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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鸹林

 昵称4578918 2010-11-13

曹海峰

 

老鸹,乌鸦的俗称,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言:“乌鸣地上无好音……”始有鸹鸣主凶之说;无论吉凶,“乌鸦反哺”却是儒家“孝”和“礼”的一贯说法,千百年来老鸹都是孝鸟的代称。

                                   

1

林玉梁出了家门。灰暗的路灯半明半灭把林玉梁茕茕的身影钉在街面上,街边的梧桐在瑟瑟寒风中抖一阵又抖一阵,星辉已落,市声未起,满眼尽是了无生气的昏黄,这昏黄悄悄弥散,令人窒息地扩张,肆虐过他的头脑和身体,牢牢地捆住了他,使他透不过气来,他使劲挣扎,这昏黄便突地放射开去。

在这放射里,他再一次清晰地他看到了那个叫做老鸹林的小村庄和那个叫老鸹林的父亲。

老鸹林是生养林玉梁的小村,他身上流淌着老鸹林村的每一条河,突兀着每一座山。

老鸹林村原来叫什么已无所考,隋朝时期林家某祖宗为避战祸抛妻离子来到这里,看到了数只老鸹在枯树上拼了命的噪,在唐以前,没有鸹鸣主凶之说,“乌鸦反哺”是儒家“孝”和“礼”的一贯说法,老祖宗或为教育子孙后代孝敬老人便定居在这里,冠名为“老鸹林”,千百年来,老鸹林村的孝道也是被临近村民所称道的。

或取“父慈子孝”之意,林玉梁的父亲本叫林体慈,由于前些年大儿子搞种植业发家以后,他便喋喋不休起来,村民便把村名嫁接到了他身上,也叫老鸹林,意为鸹噪的林老头。

林玉梁家以前的日子并不好过,那年月里,刚吃饱肚子的农民没有任何经营意识,日子就滚在少油的肚皮上。记忆里,童年都是穿哥哥的旧衣服,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大多数可以改善生活的机会就是来客或用大簸箕下几只麻雀子。哥哥林玉柱比他大八岁,从他四、五岁起,在村里读小学哥哥就开始带着他到对门山上捡枯枝给母亲做饭。他读小学二年级那年,哥哥虽然考取了高中,但由于家贫哥哥主动放弃了学业回家务农,他读初一那年,哥哥背着父母贷到了两万元无息贷款,花了一千五百元从承包了村头的两百亩荒山,陆续种起了从山东引进的优质油桃,四五年下来赚了十多万,哥哥在果园里建起了五间新瓦房,举家搬了新居。然而好景不长,搬新家的第二年,他刚刚考取省内的一所卫生学校,哥哥就贷款与一个外省人合伙搞砖窑,窑没有搞起来,钱却被外省人卷走了,亏得血本无归的哥哥便把桃园和新房卖了抵债,孤身一人来到上海打工,蹬三轮、摆地摊、做小工,供他读书。

多年来,哥哥一直拉扯着他,他结婚的钱是哥哥给的,买房子的首付绝大部分也来自哥哥。因为没有钱,哥哥一直没有结婚,在他参加工作第二年,32岁的哥哥才回乡找了家庭条件差的嫂嫂成了婚,他也于次年和城里在幼儿园当老师的王晶晶结了婚,哥哥的孩子大他的一岁多,哥哥的孩子断奶后,嫂嫂也去了上海,孩子便丢给了母亲,他的孩子断奶后,也接回了老家,交给母亲带着。

由于文化水平低,又由于一直要赚钱供弟弟读书、成家立业,哥哥没有机会手艺,在上海干的都是吃苦受累赚钱少的活,嫂嫂去上海后在一家纺织厂做临工,哥哥在一家酒店当了保安,赚钱少了,疲惫了十多年的身心倒也得到了修养,省吃俭用两口子一个月还有一千四五的结余。去年,哥哥又用仅有的一点积蓄把那五间大瓦房买了回来,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感激,赚了钱的老板又给了他们十亩果园。

对于哥哥,他一直很歉疚,每个周末,他和妻子都回老家看两个孩子和二老。这几年来他工作一帆风顺,工作两年后当了医院办公室主任,两年后升任副院长,老院长退休后,他又当了院长。这些年母亲身体不大好,得了高血压,还有心脏病,他曾多次把母亲接到自己上班医院住过几次院。

哥哥多次跟他说过,打工赚个五六万,就回来C市开个小铺子,把二老接下来,两兄弟在一个城市里打拼,他憧憬着这一天,他还有个想法,一直没有跟哥哥说,等小侄到了幼儿园的年龄,他想先把两个孩子和母亲接到城里,好生养着父母,也报答哥哥。

然而,计划远没有变化快。

 

2

那天是个周末,下班后,林玉梁和妻子坐班车回老家。

下车时,大半夕阳已落到山的那一边,残存的余辉把云彩染得血红,没有一丝风,炙热的地气依旧滚烫,公路边几株被烈日毒晒了一天的树树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几只快要寿终正寝的知了在“渴了渴了”地拼了命地叫,仿佛过了这一天就要死了似的。

