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木木曾经回忆七连长说过的一句话: 画外音转述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一阵凄凉。那个时候,史今早已走了,561也不在了,昔日的七连灰飞烟灭,而当初那个在七连垫底、被人人欺负的小男孩儿,现在也已经杀过人了,在23岁生日的那天,“永远地失去了天真。” 饱经沧桑的木木回去看望已经升迁了的高副营长,猛地想起他还是连长的时候,有一天看着一个个他喜爱的兵,得意地发出的感叹:“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转眼间,物是人非。他们都经历了成长,也一个个告别了那段幸福的时光。 可是我宁愿老七永远不要成长,不要变得沧桑。我怀念他的锐气、我怀念他的轻狂、我怀念他的幼稚、他的任性,我怀念他在钢七连时那段淋漓倜傥的风光。 老七和袁朗是两种不同的教官:袁朗深不可测、洞悉人心,一切人、事,皆为我所用,永远获得最大的利益; 钢七连的原型,据说是抗美援朝时那支曾建奇功的部队,为阻截撤退的美军,连夜跋山涉水,追来正面迎敌。当时这支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侦察连,得到的命令是“不要让一辆坦克跑掉” 。 而事实是,那命令太低估了美军的数量和装备,结果三天三夜之后,一百五十人的连队只剩下了七个活人,却始终没有撤退。事后清理战场,发现连长、指导员、几个排长、班长们全部战死,一同战死的还有整个炊事班。 军记们颇为煽情,为了这件事,写了一篇有名的报道,在全国范围内被学习来、学习去 —— 《谁是最可爱的人》 。 这一番线索最初是在木木加入七连时,561和史今为他举行的入连仪式中被提及的。 561当时所说的“抗美援朝” 、“全连只剩三人,平均年龄不到17岁,其余全部阵亡” 、“为此我们几乎被取消番号”等等,指的就是这件事了。他们的番号最终被保留了下来,是为了纪念他们建下的奇功、以及为此付出的惨重代价。那经久不更的番号,是一支连队所能获得的最大的殊荣。 所以561看见木木先是掏出一块块矿石,而后又怯懦地蠕动着嘴唇,合不上大家的节拍,他会那么愤怒;而窗外的老七,看见木木的熊样,转头告诉史今:“哪怕他还有一丝血性,都会被这连歌激励出来的!因此我对他彻底不抱任何希望。” 对于老七和561来说,荣誉感,就是他们的信仰。别的时候尽可以开玩笑,但是一旦涉及荣誉,那就容不得你丝毫的怠慢 —— 这是一个木木所不熟悉的世界。他最后当了特种兵,仍然不能走进老七的世界里,所以老七虽然爱他,但还是看不得他哭泣、看不得他在人前示弱,于是半开玩笑地叫他一声“孬兵!” 。 老七的世界,是用荣誉感当顶梁柱搭成的,其他的一切,都是附着。 像老七那样的教官,在我们现实中的部队里可谓少之又少;老七所强调的东西,也很少为别人所强调。 即便是袁朗,他教会了木木什么是牺牲、什么是取舍、什么是真正的智勇,却始终没有教会他,什么是军人的荣誉。 当然,那东西也不是靠教能教得会的。对有的人来说,它在他们的热血里、意气里、傲骨里,自然地流淌。这种人一定不是成熟的人,而是老七所说的:“年少轻狂” 是啊,老七自己就是年少轻狂,所以他带兵的侧重点,是激励他们的热血、培养他们的骄傲;在他的手下,你尽可以有张扬的个性 —— 只要你有真本事,老七他就会器重你。 老七会对着他的连队大声地自言自语,说他们多么多么牛,说别的连队多么多么弱。这不光是鼓舞士气 —— 他是真心地爱着他们、想着他们,为他们而活着,为他们而骄傲。 所以钢七连里有一帮天资骄纵的兵,他们被老七护着、宠着、欣赏着,大哭大笑的,全不知外面那残忍、圆滑、真实的世界。 他们中最骄纵者,当然是561。 这个故事最开始的时候,561曾经缠着老七问他对每一个人的看法。老七对木木的评价是:“我不喜欢没有自尊心的人” ;对成才的评价是:“猴儿精得很” 。 561嬉皮笑脸地问:“那我呢?那我呢?” 老七白了他一眼:“为什么要告诉你啊?滚一边儿去!” “你说说我嘛,说说我呗……” 老七忽然正色道:你是个尖子,我喜欢。可是凡事太要强了,宁折不弯,这样不好。次次追求成功,那搞不好就要失败。 561听得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老七看着他笑道:“这是我爸在我临走的时候给我的临别赠言,我理解不了,也做不来,所以就原封不动地送给你了。” 561又问老七,那史今呢? 老七想了想说,我怕史今。因为他想得太深、做得太多、嘴上却什么也不说。所以我有点儿怕他,我怕对不起他。 老七那一通评价,字字入木三分,却也仿佛一道道魔咒,暗示了每个人后来的命运。 可是他对别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唯独对561,用的是父亲对自己的赠言 —— 只因他知道,561就是另一个年轻的自己。 于是,别的人对老七都敬畏有加,561高兴时却敢伸手管他要烟。老七帮他点着了火,却恶作剧地撩着了他的眉毛。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想也没想,照着老七的屁股上就是一脚。 钢七连解散的时候,老七都能忍着回来在宿舍里哭,哭的时候还不忘了把音乐调到最大 ——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觉得当众抹眼泪是一件最丢脸的事儿了。 