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讲完了回荡写情法,要附带论着一件事。
我们的诗教,本来以温柔敦厚为主,完全表示诸夏民族特性,三百篇就是唯一的模范。楚辞是南方新加入之一种民族的作品。他们已经同化于诸夏,用诸夏的文化工具来写情感,搀入他们固有思想中那种半神秘的色彩,于是我们文学界添出一个新境界。汉人本来不长于文学,所以承袭了三百篇、楚辞这两份大遗产,没有什么变化扩大。到了“五胡乱华”时候,西北方有好几个民族加进来,渐渐成了中华民族的新分子;他们民族的特性,自然也有一部分溶化在诸夏民族性的里头,不知不觉间,便令我们的文学顿增活气。这是文学史上很重要的关键,不可不知。
这种新民族特性,恰恰和我们的温柔敦厚相反,他们的好处,全在伉爽真率。三百篇里头,只有秦风的《小戎》、《驷驖》、《无衣》诸篇,很有点伉爽真率气象,这就是西戎系的秦国民族性和诸夏不同处;可惜春秋以后,秦国的文学作品,没有一篇流传。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文学总应该有异采;可惜除了《易水歌》之外,也看不着第二首。到五胡南北朝时候,西北蛮族,纷纷侵入,内中以鲜卑人为最强盛。鲜卑人在诸蛮族中,文化像是最高,后来同化于我们也最速。他们像很爱文学和音乐,唐代流传的“马上乐”,什有九都出鲜卑。他们初初学会中国话,用中国文字表他情感,完全现出异样的色彩。试写他几首: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放马两泉泽,忘不着连羁。担鞍逐马走,何得见马骑。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右《折杨柳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膘。牌子铁[衤两]裆,[钅互]鉾鸐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着铁[衤两]裆。前头看后头,各着铁[钅互]鉾。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右《企喻歌》
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
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愿得松柏长。──右《琅琊王歌》
慕容攀墙视,吴军无边岸。我身分自当,枉杀墙外汉。
慕容愁愤愤,烧香作佛会。愿作墙里燕,高飞出墙外。──右《慕容垂歌》
可怜白鼻?,相将入酒家。无钱但共饮,画地作交赊。
何处?觞来,两颊色如火。自有桃花容,莫言人劝我。──右《高阳乐人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转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女子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右《李波小妹歌》
读这几首,可以大略看出他们“虏家儿”是怎么个气象了。他们生活是异常简单,思想是异常简单,心直口直,有一句说一句;他们的情感是“没遮拦”的。你说他好也罢,说他坏也罢,总是把真面孔搬出来。别的且不管他,专就男女两性关系而论,也看出许多和从前文学态度不同的表现。试举他几首:
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
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侧侧力力,念郎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摩捋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各自努力。──右《地驱歌》
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右《紫骝马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着夹騭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华阴山头百丈井,下有流水彻骨冷。可怜女子能照影,不见其余见斜领。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右《捉搦歌》
像这种毫不隐瞒毫不扭捏的表情,在三百篇和汉魏人五言诗里头,绝对的找不出来。这些都是北朝文学;试拿来和并时的南朝文学比较,像那有名的《子夜》、《团扇》、《懊侬》、《青溪》、《碧玉》、《桃叶》各歌曲,虽然各有各的妙处;但前者以真率胜,后者以柔婉胜,双方的分野,显然可见。
经南北朝几百年民族的化学作用,到唐朝算是告一段落。唐朝的文学,用温柔敦厚的底子,加入许多慷慨悲歌的新成分,不知不觉,便产生出一种异彩来。盛唐各大家,为什么能在文学史上占很重的位置呢?他们的价值,在能洗却南朝的铅华靡曼,参以伉爽真率,却又不是北朝粗犷一路。拿欧洲来比方,好像古代希腊罗马文明,搀入些森林里头日耳曼蛮人色彩,便开辟一个新天地。试举几位代表作家的作品,如李太白的:
金尊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天。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
杜工部的: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后出塞》)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前出塞》)
