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纯粹的天文,回归到人文层面,这是近些年一些主流文化人士一直倡导的追求,因为若非如此,就无以彰显对“人”的命运的关注。实际上,中国古人在上古时期进行天文探索时,就已表现出了对天文与人文的思考,其思考之深刻,时常令我感怀。
我相信,原始人类的天文活动以及原始的天文学,不仅是古代科学的渊薮,同时也是古代文明的渊薮。
那么,关于天文的探索到底有多古老呢?
1977年湖北随州曾侯乙墓二十八宿漆箱的发现,把这个年代推溯到公元前5世纪初的战国早期。然而,这显然不是最早的年代。1987年,河南濮阳西水坡45号墓的发现,使这个年代逐渐浮出了水面。在这个形制奇特的墓葬中,古人用蚌壳摆塑出了一幅天文星图,其年代约为距今6500年,将中国天文学发展史上最早的物证提前了近3000年。吸引更多人注意的是,这幅令人兴奋喜悦的星图,复杂、艰深,充满玄秘。
玄秘一:子午线上的星象图
事情还要从1987年说起。当时,我正在利用甲骨文进行商代历法的研究,考证殷历的岁首和月首,因此特别留意有关天文学的史料。这一天,我在研究中,突然接到电话,说濮阳发现仰韶文化时代墓葬,墓葬形制及其“随葬品”绝无仅有。
墓葬遗迹包括彼此关联的4个部分,令人讶异的是,这4处遗迹自北而南等间距地沿一条子午线分布,而且异常准确。
遗迹北部是45号墓,墓穴南边圆曲,北边方正,东西两侧呈凸出的弧形,老年男性墓主头南足北仰卧其中,周围葬有3位少年。在墓主骨架旁边摆放有3组图像,东为蚌龙,西为蚌虎,蚌虎腹下尚有一堆散乱的蚌壳,北边则是蚌塑三角图形,三角形的东边特意配置了两根人的胫骨。
45号墓南端2 0 米处分布着第二组遗迹,由蚌壳堆塑的龙、虎、鹿、鸟和蜘蛛组成,其中蚌塑的龙、虎蝉联为一体,虎向北,龙向南,蚌鹿卧于虎背,鹿的后方则为蚌鸟,鸟与龙头之间则是蚌塑蜘蛛,蜘蛛前方放置一件磨制精细的石斧。
距第二组遗迹南2 0米处分布着第三组遗迹,包括由蚌壳摆塑的人骑龙、虎、鸟的图像,以及圆形和一些散乱的蚌壳。蚌虎居北,蚌人骑龙居南,作奔走状。
第一组蚌塑图像直接摆放于黄土之上,第二组和第三组蚌塑图像,则堆塑于特意铺就的灰土之上。
在这南北分布的3处遗迹的南端20米处,是31号墓。墓中葬有一位少年,头南仰卧,两腿的胫骨已被截去……
这个消息令我异常激动,我当即联想到,它们有可能与传统天文学中的四象体系有关,因为45号墓中龙、虎的排列恰恰与东宫苍龙、西宫白虎、南宫朱雀和北宫玄武的体系相吻合。
不过,我考虑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四象虽然本质上是作为星象的形象,但同时也具有广泛的象征意义,譬如以四象指建方位,或以四象为四灵象征祥瑞等。因此,想仅仅通过龙、虎而准确地知晓它们的确切含义,应该是不大可能的。因此,1988年,当考古学家们将关注点集中到龙、虎上时,我开始留意起墓中位于墓主脚端由蚌壳堆塑的三角形及两根人的胫骨组成的图像上。
这个完整的图像,在形象上,看起来很像北斗,如果将蚌塑三角形代表斗魁,东侧横置的胫骨代表斗杓,那么,它的斗魁指向龙首、斗柄指向虎首的这种方位,就与真实的星象位置完全吻合。经过仔细分析,我确信,这的确是一个明确可识的北斗图像。假如北斗存在,那么墓中的蚌塑龙、虎便只能具有星象的意义。
中国天文学的传统星象体系为四象二十八宿,二十八宿是古人为了天文观测的需要而在天赤道附近选择的二十八个星座,并根据每个星座的形状给予了命名。西水坡墓葬中除北斗外,蚌龙、蚌虎的方位与二十八宿主配四象的东、西两象完全一致外,所反映的星象位置关系与真实天象也相符契。
我在观察时,感觉到这幅图像似曾相识。想起,我在战国初年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箱上曾经看到过!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箱盖面星图的中央,书写着大大的“斗”字,表示北斗,“斗”字周围写有二十八宿宿名,而二十八宿之外的左、右两侧则__分别绘有象征四象的龙、虎二象。这种北斗与龙、虎共存作为星象图的核心内容与西水坡45号墓蚌塑遗迹所表现的星象内容完全相同!
我还注意到,西水坡45号墓蚌虎腹下那堆散乱的蚌壳与曾侯乙漆箱星图的虎腹下方所绘的一个火形图像也极为相似!
这些发现,让我更加坚信,西水坡45号墓蚌塑遗迹所呈现的内容可以认定为远古时代的星象作品,它是中国所见最早的星象图,也是目前所知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天文星图!
1988年底,我完成了题为《河南濮阳西水坡45号墓的天文学研究》的论文,并于1990年3月发表,引起国际学术界的震动。不过,当我第一次踏上“帝丘”去凭吊伟大的先民的遗迹时,却已是论文完成的7年后。
1995年,我在西水坡考古工地总指挥孙德萱的引领下,看到了当年发掘过程的照片,令我激动的是,北斗的图像似乎比已发表的线图所绘的形象更为真实。但同时令我遗憾的是,由于当年在发掘的中途突遇罕见的滂沱大雨,致使遗迹未能完整地保留下来。不过,又令我欣慰的是,存留的发掘资料仍然足以印证我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