史今走的时候他虽然难过至极,却并没有违反自己的原则。他只是尽量满足史今的愿望,带着他一边看天安门一边吃大白兔,两人窝在车厢里抱头痛哭。 可是听到了561要复员的消息,他一下子把自己的两个原则都违背了。老七这个发誓不求人的人,求遍了所有的熟人、找遍了所有的关系,只为了把561留下来;然后他这个从不示弱的人,当着其他连长的面,丧失自控地甩了561一个耳光,又搂着他放声大哭 —— 那天屋子里坐的人里,只有老七是配给561这个耳光的。因为别的人,对561都只是同情、惋惜,只有老七,真正理解他拒绝的原因。 那一个耳光并不是因为自己为他承受了百般求人的屈辱,而他却不肯领情。使老七激动失控的,是一种又疼又恨的感情 —— 他最爱561的,就是他的骄傲。现在这骄傲反过来要把他毁了,这是多么的讽刺,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那一刻,老七真切地体会到了无奈的感觉 —— 他拼命想留住钢七连最后的辉煌、最后一个傲然的梦想,可是失败了。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现在,可以见证那段日子的人又少了一个。 钢七连的解散、史今的天安门、561的“对不起” ……日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消磨了老七的轻狂,加重了他心上的沧桑。 我还记得他从前的样子,那么爷们儿、那么幼稚,可爱之极。 他早早地感觉到七连的整编,心乱如麻,当着别人的面还兀自嘴强: 可是行动上,他却已坐立不安了。团报上误把打孟良崮战役首战的功劳说成了别的连队的,他于是毫不犹豫地带着自己的兵去团部打架。 到了团部里,他嘴里说: 可是转眼间,倒霉的李梦同学因为伸手拉了他一下,被561一步蹿出,用擒拿技卡着脖子狠狠地按在了桌子上。当张干事气急败坏地责问时,他就索性不装斯文了,站在561身后大吼道:“我的兵就干这个!” 唉,他那赤裸裸地给人撑腰的样子,横得要命,也可爱得很。 待到七连快要解散时,马小帅被分来了。他为马小帅举行了七连连史上最后的一次入连仪式。 在仪式尚未开始时,他大踏步走到马小帅面前,厉声道: 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拳头。那拳头离小帅的脸这么近,以至于手臂带起来的风把人家的帽子都吹偏了,那一拳几乎是挥到了小帅的脸上。 老七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绝望与悲壮。 然而,七连终于还是散了。那天他气宇轩昂地跟一车车要被拉走的士兵告别。走到三班的那排面前,他拍着每个人的肩膀:“七连,啊,七连,七连七连……” 最后走到561身前,看着561,笑笑地拍了拍他道:“561……七连。” 说着眼圈儿已经红了,连忙转过身走开去。 送完七连所有的士兵后,老七彻底地跨了。 他在回营房的路上,就开始结扣子、脱外衣、扯皮带,一路吊儿郎当地回到了营房,却看见木木还立正着呢。 一时间他感到莫大的悲愤与讽刺,吼出了继“把他拉出去给我毙了”之后的第二句经典名言—— 崩溃后的他一下子展示出了自己所有的幼稚、柔弱和任性:哭、斗嘴、粘人、踢木木的床板逼他跟自己聊天 …… 这个时候的他真是可爱绝顶,说话也更加妙语连珠: 别的连来分器械,叫:“老七,老七” 老七在自己房间里回答:“火化了!你们这帮秃鹫、蛆虫、食腐动物……” 木木叫他起床吃饭,他还是不开门,大吼一声:“炊事班儿都没了,吃锅盖儿啊?!!” 得知连里人人都知道自己爸,就自己还不知道,原来一直横来横去,以为是靠自己本事,实际人人都让着他。老七睡在木木下铺感叹道: “连长……” 木木想安慰他两句。 “不说了,挺尸!” 下铺传来了他愤愤的回答。 性情中人的老七,做不到什么“宠辱不惊” 。一个挫折,就把酷毙了的他打回了孩子气十足的原型。 可是,他忽然展示的这一面,反而更加让你喜欢这个人物了。他忽然变得丰满、生动之极,再不是那个一味刚强的老七了。 别人是优点让人喜欢,而老七呢,是弱点更让他显得可爱。 最后,他对团长忽然发表了一通高深的议论,总结自己在七连解散后的心路历程,他说: 没语言了……忒精辟啦。 经历过了风光与挫折的老七,慢慢变得沉稳、淡定了。可是,他的心里,还怀念着他的七连、那些曾经钟爱过的故人,和从前无忧无虑、纵横疆场的时光。 许三多最后一次回来看老七的时候,发现马小帅和甘小宁,被他调到了师侦营 —— 是为着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吗? 老七连…… 他身为“将门虎子” ,往后一定还会步步高升。 可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快乐吗 —— 他这个爱对自己的手下掏心掏肺、爱对自己的连队自言自语的人? 木木悄没声地来到他的身后,他一转头,侧脸上一道弹夹划过的伤疤,赫然映在木木眼前。 那道伤疤像一个里程碑一样,隔断了今天这宦海沉浮的沧桑生涯,与昨天那年少轻狂的幸福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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