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之说,平世之道也。人人有仁义礼智四端,即人人可以平等自立。”( 杨幼炯:中国政治思想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1998年影印,p.89)
类似的观点还有:“性善论寓含了人人平等之义:人人同有向善之性,岂不平等?”(王处辉主编:中国社会思想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p.127)“由于孟子主张人性皆善,这必然得出众生平等的结论。孟子正是在这一结论的基础上,提出了‘尧舜与人同耳’的思想,而这一思想的提出,又正是孟子政治上的民本主义主张的理论基础。”(刘惠恕:中国政治哲学发展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p.127-128)
对于此点,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试分析论述如下。 孟子确实说过,只要是人,就具有“四心”即善端:“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以下只注篇名) 他在另一个地方还把这“四心”直接说成是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告子上》) 这两个地方有些不一致,一说是善端,一说是善,但实质性的内容是一样的。对于后者,孟子解释说,从人的资质(情、才)来说,人是善的。他也是在这个意义说人性为善。“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告子上》) 孟子确实说过:“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告子上》)他还说:“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告子上》)正如人有共同的各种感官感受,人也有共同的思想、精神方面的东西,这也是圣人与其他人一样的,只是圣人先获得这个东西。曹交问:“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答:“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告子下》)这里只是说,人人既可以做尧,也可以做桀,并非说人人都与尧舜一个样。 孟子并未由此得出众生平等、人人平等的结论。他提出人人都性善,并非意在强调人人平等,而在于强调性善是人的特点,是人区别其他动物的类本质。 孟子将这“四心”归之为人的本性,他是否承认人还有别的本性呢?他说:“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 (《尽心下》)这话的意思是,在“四心”之外的各种感官感受,也可以说是人的本性,但君子却不把它看作人的本性,而只是“命”,也就是命中注定的东西。之所以说它是性,因为它也是与生俱来的,不学而会的;之所以又说它是命而不是性,因为它并没有表征出人作为人的特质,也就是人不同于“禽兽”的地方。此处译注者将“命”译成“命运”,本来没有译错,但译文说:“这些都是人的天性使然,但是得到与否,却属于命运,所以君子不把它们认为是天性的必然,[因此不去强求]。”(杨伯峻、杨逢彬注译:孟子,岳麓书社2000年版,p.255)这就曲解了孟子的本意。这里没有得不得到的问题,而是它们应该不应该是人的本质,因此不存在什么“强求”问题。 与此相对,孟子还有另一段话:“仁之于父子也,义之 因此,从一开始,人性善的思想就包含着由于怎样认定人性而将人分成不同等级的思想。那些将“四心”看成人的本性、不断地保持和发展它们的人,是君子,是大人,是圣人;那些将人的感官感受看成人的本性而将“四心”抛掉的人,是庶民,是小人,是凡人。孟子对此有许多阐述。对于“四心”,“‘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 (《告子上》)由于对于“四心”求或舍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离娄下》)他还说:“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告子上》) 有人接着问:同样是人,在把握人的本性上为什么有这样的不同?孟子回答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告子上》)人的耳目等感官不会思考,很容易为外物所惑,并在这种接触中可能迷失人的本性。而人的心这一器官会思考,思考就会把握住人的本性,不思考就得不到。心这一器官是天给我们的。所以先以心把握住人的本性之大者,那么其小的部分就不会把它给夺走了。能这样做的人就是大人。得其小者而失其大者,为小人,为庶民,极端的,为禽兽。“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弃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告子上》) 由人人皆有善端,孟子不但没有得出人人平等的结论,反而得出结论说,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人与人之间应该分等,分为君子与庶民、大人与小人、圣人与凡人,这区分的标准就是看他是留存还是舍去了这些善端。而前者应该治理、教化后者,后者应该被前者所统治和教化。“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滕文公上》) 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引用颜渊的话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滕文公上》),这是他对当时当太子的滕文公说的,是劝勉这位未来的 在孟子看来,在对人性的认识上,人天生是不同的。他两次借用伊尹的话说:“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万章上》;《万章下》还有一处话的内容与此大致相同)他以及跟他一样“识大体”的人是先知先觉,天生要去启发那些后知后觉者来认识本性的。这样,根据孟子的人性论,不但不能得出社会上人人平等的结论,反而引申出一种等级思想:一些人必然处于另一些人之上从而统治后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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