林玉梁和妻子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踢得厚厚的灰尘扑扑直冒,进入桃园,林玉梁突然听到了一阵鸹鸣从桃园上空传来,循声望去,一只老鸹边低空飞行边凄厉地叫着。

快近家了,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桃树丛中,林玉梁仔细一瞧,是母亲啊,她背着半蓝猪草,佝偻着单薄的身子,双手把着个装满各种小菜的筲箕,嘴里咕叨咕叨说着,两个小孙孙一手扶着蓝沿,一手抓个桃子站在猪草上咯咯地笑。林玉梁怔怔地看着,眼眶湿润了。

倒是妻子先开了口,林玉梁赶紧帮母亲把篮子接了过来,妻子去接筲箕,母亲不肯,妻子便一边抱一个孩子,亲完这个亲那个,林玉梁拉着母亲走着,母亲突然背过脸去,轻轻擦了擦眼睛。

家里黑灯瞎火的,父亲坐在沙发上吸着烟筒,听见儿子和媳妇叫爹,他誊出半边嘴,嘟囔了一下,“回来了。”

母亲早已做好了饭菜,全部放在蒸笼里保着温,几口酒下肚,两爷子的话就多了起来。这半年来,母亲时而拉肚子,时而乏力,他一直劝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跟他城里,父亲却总是那套话,“你妈的身体我知道,吃点药就会好的,重的时候输下液就可以,她去了,家里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这天晚上又这样,聊到最后也没个了解,倒是把两爷子喝得个酩酊大醉。妻子要带自己的儿子睡,小家伙死活不依,吊着奶奶的脖子哭个没完,挂着泪痕睡着了。

夜里,林玉梁被父亲摇醒了。两个小家伙一个赛一个地哭,他接过自己的孩子,边哄边问“怎么了?”

“一点多的时候,你妈说要去大田里放水,刚才你的娃娃哭,我看了下表,都去了三个多小时了,还没有回来,要不你去瞧瞧。”

林玉梁到楼下的柱子上随手抓了件衣服,打起电筒往一公里外的大田方向跑去,跑出门才发现,天上居然挂着满月,他闭了电筒。跑出去两百多米,他发现前方桃树从里躺着一个人,心里不由得一紧,奔到近前他看清了,正是母亲。

“妈,妈,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他赶紧用手摸了摸颈动脉,还依稀有搏动,母亲要离开我们了吗?他这样想着,脑子里一片空白,鼻涕眼泪口水和一声叠一声的妈从他的眼睛鼻孔嘴巴里涌出。他给母亲做了一阵人工呼吸,发现生命体征略有增强了,他立即抱起母亲,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疯了地往家跑。

家里常备有急救药品,他曾多次交给父亲使用方法,然而,任何灵丹妙药都没有留住母亲离去的脚步,她双眼流下一行清泪,紧紧搂住一双孙子离开了人世,在她的左手心里,牢牢地攥着两张揉成一团的百元钞票,那是那天晚上妻子拿给母亲的,也许是母亲在野外挣扎的时候,担心自己去世后被装进棺木而握起来的。

母亲渐渐冷了,冰凉了,林玉梁一直扑在母亲身上嚎啕着。

母亲的葬礼随即举行,哥哥嫂嫂也从上海飞了回来。第三天,母亲送上了山。

 

3

母亲死后,父亲老鸹林的去向成了两兄弟和家房户族热议的话题。

开始倾向于老鸹林连同大儿子两口子都留在老鸹林村磐田种地,起初大家都同意了,一觉醒来老鸹林又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可能发家致富。只好推翻了重新考虑,老鸹林先带着一双孙子和小儿子住一段时间,等悲痛消散些了回村来照管老屋,这个主意通过了没两天,老鸹林又提出了意义,等他回村了他自己种不了菜吃,而且带两个孩子他没这能耐,尽管林玉梁说吃菜他可以买,带孩子他可以再找个保姆,老鸹林还是坚持己见,只好作罢。最后作出了一个把田地和果园还有几十亩桉树林租出去,老鸹林跟随大儿子去上海,帮林玉柱照看孩子,林玉梁的孩子自己带的决定,老鸹林思前想后同意了。愿意承租的人多的是,他家的田地和果园全部在一个丰水的龙潭口上,十多年前林玉柱承包荒山的时又筑了一个坝潭,水利条件极好,连同种养殖业一年下来来个万把块钱不是难事,许多人都愿意承包,关键是不能把这份家业搞烂了,经过一番考虑,老鸹林提出给林玉柱的小舅子来照管,所得收入给林玉柱,以后他就由林玉柱养老送终。玉柱考虑到玉梁家庭正处在困难时期,便提出近几年的收入收入每年给玉梁两千,待玉梁房款还完了再另行分配。可玉梁不想一辈子拖累哥哥,死活不肯。

玉柱做小舅子的思想工作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小舅子家种着十几亩田地,养着五十多只羊,每年光出栏的肥猪就有十多头,他家孩子也小,母亲又神衰气弱,他抽不出劳力;更主要的是他不想落个占亲家便宜的名头,让人耻笑。可为了唯一的亲妹妹,他最终同意了,处理了猪羊,把孩子留给老人,两口子来到了林家。