高适的: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颻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燕歌行》)
这类作品,不独三百篇、楚辞所无,即汉、魏、晋、宋也未曾有。从前虽然有些摹写侠客的诗,但豪迈气概,总不能写得尽致。内中鲍明远最喜作豪语,但总有点不自然。所以这种文学,可以说是经过一番民族化合以后,到唐朝才会发生。那时的音乐和美术,都很受民族化合的影响。文学自然也逃不出这个公例。
写关塞景况,寓悲壮情感,是唐以后新增的诗料(前此虽有,但不多,且不好)。词曲以缘情绮靡为主,用这种资料却不多,范文正有一首最好。
塞外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渔家傲》)
词里头的苏辛派,自然都带几分这种色彩。内中最粗豪的,如稼轩的:
醉里挑灯看剑,醒来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
名家的词,最粗犷的莫过刘后村,几乎全部集都是这一类的话。他最著名的一首是: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何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代北,剑客奇才。
酒酣鼻息如雷,谁信被晨鸡催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矣,气运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沁园春》)
这一派词,我本来不大喜欢,因为他有烂名士爱说大话的习气。但他确带点北朝气味,在文学史上应备一格的。
曲本里头,有一首杂剧,像是明末清初的作品,演的是“鲁智深醉打山门”。那鲁智深拜别他的师父时,唱道:
漫洒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您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也是刻意从粗犷一面做,因为替粗犷的人表情,不如此便失真了。
七
这回讲的,是含蓄蕴藉的表情法。这种表情法,向来批评家认为文学正宗,或者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特性的最真表现。这种表情法,和前两种不同。前两种是热的,这种是温的;前两种是有光芒的火焰,这种是拿灰盖着的炉炭。
这种表情法也可以分三类。第一类是情感正在很强的时候,他却用很有节制的样子去表现他,不是用电气来震,却是用温泉来浸。令人在极平淡之中,慢慢的领略出极渊永的情趣。这类作品,自然以三百篇为绝唱。如: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如: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路迟迟,载渴载饥。
如: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拿这类诗和前头几回所引的相比较,前头的像外国人吃咖啡,炖到极浓,还搀上白糖牛奶。这类诗像用虎跑泉泡出的雨前龙井,望过去连颜色也没有;但吃下去几点钟,还有余香留在舌上。他是把情感收敛到十足,微微发放点出来,藏着不发放的还有许多;但发放出来的,确是全部的灵影,所以神妙。
汉魏五言诗,以这一类为正声。如李陵的: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
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那神味和“瞻彼日月”一章完全相同,真算得“含毫邈然”。又如古诗十九首里头的: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类诗都是用淡笔写浓情,算得汉人诗格的代表。后来如曹子建的: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回且深。……
阮嗣宗的:
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临路望所思,日夕复不来。……
陶渊明的:
……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
谢玄晖的: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
都是这一派。汉、魏、六朝诗,这一类的好作品很多。
这一派到初唐时,变了样子:他们把这类诗改做“长言永叹”的形式,很有些长篇。但着墨虽多,依然是以淡写浓。我譬喻他好像一桌极讲究的素菜全席。有张若虚一首,可算代表作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如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时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江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纹。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天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江花月夜》)
这首诗读起来令人飘飘有出尘之想。“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类话真是诗家最空灵的境界。全首读来,固然回肠荡气;但那音节既不是哀丝豪竹一路,也不是急管促板一路,专用和平中声,出以摇曳,确是三百篇正脉。
