要去支援边疆似的。来来,今天咱们说道说道,这中国人去哪个国家,还能因为所去的国家不同而分出三六九等吗!美国再好,与你们张家有什么关系?瞧你妈,一谈起美国就眉飞色舞,真是看不惯。革命一辈子了,对得起那几十年的党龄吗?说人家嘴大着呢……”

    “又来了,得得得,我就在家看着佳佳吧。一听你唠叨,脑仁就往出窜,你千万别没完没了!”吴玉看了一下表:“不行,真的得走了,佳佳和妈妈说再见!”说罢起身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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