临走那天晚上,玉柱单独把玉梁叫到院心里,两兄弟在明明灭灭的烟火前面坐了两个小时,也很是为没享过一天福的母亲抽泣了一阵。末了,玉柱把父亲喊到身边,在三个闪烁的烟火前,玉柱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递到父亲手里,父亲收好后,玉柱说,“爹,这是两万块钱,我和玉梁拿回来办丧事的钱结余了六千多,办事收了五千多,母亲和你苦的钱都在米柜里有六千多,我舅子又还回来两千多生产垫本,这里面有玉梁的五千块,全部是他借来的,我说叫他拿回去还人,他硬说今后三四年他都要还房款,没有钱给你,他留给你养老。不过,你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爷三个晓得就可以了。”

“恩,我不说”老鸹林应着。

三个烟头又名灭了一阵,熄了。

老鸹林又去玉梁家住了几天。王晶晶两妯娌每天陪着他这个服装店进那个超市出为他买了几身衣服,把个58岁的林老汉打扮得除了皮肤粗糙些外,活脱脱一个城里人模样。老鸹林爱吃牛肉,而上海的馆子又价格昂贵,玉柱弟兄俩便每天轮流做东,领着他下回族馆,几天下来吃得老汉直甩头,渐渐乐呵起来。

临去上海头一天,玉柱两兄弟又在王晶晶两妯娌逛街的间隙把老汉领到上海最方便取钱的建设银行把那两万块钱存了,存折的密码只有老汉自己知道,两兄弟又手把手教会了老鸹林如何取钱。

第二天,一家子提前半小时到了车站,半天话别不完,搞得个个热泪涟涟。临开车前,王晶晶从坤包里拿出3千元钱,硬塞到老人手心里,“这是我爸爸妈妈给您老人家的。”说完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拉着玉梁跑下车,出了车站。

带着一包家乡的土和淡淡的忧愁与失落,老鸹林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远行。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

 

4

老鸹林高小毕业,有些文化,却是第一次坐火车。

刚从昆明启程那天,由于大孙子认生不跟玉柱他们,他就整天哄着孙子躺在卧铺里。玉柱两口子只是过一阵看看孩子睡了就抱走,让他舒舒坦坦休息,间或送点水或热腾腾的饭菜来,问了玉柱几次,都说他们不在一截车厢,这令他多少有些失落。第二天天亮时,车到了一个大站,他想看看外省车站的模样又不敢下车,满车厢乱转时,他在硬座区车厢接口处看见了正在行李上打盹的儿子和儿媳,熟睡的小孙子环抱在他两人的四只手间。

老汉唤醒玉柱,反复探问才知道,由于黄金周票紧,他们根本没买到车票,老鸹林坐的软卧,是玉柱用两条软珍云烟高价从列车长那里弄来的。

老汉有些感动,又觉得儿子和媳妇是孝敬他是应该的,也就释然了,这样下去很好,至少晚年会很幸福,老鸹林村不就讲这个吗?

到了上海,玉柱又给老鸹林租了间每月四百元租金的“宽大房子”,又去二手市场给他买了电视机、席梦思、热水器、茶几,床上用品也是崭新的。由于老鸹林怕闷热,玉柱就给他买了一个铮亮的大电扇,也没有给他挂蚊帐,而是买了一个低刺激的电热灭蚊器;夫妻俩带着孩子挤在一间不足六平米,兼做卧室、客厅和厨房的小房间里。于是,刚和父母有了点感情的小孙子又开始不和玉柱夫妻俩睡了,硬要去和爷爷挤,为此,玉柱没少打这不听话的小不点。

老鸹林也曾和玉柱说起换房间的事,玉柱死活不肯,只好作罢。不过老鸹林想,开头儿子对我好是好事,以后日子长着呢,老鸹林村不就这样嘛,想着想着也就释然了。

最惬意的莫过于吃,这是老鸹林的最爱。以往在老家有时候还要他自己动手,现在儿子和媳妇都怕他累着,两口子上班又都是错开的,一个白班,另一个就上夜班,家里始终有人,便不用他动手。儿子和媳妇怕他吃不惯,总是变戏法地换花样,虽然鸡肉鹌鹑等一律是冰冻的,海鲜都是个小的,菜也是廉价的,但一个月时间里,他就海陆空吃得发腻,脸上渐渐有了点油光。

老鸹林原本是享誉十里八乡的象棋高手,村里鲜有对手,现在他找到了一个棋友,门口摆地摊修单车的王老头。有天玉柱回家,跟他说起王老头也是云南人,和他一样丧偶后随外出打工的儿子来到上海,老人不想靠儿子养活,年纪大了打工又没有人要,就学了门修车的手艺,闲暇时也和人杀两盘,玉柱经常去他那里修他那辆二手单车,一来二去混熟了,为给父亲解闷,便和老王头说起了父亲的爱好,老王头当然很高兴。于是,老鸹林便粘上了他,从老王头摆摊就候到收摊,每天可以杀个七八盘。有天老王头跟老鸹林说,如果他愿意学修单车,可以免费教他,春节孩子要回老家了,他也要回去,学门技术总是好的,可老鸹林不想学,他觉得两个儿子都对他好,不像老王头,四个儿子只有老大管他,还得看大媳妇的脸色,这方面老鸹林有点同情老王头。