初唐佳作,都是这一路;虽然悲慨的情感,总用极平和的音节表他。如李峤的:
……自从天子去秦关,玉辇金舆不复还;珠帘羽帐长寂寞,鼎湖龙髯安可攀。
千龄人事一朝空,四海为家此路穷;雄豪意气今何在,坛场宫馆尽蒿蓬。
道旁故老长叹息,世事回环不可测;昔时青楼对歌舞,今日黄埃聚荆棘。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汾阴行》)
相传唐明皇幸蜀时候,听人背这首诗,泣数下行,叹道:“李峤真才子!”这种诗的品格高下,别一问题;但确是初唐代表,确是中国诗界传统的正声。后来白香山从这里一转手,吴梅村再从这里一转手,但可惜越转越卑弱。
盛唐以后,这一派自然也不断,好的作品自然也不少;但在古体里头,已经不很通用。因为五古很难出汉魏范围,七古很难出初唐范围。倒是近体很从这方面开拓境界。因为近体篇幅短,非用含蓄之笔,取弦外之音,便站不住,内中五律七绝为尤甚。唐人著名的七绝和孟、王、韦、柳的五律,都是这一派。杜工部诗虽以热烈见长,他的五律如《凉风起天末》、《今夜鄜州月》、《幽意忽不惬》等篇,也是这一派。
王渔洋专提倡神韵,他所标举的话,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虽然太偏了些,但总不能不认为诗中高调。我想,他这种主张是对的。但这类诗做得好不好,全问意境如何。我们若依然仅有三百篇汉魏初唐人的意境,任凭你运笔怎样灵妙,也不能出他们的范围;只有变成打油派,令人讨厌。我们生当今日,新意境是比较容易取得的。那么,这一派诗,我们还是要尽力的提倡。
第二类的蕴藉表情法,不直写自己的情感,乃用环境或别人的情感烘托出来。用别人情感烘托的,例如《诗经》: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陟岵》)
这篇诗三章,第一章父,第二章母,第三章兄。不说他怎样的想念爷妈哥哥,却说爷妈哥哥怎样的想念他,写相互间的情感,自然加一层浓厚。
用环境烘托的,例如《诗经》: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东山》)
且不说回家会着家人的情况,但对一件极琐碎的事物——柴堆上头一棚瓜说:“咱们违教三年了。”言外的感慨,不知有多少。
古乐府《孔雀东南飞》,最得此中三昧。兰芝和焦仲卿言别,该篇中最悲惨的一段,他却悲呀泪呀……不见一个字。但说:
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
箱奁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
人贱物亦鄙,不足迎新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专从纪念物上头讲,用物来做人的象征;不说悲,不说泪,倒比说出来的还深刻几倍。到别小姑时,却把悲情尽地发泄了。
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
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同上)
兰芝的眼泪,不向丈夫落,却向小姑落。和小姑说话,不说现时的凄惨,只叙过去的情爱;没有怨恨话,只有宽慰和劝勉的话。只这一段,便能把兰芝极高尚的人格极浓厚的爱情,全盘涌现出来。
后来用这类表情法,也是杜工部最好。如他的《羌村》三首: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歔。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
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这三首实写自己情感的地方很少(第二首有“少欢趣”“煎百虑”等语,在三首中这首却是次一等)。只是说日怎么样,云怎么样,鸟怎么样,鸡怎么样,老妻怎么样,儿子怎么样,邻居怎么样,合起来他所谓“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的情感,都表现出了。
还有《北征》里头的一段,也是这种笔法。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茆屋,妻子衣百结。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豆褐。……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粉黛亦解苞,衾绸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这种诗所用表情技术,可以说和《陟岵》同一样。不写自己情感,专写别人情感。写别人情感,专从极琐末的实境表出,这一点又是和《东山》同样。这一类诗,我想给他一个名字,叫做“半写实派”。他所写的事实,是用来做烘出自己情感的手段,所以不算纯写实;他所写的事实,全用客观的态度观察出来,专从断片的表出全相,正是写实派所用技术,所以可算得半写实。
第三类蕴藉表情法,索性把情感完全藏起不露,专写眼前实景(或是虚构之景),把情感从实景上浮现出来。这种写法三百篇中很少,勉强举个例。如: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七月》)
这是专从节物上写那种和乐融泄的景象,作者的情绪,自然跟着表现出来。
但这首还有人在里头,带着写别人的情感,不能纯粹属于此类。此类的真正代表,可以举出几首。其一,曹孟德的: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粲烂,若出其里。(《观沧海》)
这首诗仅仅写映在他眼中的海景。他自己对着这景有什么怅触,一个字未尝道及。但我们读起来,觉得他那宽阔的胸襟,豪迈的气概,一齐流露。
