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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尘的私人版本

 蒋墨村 2010-04-01
 眼前,一片美丽的水域

   文/ 岱 峻
  
  “我精心打制我的枷锁”:
  
  洁尘本名陈洁,她的夫君中茂是我的挚友。原来同住城里,走动殷勤,后来他们搬去远郊华阳,彼此有些疏离。庆幸还有网络,浏览“洁尘的私人版本”和中茂的“好风堂”博客,仍能感知他们家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餐桌上的一菜一羹,每个成员的一颦一笑。
  某天,读洁尘的博客,读到一段文字:
  我夫君眼睛特别好,是那种可以当飞行员的视力。……
  那天晚上我端水给他,一进门,猛然看到看书的他鼻子上吊个眼镜,鬓角处几丝白发在灯光下映着。好多好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也是他低头看书的样子。英俊、柔和的侧影,一头柔软浓密轻微自然卷的黑发。……
  日子开始越来越清晰了。就这样了,后面的一切都差不多可以看到了:孩子会慢慢长大,然后离开我们;我们会慢慢变老,然后离开这个世界。这就是人生的结果,而这慢慢变老的过程,我知道会牵着他的手,这就踏实了。
  这就踏实了!那一刻,我的眼睛润湿了。我有要给洁尘打电话的冲动。夫人骂我,神经病!想想也是。
  