对于大孙子上幼儿园,老鸹林一开始是有抵触情绪的,这个孩子从出生就是他们老两口带,现在老伴没有了,他不情愿把孩子从他身边往外送,不过他也知道,玉柱是怕孩子烦他累他,而且到了年龄就上学是天经地义的,以前就因为穷玉柱考上学校上不了,落了个打工的命,他不想孙子重蹈覆辙。

孙子上学后,玉柱怕他闷,给他买了个手机,他就隔三差五往亲戚家打电话。一天,村里在C市打工的堂弟给他来了个电话,请他为卫校毕业的女儿说说话,推荐去玉梁他们单位,他说试试看,这事被玉梁婉言拒绝了。过了几天,堂弟又打来电话,试探性地说他楼上住着一个卖菜的,丈夫死了四五年了,想找个伴。

老鸹林起初没有在意,可他毕竟才58岁,还有那方面的需求和功能,渐渐有些蠢蠢欲动。可亡妻尸骨未寒,好奇能害死猫,世俗也是可以杀人的,想想又有些后怕。

几天后,堂弟又来了电话,说那女的对他有兴趣,叫他考虑考虑。那天晚上,他胸中揣上了一团几个月来没遭遇过的火翻来覆去泻不下,直到那团粘乎乎的活儿一喷而空,他才在些许罪恶感中满足地睡去。

焦急地过了几天后,堂弟又来电了,这次还和那女人通了话,她说她不怕世俗,先见个面,如果有感觉暗中相处一段,还可以领了结婚证再等他三年,孝期过了再征求儿女意见慢慢办酒席。那女人还说了N多风骚话,惹得他那团粘乎乎的活沾了一裤腿。

他打定了主意,立即见面,可他不敢也不想说明去意。

那女人发挥了作用,劝他七月半回家接亡妻,可这个想头并不高明,玉柱两兄弟早已约定玉梁回家接祖,玉柱还给弟弟寄了一千元,玉梁怕父亲担忧,还多次给他打来电话报告备办情况,再说他要是回去了,大孙子就没有人接,玉柱两口子一个八点钟上班一个八点钟下班,小家伙却是四点半就下班了,这段时间需要他来照管,往来幼儿园有四五个红绿灯,即便孩子自己能来去他也放心不下。

几天后,那女人自己打来一个惹火的电话,说有人来相她,条件比老鸹林好,美中不足是年级稍微大点。

第二天,老鸹林一直阴沉着脸,任凭玉柱和媳妇怎么问始终不开口,弄得两口子无计可施。最后,老鸹林托出了想法,“你妈才不在了几个月,我就来了上海,这几晚我总梦见她,总说我没良心,七月半也不回家接她,我想回去。”

玉柱两口子突然没了辙,半晌,试探性地说了句,“要不我去烧点香纸看看,你走了孩子怎么办。”

“唔。”老鸹林依然阴沉着脸。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老鸹林铁青着脸叫醒了下夜班刚睡下的玉柱,闷闷地说,“不管事,昨晚梦见你妈还哭了一夜,作为儿女,你们想想瞧。”

玉柱翻身坐起,老鸹林给了他个背影,重重地摔上了门。

下午,玉梁给老鸹林打来电话,说他已到观音寺做了超度,还说从医学的角度分析,他是思念母亲过甚了。晚上九点过,上了一天班的玉柱媳妇给老鸹林买回了一个泡脚盆,接好水端到他面前。

玉柱媳妇刚端起碗吃了几口饭,老鸹林一脚蹬倒了泡脚盆,“那么烫的水,你想烫死老子啊,还是你妈好啊。”说毕,赤脚回了房,任凭玉柱媳妇怎么道歉始终不吱声也不开门,玉柱闻讯赶回来他无动于衷,玉梁打电话来他也不接,最后索性关了机。直到玉柱说要破门,他才抛出一声,“我不会死。”

闹剧消停了,他捂在被窝里给那女人打了个电话,又喷射了一回。

 

5

第二天是七月初一,玉柱煮好早点喊他,他说不吃,玉柱又说玉梁已回家接了新亡,他不吱声。中午,玉柱喊他吃饭,他说不饿,玉柱只好找来老王头,他说老王头不理解他思念亡妻的心情,老王头也直摇头。后来,玉柱告诉他要外出办事。

玉柱前脚刚出门,他后脚就跟了出去,老王头招呼他也不理,匆匆到银行取了钱,直奔火车站而去。

两小时后玉柱回来了,老王头告诉了他情况。玉柱连忙打老鸹林的电话,关机。他赶紧告诉了玉梁,分析他应该是去了火车站,玉柱连忙坐上公交,往几十公里外的火车站赶。

终究还是错过了,老鸹林在开车前几分钟才登上火车。

老鸹林到昆明那天,玉梁坐着单位的三菱车,携妻儿到站接他。见到玉梁,他依旧苦瓜着脸,滔滔不绝说不回来对不起亡妻,越说越让玉梁内疚,抱着父亲哭得眼睛又红又肿。

到了C市,一家人在回族馆吃了饭,玉梁要陪老鸹林回家,老鸹林说什么也不同意,阴沉的脸终于放晴了,一会儿说当领导不能搞特殊,一会儿又说坐三菱晕车,连玉梁送他上车都不要,最后打了个的。