北齐有一位名将斛律光,是不识字的;有一天皇帝在殿上要各人做诗,他冲口做了一首,便成千古绝唱。那诗是: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
这诗是独自一个人骑匹马在万里平沙中所看见的宇宙。他并没说出有什么感想。我们读过去,觉得有一个粗豪沉郁的人格活跳出来。
阮嗣宗《咏怀》里头有一首: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这首诗一起一结,虽然也轻轻的点出他的情感。但主要处全在中间几句,从环境上写出那种百无聊赖哀乐万端的情绪,把那位哭穷途的先生全副面孔活现出来。
杜工部用这种表情法也用得最好,试举他两首。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
这首诗题目是《倦夜》。看他前面仅仅三十个字,从初夜到中夜到后夜,初时看见月、看见露,月落了看见星、看见萤,天差不多亮了听见水鸟,写的全是自然界很微细的现象,却是通宵睡不着很疲倦的人才能看出。那“倦”的情绪,自在言外,末两句一点便够。又: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这首是工部最有名的七律,小孩子都读过的。假令我们当作没有读过,掩住下半首,闭眼想一想情形,谁也该想得到是在长江上游——四川湖北交界地方秋天一个独客登高时候所见的景物。底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那两句,不过章法结构上顺手一点,其实不用下半首,已经能把全部情绪表出。
须知这类诗和单纯写景诗不同。写景诗以客观的景为重心,他的能事在体物入微;虽然景由人写,景中离不了情,到底是以景为主。这类诗以主观的情为重心,客观的景,不过借来做工具。试把工部的“竹凉侵卧内”和王右丞的: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比较,便见得王作是纯客观的,杜作是主观气分甚重。
第四类的蕴藉表情法,虽然把情感本身照原样写出,却把所感的对象隐藏过去,另外拿一种事物来做象征。这类方法,三百篇里头很少——前所举《鸱鸮》篇,可以归入这类。“山有榛隰有苓”、“谁能烹鱼溉之釜鬻”等篇,也带点这种气味;但属少数,且不纯粹——因为三百篇的原则,多半是借一件事物起兴,跟着便拍归本旨,像那种打灯谜似的象征法,那时代的诗人不大用他。但作诗的人虽然如此,后来读诗的人却不同了。试打开《左传》一看,当时凡有宴会都要赋诗,赋诗的人在三百篇里头随意挑选一篇借来表示自己当时所感。同一篇诗,某甲借来表这种感想,某乙也可以借来表那种感想。拿我们今日眼光看去,很有些莫名其妙。所以我说三百篇的作家没有象征派,然而三百篇久已作象征的应用。
纯象征派之成立,起自楚辞。篇中许多美人芳草,纯属代数上的符号,他意思别有所指。如《离骚》中: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城之佚女。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又: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兮,榝又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蓠。……
这类话若不是当作代数符号看,那么屈原到处调情到处拈酸吃醋,岂不成了疯子?蕙会变茅,兰会变艾,天下那有这情理?太史公说得好:“其志洁故其称物芳。”他怀抱着一种极高尚纯洁的美感,于无可比拟中,借这种名词来比拟。他既有极秾温的情感本质,用他极微妙的技能,借极美丽的事物做魂影,所以着墨不多,便尔沁人心脾。如:
惜吾不及见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思美人》)
如: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
如: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为兮愁苦。(《少司命》)
如: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湘君》)
这都是带一种神秘性的微妙细乐,经千百年后按奏,都能使人心弦震荡。
自楚辞开宗后,汉魏五言诗,多含有这种色彩。如《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等篇,乃至张平子的《四愁》,都是寄兴深微一路,足称楚辞嗣音。
中晚唐时,诗的国土被盛唐大家占领殆尽。温飞卿、李义山、李长吉诸人,便想专从这里头辟新蹊径。飞卿太靡弱,长吉太纤仄,且不必论;义山确不失为一大家。这一派后来衍为西昆体,专务挦撦词藻,受人诟病。近来提倡白话诗的人不消说是极端反对他了。平心而论,这派固然不能算诗的正宗,但就“唯美的”眼光看来,自有他的价值。如义山集中近体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篇,古体的《燕台》、《河内》等篇,我敢说他能和中国文字同其运命。就中如《碧城》三首的第一首: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使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这些诗,他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一句一句的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这种文学,是不容轻轻抹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