  十五年前的一天,中茂告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女孩。还用说,那时我与中茂三天两头就钻在一起,彼此绝无隐私。而她出现的频率已越来越密。
  我比中茂大十岁,最初的认识是在一群人中谈书,谈书里的某个人物,某一细节,也谈读禁书的快感,甚至窃书的乐趣……记得中茂说,读书得讲究环境,不能想象在鸡笼上读书做作业的滋味,尽管那是很多孩子的本事。他还说,绝对不能与拉开抽屉就不再关上的人一起生活,就像在一个空阔的屋里有一只苍蝇嗡嗡就不能安身……
  此后,我们就常去书市、花市和菜市。
  且说菜市。我们都爱好美食,“治大国莫若烹小鲜”,窃以为良庖分崩离析的刀俎工夫与五味调和的综合能力,实不亚于高明的政客。我们都痛感枉耗青春的热血和激情,于是“玩”也成了“志”的另一种表达。聚在一起,中茂常表演擅长的鲁菜,如葱烧海参、水晶冻之类。我不讲规矩,总有创新。就像武林高手过招,最后抱剑揖躬,彼此服气……
  照上述标准衡量中茂的女友,洁尘未必合适。理由就像她后来写的:“初中,和男生打架,站在办公室等候处理,夕阳西下,饥肠辘辘;高中早恋,被人指指点点地议论,家长和老师一起一遍一遍晓之以利害,两人不敢见面,让朋友帮着传条子;大学一年,失恋、整夜呆坐,不知人生的意义为何……”那时的洁尘未脱“青涩的滋味”,还时不时的逞伶牙俐齿,如何要求她担起贤妻良母的责任?
  我劝说中茂的态度很坚决。记得那天夜已很深,人民南路电报大楼的大钟已敲过十二点,围着毛的塑像,我们转了一圈又一圈,秋风中我有些不寒而栗。最后站定,我抚着中茂的肩说,不能,不能,一定不能。中茂答应了我,尽管有些迟疑。但我敢肯定,分手后,他径去了洁尘那里。
  此时的洁尘,恰如一位女友的评价:“在很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会喜欢非正常生活状态的,因为只有那些浓郁、强烈、纠缠甚至反叛和动荡,才能让她内心的激情找到一个出口。”事实证明了中茂慧眼识人。
  未见过大海,也有人沉溺于杯水风波。以过来人的体验,年轻时的折腾并非全然坏事,走过山穷水尽,忽逢桃花林,也许再不会错失。
  当然,洁尘的重塑不是经历,源动力是阅读后的内省:
  一个女人可以没有一切,但怎么着也得有个家吧,就像蜗牛得有个壳……”“像我这样自卫、警觉、现实感准确无误的女人,是无法真正懂得茨维塔耶娃那种祭坛女人的。……茨维塔耶娃对于我,就是一个深渊。而我,并不想坠下去。” “这个世界上除了男欢女爱,的确还有很多很多让我们感兴趣的事情。抛开男人,女人会在另外的空间里找到自己从容的身影。
  恰恰洁尘找到了心仪的男人。她对金牛座的夫君有着发自内心的赞美“金牛座的男人不太拉风,也不扮酷,温文尔雅,慢条斯理,认真,负责,踏实,话少,做事或恋爱都很低调,但绝对心中有数。”
  此后的岁月,洁尘就像一棵长成的树,只是在一圈一圈扩展生命的年轮。1998年,生了毛毛后,洁尘的性格日益温润,天真的女儿性,温驯的妻性,与母性集于一身。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焕然一新:
  我觉得我的内心有了一种阔大且深厚的东西,有一种柔软但很有力度的东西。这是我儿子带给我的。如果我没有做母亲,我不知何时才能修炼到那个程度,却不想生下孩子的一瞬间,神就把我给脱胎换骨了。
  洁尘原来兴趣广泛,曾从事过新闻和出版等职业,多次动心过主编杂志,也在电视台做过几天主持人,甚至还想圈点钱,拍上一两部小制作的电影。这个丰富的世界,要做想做和可做的事情太多,洁尘又是那么年轻和有活力。
  就在我最心猿意马的时候,我先生有一天和我闲聊时说:‘人在做一件事比较顺利的时候,就很容易觉得什么事情都能干,干什么成什么,这说好听点呢,是抱负,说得不好听点呢,就是贪婪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到底什么才是你最重要的,你自己想好。我觉得,人一辈子专心做一件事,努力把这件事做好,就很不错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回家从事职业写作。选择回家,是选择与某种状态疏离,是选择告别体制后更重的责任。
  戏文道,晚上想起千条路,早上起来买豆腐。生活像一扇沉重的磨盘,日复一日,逐渐磨去人的脆弱与任性,使之有一种自控的沉稳。洁尘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上午9点出门,下午4点半回家。为跑医保和社保的个人续保的手续,整整一天。社保和医保是长久的事,关涉自己和家人的安全感。我脱离了体制,但不能脱离基本的社会保障体系,人总要老的,也会病的。得想远点。……以前在单位的时候,那其实是在象牙塔里,这些事从来不管的。现在知道个人在社会这个系统里的滋味了。自由,是有代价的。为了我的自由,我下星期再跑,而且,我会告诫自己一点也不要烦,一定要非常的耐心。
  原以为洁尘对生活的粗放与中茂的精细,会形成一种性格冲突。但我很快发现全然是杞忧,洁尘也心细如发,只不过表现的方面不同。
  她是一个很懂得世俗享受的女人。“有钱和有闲就是好,它可以使内心的风暴彻底平息掉。物质会带给我喜悦,但喜悦和幸福肯定是两个概念。我的日常生活与一般城市女人没什么两样,有物质主义倾向,但提醒自己不要太过分。我的日常时尚与时尚杂志里奢侈品展示的顶级时尚是不一样的,我把时尚当作审美对象加以玩味。”
  作为一个尽责的家庭主妇,她坚持天天记账,并把每一笔开支近乎琐屑地精确到五毛钱。
  我很喜欢记帐,但一天能记的就那么几笔帐,不过瘾,于是我尽量把每天的帐记得很细,如果遇到几毛钱一笔的帐,我就特别高兴,比如给孩子买了糖,我记下:“棒棒糖 0•5元”,愉快得很啊。
  记不记帐跟日常用度大有关系,该买什么还是就买什么,而不该买的就绝不掏钱包。上月的超支,她会在当月扣减。在自觉基础上,加上量化管理,近于佛教“吃苦了苦,享福消福”的精义。她有一句名言:“时髦就是荒凉,名声就是孤独,我所爱的一切都是对岸之物。”
  洁尘的“远庖厨”,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分不清猪肉和牛肉。但她懂得“好吃者有生趣”,在居家写作的日子里,她也开始有模有样地问鼎调羹:
  我现在很享受做饭。一般我做两菜一汤,一荤一素,汤一般是素菜汤。为人之妻为人之母,怎么可能不会做菜?!……其实我的菜还有点,恩,有点好吃呢。甜加微辣或者酸甜味是我做菜的主打味型,一般来说水平发挥比较稳定的是红烧,其次是需要加水烹的……右老师总是夸的,说味道不错,这让我很来劲儿。
  我现在每天下午到了四点过,就开始频频看表了,咦,又要做饭呢!
  好的夫妻是一对最亲密的敌人,婚姻的成功是要靠时间来裁定。“漫漫岁月,一方面外面有那么多新奇,那么多渴望,那么多诱惑;一方面里面是那么多争吵,那么多怄气,那么多疲倦。居然都抗过去了!两个人携手,既对抗了世界,也战胜了自己,太了不起了,一对战友!”读到这些文字,更感动于洁尘笔下《浮生六记》式的白描:
  我先生是个讲究养生的人,最恨我胡乱吃垃圾食品和熬夜。平时晚上快到十二点时,除非我特别说明今晚有急稿要赶,否则经常听到他有点恐怖的声音:“还不睡?还要熬?”……
  有那么几次,他算准了我在折腾,半夜从外地打电话给我,我假装一种迷迷登登被吵醒的声音,总是被他一耳朵就识破了:“又在装蒜吧?!该睡觉了。””
  “我平时不看球,但四年一次的世界杯肯定是要看的。把小桌子搬进卧室,摆上啤酒、茶,各种零食,或坐或躺,时坐时躺;我喝茶,先生喝啤酒;喝茶的人逐渐迷瞪,喝啤酒的人越发清醒。每一次有威胁的进攻时,右老师会注意离我远点,因为我会胡乱拍手边的东西,“啪、啪、啪”,很爽;右老师说,“哎哟,哥们儿,谁的腿经得住你这样拍啊?!”
  闻一多把写诗比喻为“带着镣铐跳舞”,任何一种成功的家庭模式莫不是在限制中求自由。恭喜你,洁尘:
  “我已经从顺从中找到了我的自由,也找到了我的安宁。我精心打制我的枷锁……人是没有翅膀的。安于这一点,倒是在很多时候会获得轻微的翱翔的感觉。”
  