老鸹林旋即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那个女人。

晚上,她向老鸹林说了一件烦心事,家里去年刚起的房子工钱还没有付完,那工头也是个丧妻的主,隔三差五骚扰她。老鸹林的豪气簌地上来了,后面跟着财气。

“还差多少?”他有些血气方刚。

“也没有多少了,人家就是随便说说嘛,人家的事不要你管。”那女人娇嗔着,厚厚的脂粉在老脸的褶皱处起皮,灯光下扬起了一股暗尘;猩红的唇膏在嘴的数次张合间渲染到了鼻下,好似刚食过腥的野兽,令人恶心。

“多少,你说。”老鸹林急不可耐。

“也就差三千了,人家都说了嘛,不用你管的。”那女人低下爬着两条大黑虫的眉,一双青筋暴突的手似少女般绞在一起,撒着老娇。

“明天我取给你。”

……

一点多,一泡尿憋醒了老鸹林,为了看时间,他打开了电话,一瞬间涌进了数十个全球呼。他赶紧给玉梁回了个电话,玉梁显得很焦急,他说他和十多个朋友找了他几个小时,再找不到,要报警了,他说他在街上遇到一个老熟人,喝醉酒了,玉梁说接他回家,他赶紧说酒早醒了,不要担心,赶忙又关了机。

老鸹林一面或东或西搪塞着亲友,一面责怪玉梁不帮他堂弟办事,很多人都指责他,他没脸回去,玉梁只好依了他,那女人得到了五千元好处费,老鸹林得到了一阵紧贴一阵的温柔和一阵强似一阵的眩晕。

七月十四,老鸹林回了老家。七月十五下午,他又和玉梁夫妻离了家,半道上他下车去了舅子家。那天夜里,他揪着舅子和他睡一间房,熄灯后说了这段艳遇,舅子在黑暗中老泪纵横,劝他放弃,答应帮他找找看。

然而跑了数家,要么终生不再考虑,要么直接不见,有那么一两个见了的,却反过来劝他等一等。

正在老鸹林犹豫当下,那女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飞来,中秋节前一天,干脆主动找上门来。舅子惊呆了,欲哭无泪,欲言无语,招待了一顿饭,劝他们回C市给玉梁他们看看。                                              

老鸹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带回了老家。        

那些天里,玉柱苦于孩子没人接送,只好硬着头皮去跟经理商量,每天只上夜班,玉柱是老员工了,干工作又实在,经理同意了,给了半个月期限,并约定下不为例,时间超出了一倍多,除了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促老鸹林外,别无他法;玉梁劝他,眼看中秋节一天天临近,父亲迟迟不回应在哪里过节,他也是干着急。

中秋节那天,老鸹林带着那个女人回了老家,却遭到了亲家的白眼,在那女人的怂恿下,他们干脆抱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环游了全村。

环游计划刚完成,老鸹林的电话响了,玉柱告诉他,“考虑找个伴是应该的,但是要慎重。”玉梁还蒙在鼓里,听说父亲在老家,硬要送回来陪他过节。

老鸹林只好说要去玉梁舅舅家,玉梁便从客车上往舅舅家带了些吃的。

 

6

中秋后,老鸹林依旧没有去上海的迹象,玉柱便向经理打了辞呈,未获准。

节后不久,后备了两年的玉梁终于获得了一个提升为乡镇副科级干部的机会。考察完后,组织部一好友给他提供了一个消息,说口头推荐时有人说玉梁的父亲一个人在城里租房卖菜,玉梁不赡养老父亲,一席话说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如果通过考察,马上就面临公示,他必须在此前澄清真相。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一直闪烁其辞、行踪不定的老鸹林和那个形影不离的女人。他劝老鸹林退了房一起住,老鸹林同意了。

第二天,老鸹林带着那女人去了玉梁家。他家的房是两室一厅,无法安排那女人,先给老鸹林住下,待他们结婚以后再作其他考虑。

老鸹林同意了,那女人却阴了脸,罅着十指捂住脸干哭起来,“老林啊,老林,跟了你我倒霉,我还不如跟别人呢……”

王晶晶的火气蹭地上来了,吼了一声,“你是什么东西,轮不到你来我家指手划脚,你给我滚,看见你我就恶心。”

“老林,媳妇都赶你走了,你还赖着干什么,走,走了,我求求你。”

“你少在这里添油加醋,立马滚,不要逼我动粗。”林玉梁对着那女人嘶吼着。

“老林,我们还有脸在这里吗,走啊,走,你要人家打你吗?走啊!”那女人歇斯底里地吼。

“好,我走,我走。”老鸹林烟圈红红的,踽踽出了门,那女人颠颠地跟了上去。

第二天一早,林玉梁正开着班子会。晃眼看见老鸹林在门口晃了一下,出门一看,果真是他,便安排办公室人员帮他把父亲送回家,老鸹林闷声不响,跟着下了楼。

一个多小时后,他正在讲话,电话震了起来,他看了看,是妻子打来的,就说了一句,正在开会,随即挂断了,电话又一阵紧似一阵地响,他干脆关了机。

不一会儿,办公室主任跑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院长,你父亲去你媳妇单位门口闹,说你们不赡养老人。”

“天啊!”林玉梁一声叹息,连忙赶去王晶晶所在的幼儿园。

幼儿园处于闹市区,门口聚集了数百人,大家议论纷纷,谴责这对挨千刀的年轻夫妇,纷纷把同情的目光投向老鸹林,有的人甚至掏起了腰包。林玉梁推搡着围观群众硬挤进去,赫然看见父亲坐在幼儿园大门正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苦,高一声低一声骂他和王晶晶,看见王玉梁来了,园长说了句,“赶快劝走你父亲吧,不管事实如何,影响总是不好。”

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这个不孝子不就是市医院的林院长吗,呸。”

林玉梁一阵眩晕,双腿一软昏倒在地。

 

7

提拔的事黄了。

王晶晶也从中层干部的岗位上下来了,为此,两口子半个月没见过一次面,还是林玉梁的岳父母出面调停才融化了些许坚冰。

三个月后,老鸹林只身去了上海,林玉柱一人去火车站接他。

分别了短短两个多月,父亲苍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裹着汗渍一缕缕耷拉在脑门上,衣服松垮垮地挂着,似乎一起风他就会飘起来,左脚的运动鞋脱了胶,白色的袜子裹了一层脏乎乎的黑泥。他原想冷父亲一段时间,却情不自禁喊了一声爹,泪水奔涌而出,扑上去抱住了他。

靠在玉柱宽厚的臂弯里,一股暖流升腾起来,老鸹林不禁颤抖了一下,鼻子一酸,两行老泪噼里啪啦滚下来。

老鸹林任由儿子抱住,老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嘶哑的声音颤抖着,“儿子,我对不起你们,我的钱被那个女人骗去给她大儿子结婚用光了,我们去跟她儿子住,被她儿媳妇撵出来了,她也嫌我没有油水了,就不理我了,呜呜呜……”

“没事的,不是还有我们两兄弟吗?我们回家吧……”玉柱吸着鼻涕坚定地说。

“我怕玉梁不原谅我。”

“不会的,他的工作我来做。”

老鸹林换了个人。

他停了电话,主动承担了所有家务,每天买菜做饭扫地刷碗接送孙子忙得不亦乐乎,笑容逐渐回到了脸上。玉柱两口子也觉得,还是给父亲忙点好,这样不至于空虚。

老鸹林的转变给儿子两家吃了颗定心丸,为解除老人的后顾之忧,他们决定每家每月给老人四百元养老钱,以防老人不时之需,尽管老鸹林百般推辞,说他用不到钱,玉柱还是重新给他开了户头,一来二去,老鸹林又有了点私房钱。

一晃一年过去了。

那天是老鸹林大孙子的生日,老鸹林整个下午都在厨房忙碌着,玉柱在看电视,突然电话响了,玉柱接通后,一个虚弱的女声传了出来,“麻烦你,我找林体慈。”

“爹,你的电话。”说着,他赶紧穿起拖鞋,快步走到隔壁,把电话贴近正在炒菜的老鸹林耳边。

“哪个?”老鸹林一面问一面在围裙上擦着手。

“老林,是我啊。”尽管有气无力,老鸹林还是听出了那声音来自于那女人。

“你找我干什么?你不要再缠着我了。”

“我怕是不行了,我十多天前赶早市的时候被车撞了,脚断了,司机跑了,儿子和媳妇不管我,我两天没有吃饭了,我怕是要死了,想想还是你对我好,我就借邻居的电话打个给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既然这样,我就不说了。”那女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默默把电话递给玉柱,玉柱问他,“爹,她说什么?”

“没什么,就问个好。”老鸹林淡淡地回答着,低下头继续炒菜。

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女人。怎么,那女人也有今天啊,这不是报应吗?老天长眼睛了,病死饿死了的好,她活该这样。可是,她也可怜啊,年轻轻的就守寡,含辛茹苦拉扯大了两个儿子,还给老大讨了媳妇,现在她老了,遭车祸了,却都不养她了,她怎么那么命苦啊。可是,她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呢,是她良心发现了吗?还是她真的觉得对不起我……

直到一股浓烈的焦糊味灌进鼻孔,老鸹林才猛然惊醒。

那天晚上爷俩喝了几盅,由于那女人的电话影响了心情,老鸹林多喝了些,饭都没有吃完就醉倒了,玉柱就扶他去睡了;后半夜,老鸹林被冻醒了,发现自己竟滚到了床下,爬上床躺下,他再也没有睡着,他想到了亡妻和那女人,要是身边有个人,就不会这样了,身边没人,连什么时候死了都不知道,想着想着,止不住抽泣起来。