  “硬性地读书 读硬性的书”:
  
  读书人的生命历程,是一条书籍镶嵌的路。而读什么书,要通向何方,又全是自我选择的结果。
  我与中茂过去都是闲散的读书人,读闲散的书,获取生活的艺术,享受艺术的生活。阅读完全取舍于心眼。洁尘非常欣赏这类目的单纯的读书人,中茂的读书方式也带给她新的感受:“以前我按文青的方法读,他让我看到新的天地。同样的文本读出不一样的东西,从感性上升到知性,提供了新鲜的角度去看问题。”
  但洁尘注定要成为洁尘。她凭着一种内心的力量,迅速地跨越女性普遍具有的感性屏障,开始了马拉松式的“读硬性的书”。
  “读硬性的书”,是洁尘在成都市图书馆作女性阅读的讲座时,引用周作人《女子与读书》中的引文。那段文字出于日本明治时期的女作家谢野晶子:“我劝大家读硬性的书,不大劝人读软性的文学书的缘故,便是因为先从文学读起,则硬性的书便将觉得难读,不大喜欢,不容易理解了。假如一面读着可以磨炼理性,养成深锐的判断力的书籍,再去读软性的文学书,就会觉得普通甜俗的小说有点儿无聊,读不下去了,因此对于有高尚趣味的文学书加以注意,自能养成温雅的情绪。”
  我在洁尘的博客上读到这段文字,立刻打电话,推荐给我的女儿小晋,她也在靠文字谋生。其实想来,此理何尝单指女性。读硬性的书,应该广谕天下读书人。
  且看洁尘如何读书:
  她总是保持固定的的阅读量和时间,“基本上每天100页,如果忙,第二天就抽空补上。”
  我在一个夏天读完她(萨藤)的四本书,这个夏天的很多个早晨,趁着还算凉快,我坐在我家屋顶花园里,摊开她的书和我的笔记本,手边是一管书写畅快的黑色签字笔。这个园子因为夫君的悉心照料,相当生气勃勃……对于精通园艺的萨藤来说,我这个读者在这样的地方读她,那种气氛倒是相当匹配的。
  每天很早就起来,端着茶杯坐在花架下面,四周是桂花、玫瑰和石榴,桂花香,玫瑰深红,石榴正挂果,还有恰当秋天最好的太阳。然后,我读尤瑟纳尔,被其超越性别局限的写作给迷醉。确切地说,我有点蒙。
  洁尘在回答记者的采访时说,“在我的阅读中,所有优秀作家都对我有影响。……喜欢的作者说不完,有阶段性的区别,一直迷恋的有博尔赫斯、马尔克斯、伍尔夫、清少纳言、紫式部、三岛由纪夫等等,曾经非常迷恋杜拉斯、张爱玲、萧红、村上春树等,最近这两年很迷恋的有卡森•麦卡勒斯和保罗•奥斯特。”
  拿到麦卡勒斯传时,我多少吃了一惊,啊,这么厚啊?!大32开的密排的558页的书,字数是57万字。真是一砖头!  
  对这砖头,我很有兴趣地一点点啃完。我对厚书从来不怕,如果是砖头书,反而更让我有兴趣,它能让我在终于读完的时候另外拥有一种数量上的快感。
  差不多半个月了,还是在看关于美国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评传《苦涩的名声》。书太厚是一个原因。400多页,字又排得密,加上手头上事情很多,一天抽空只能看个二、三十页。这本书内容密度也很大,除了源于资料(书信、谈话、日记等)的对普拉斯生平的详尽叙述之外,还有大量对其作品的分析,将之作品中的情绪和她当时的生活状态联系在一起加以学术化的解剖阐释。
  住家华阳,洁尘曾有过一段阴冷的记忆。2006的冬天,连续多日长时间的停电。
  昨天还特别冷。坐在窗前读书的我冷得实在受不了,手还好点,抱了个热水袋,脚就不行了,穿两双袜子套在毛绒鞋里都冷得脚趾尖生疼。干脆泡澡。泡了也只能管一会儿,身体又冷了……
  洁尘读书的状态让人心痛而又着迷。我比洁尘年长十六岁,近乎一代人。平生最大乐趣也莫过于读书。至于书目,各自选向不同。但我在较多地读了洁尘后,不得不感慨,读硬性的书,硬性地读书,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传统读书方式,仍然是成为一个自由读书人的必然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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