第二天,老鸹林给那女人打了电话,心情开始阴郁起来;第三天,又打了一个,心情更加沉重。

第四天中午,玉柱在家休息,他就告诉了玉柱那女人的现状,接着托出了想法,他想帮那女人医病,然后和她结婚,他不想什么时候死了都没人知道。

玉柱哑口无言。

三天后,老鸹林又踏上了回云南的火车。

 

8

在老鸹林的悉心照料下,那女人的病情很快好起来,老鸹林的那点私房钱也很快用完了。

老鸹林的离开打乱了玉柱家的方寸,首要的问题是孩子没人接送了。玉柱只好厚着脸皮找经理商量,请求上夜班,经理是同情玉柱的遭遇的,想给他开绿灯,可同事们多数不同意,家家都有事,怎么唯独给玉柱一人搞特殊,经理也无奈,只好作罢,玉柱丢了工作,一个大男人家天天在家接送孩子,洗衣做饭,越过越憋屈,妻子也渐渐有了些微词,不过妻子还是眷顾这个家的,她十分理解玉柱的难处。

有天下午,玉柱两口子带孩子去公园,经过儿童游乐场时,孩子要进去玩,可进去玩一圈至少需要几十块,现在家庭情况又是这样,玉柱舍不得花那点钱。可儿子却死活要去,手舞足蹈哭成个泪人似的,玉柱抬手打了儿子一巴掌,小家伙哭得咳了起来,咳着咳着就吐了,吐完以后,小家伙反倒不哭了,极委屈地说了,“爸爸妈妈,除了我以外,我们班的小朋友个个都来儿童游乐园玩过,可我一次都没有玩过,他们说我土;不过我不玩了,我不惹你们生气了。”

听了孩子的话,玉柱妻子一把把孩子抱进怀里,雨点般的亲吻和雨点般的泪水哗哗跌落在孩子稚嫩的脸上,玉柱紧紧拥住娘俩,一家人抱成一团哭做一团。

他们决定破费一次,孩子却不想玩了。

回家的路上,妻子一言不发,抱着孩子走在前面,快近家了,妻子突然止住了脚步,待玉柱跟上来,妻子试探性地说,“玉柱,要不我们换个地方打工,每个月给你爹几百块养老钱,你爹就给玉柱养几年。”

沉吟了一下,玉柱缓缓地说,“这我也想过,可不能让我爹闹得满城风雨啊,端公家碗的人,谁不讲个人品讲点面子,我幸幸苦苦供弟弟读完中专,找了份工作,又资助他完了婚,有了个幸福的家庭,我不想他失去这一切,像我们一样飘游浪荡。”

“要不,我们回老家吧,虽然赚不了钱,糊口还是可以的。”妻子又试探着说。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舌头和牙齿那么好,都会有咬着的时候,每天和父亲脸对脸的,难免不会发生磕碰。而老鸹林村在养老的问题上,老人永远是对的,口水都会把我们淹死。”玉柱无奈地说。

没了钱的老鸹林两个到了那女人儿子家,希望他们会良心发现,继而赡养他们,然而这次他们又错了,得到的依然是冷眼和冷嘲热讽。

那女人的心也凉了,真心地想和老鸹林一起过余下的人生,可她又怕老鸹林甩了她,于是她同意和老鸹林结婚,前提是要大操大办一回。

玉柱失了工作他是知道的,况且他也没有钱。老鸹林盯上了玉梁,以前他们两口子是困难,两个人工资加一块三千不到,每个月就要还两千多贷款,日子紧吧得抓打不开,可不是听说事业单位加工资了嘛,他决定找玉梁开口。

然而,他根本不知道玉梁两口子根本没加一个子。结果可想而知。

于是他又到玉梁和王晶晶单位闹了一通,林玉梁从院长位置上下来了,做回了平头百姓,他停了那点从牙缝里剔出来的给老鸹林的养老钱。

 

9

老鸹林吃了秤砣铁了心,他还是要跟那个女人结婚。

唯一的办法只能挤走玉柱的小舅子了。于是他在那个黄昏带着那女人回了老鸹林村。

到得家已是掌灯时分,家门欢乐锁,紧锁着,老鸹林只好等。夜里八点多,才看见比他年长的老亲家和亲家母背着两背桉树柴回来了。

一年多不见,老亲家两口子苍老了许多。

亲家见老鸹林回来了,赶紧捉鸡炒菜备办生活,边忙活边和老鸹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亲家,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老鸹林瞥了一眼正在杀鸡的亲家问。

“儿子来和我们两个烤桉油啊,他还在山上呢,我们回来煮饭。”亲家边拔鸡毛边说。

“烤得几斤油了?”老鸹林赶紧问。

“四十多斤,去年就没有烤,今年出油多,全部放在楼上呢,还没有卖。今年雨水好,收入多了些,卖了桉油估计有一万三四了,除了垫本应该有七八千,我过了这段就给玉柱他两口子存过去,不知他们跟你说了没有。”

“唔唔,说了说了。”老鸹林支吾着,不禁一阵窃喜,他结婚的钱有着落了。

吃完饭,他亲家两口子又赶到山上和儿子彻夜烤桉油。

这一夜,老鸹林又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把这些桉油全部拿去卖了以资结婚,却又觉得对不起老亲家,他已经把玉柱两口子折磨得够戗了,对于这两个比他还老的老人,他实在不忍心下手。可他又转念一想,这些桉树还不是我和亡妻种下的,凭什么把我摆在一边,他们来享受,尽管他们是把收入给我儿子,可是我现在需要钱,我儿子的不就是我的吗。想着想着,他释然了。

第二天天不亮,他趁亲家还没有回家,就和那女人把一甏甏桉油挑到车站,转去C市卖了,两人领了结婚证,买了新衣服,又回到了老鸹林村。

亲家正在院心里晒被子,见他回来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老鸹林也不睬他,他抱定了自己的观点,这个家的一切都是他和亡妻挣下的,他亲家根本不配坐享其成,他就是要撵他们走。

倒是他亲家母嘴快,看见他们便和盘托出了想法,不过说得很耐人寻味,“他亲家,我们是来借土养命的,现在你回来了,我们也该处理处理猪鸡牛羊回去了。”

老鸹林淡淡说了句,“亲家母,我不是撵你们走,是你们自己要走的。”

“是啊,他亲家,我们家的人就是命贱,小的也是老的也是。”

老鸹林闷声不响地领着那女人,出门奔村里去了。

第二天,老鸹林带来了村里的几个半截伙子,拿着杀猪刀和棍棒绳索,全然不顾他老亲家和玉柱他小舅子的阻挠,放到了他们幸幸苦苦养大的鸡猪牛羊。

他老亲家们悻悻地走了。三天后,老鸹林和那女人隆重地举行了婚礼。

 

10

婚后的日子却并不如人所愿。

尽管在城里倒腾蔬菜很是辛苦,却不如这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艰辛。老鸹林和那女人一合计,决定还是进城做生意,如今,两方的儿女目前是指望不上了,只能自己找出路,可翻蔬菜终究是小打小闹,只能勉强填饱肚子,要赚够钱养老钱几乎是不可能的。

听说近来C市西瓜紧俏,数次奔走于上海云南两地的老鸹也积攒了一些社会经验,他林决定大干一场。

老鸹林原计划要把果园和桉树承包给村民,可有了他老亲家的教训,谁也不敢趟那趟浑水。老鸹林只好以四万元的低价卖了果园和桉树林,携那女人到广西贩了几火车皮西瓜到C市。没曾想到的是,他的西瓜还没运到,C市周边几个县市的西瓜都纷纷涌上市了,二十多天后,老鸹林眼睁睁看着那几火车皮西瓜化成了一滩滩臭水。

老鸹林用仅剩的一点钱,买了两张硬坐,把自己和那女人运到了上海。

玉柱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花光了,玉柱媳妇那点微波的收入根本养活不了五个人,穷途末路的玉柱媳妇选择了离婚,自己带着孩子过。玉柱找朋友借了点钱给老鸹林买了一张飞机票,他原想纵身跳下高楼了却此生,可想到嗷嗷待哺的孩子,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在送老鸹林登机前,他给林玉梁打了个电话。

 

尾声

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嗡震动着,好似一只绿头苍蝇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林玉梁一骨碌从被窝里翻起来,抓起电话走出卧室,睡梦中的小儿被吵醒了,哇哇哭着往妻子怀里钻。

林玉梁轻轻关上卧室门,接通了电话。“大哥……”他揉着眼睛说。

电话那头,大哥林玉柱声音哽咽,许久才传出话语“玉梁,我过一会要送父亲和孩子去机场,他大约九点半到昆明。大哥无力支撑这个家了,我将换个城市重新开始生活,三年内我不会联系你。”

“大哥,大哥……”林玉梁急切地呼喊着,眼泪哗哗流过脸颊。

电话里传来了一阵啜泣,一阵凄厉的破风之声,一声噼啪的破碎,一阵嘟嘟的忙音。

再打,不在服务区。

一声稚嫩而亲切爸爸传入林玉梁的耳膜,他转过声,看见妻子抱着孩子就站在他身后,小家伙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帮爸爸擦着眼泪,“爸爸,不要哭了,小儿子不哭。”孩子才两岁半,尽管小家伙把哭和子说成了“突”和“几”,作为父亲,他知道孩子在说什么。

“怎么了?”妻子关切地问。

“唉,哥哥要离开上海开始新的生活,父亲回来了。”

“那我带着孩子回娘家吧。”妻子说着,无声的泪水哗哗涌出眼眶。

林玉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妻子和孩子,放声痛哭。小家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哇哇大哭起来。

哭够了,哭累了,哭得筋疲力尽了,他和妻子开始收东西。

可是他心乱如麻。短短两年多时间,大哥好好的一个家就搅乱了,搅散了。妻子这一走,何时才能回来,是不是自己这个家也走到了尽头,他真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大哥忍受不了这无穷无尽的折磨抛妻离子地走了,自己却走不了,除非他也辞了工作离了婚,可是他暂时还没有这个勇气,最起码目前还没有到这一步,可是能坚持多久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决定出去走走,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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