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在《无极》成为一个笑柄后,每一次出拳都是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不管在电影里还是现实中,陈凯歌习惯扮演反思者的角色,试图把历史问题在现实中找到合理的诠释。他要把春秋战国时期的“士”还原为现代的“民”,要为那个忠义时代的“义举”找一个合乎人性的理由。但他又不能不顾及观众的情绪和接受程度,这个混乱让他的《赵氏孤儿》继《梅兰芳》之后,又倒在枷锁中。
以颠覆开始,以顺从结局,让这部《赵氏孤儿》有些自相矛盾。 准确地说,陈凯歌在一开始选择了颠覆,最后却放弃了颠覆。他自己思维的混乱,让这部电影的上半部和下半部接不上。程婴这个被历史和戏剧塑造成“舍己为人”的忠义之士,在电影的前半部从云端落到地上,接了地气,他的救孤是一连串的阴差阳错和不得已,他是被逼着走上英雄路的一个普通人。但到后半部又把他拱上祭坛成为悲情英雄,这个转折没有结实的铺垫,所以显得突兀,观众反倒不好接受。 一个以现代理念开头的故事,最后以传统的结局收场,如果按亚里士多德的标准来看,一个悲剧英雄的死亡,既没有让观众的情绪得到释放,得到净化,对道德秩序也没有肯定。 庄姬临死前嘱托程婴,不要告诉孩子他父母是谁,也不要告诉他仇人是谁,就过老百姓的日子。这是一个母亲临死前的托孤遗言,也是被陈凯歌夹入的具有现代意识、尊重个体生命的遗言。但同时,这也是一个致命的解构点。有这个遗言在,程婴后半部的行动都失去了依托和使命。 解构的路七年前就有人走过,话剧导演林兆华和田沁鑫不约而同把《赵氏孤儿》搬上过话剧舞台。林兆华版本中,孤儿放弃了复仇,为自己而活。田沁鑫的版本中,孤儿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陷入两难境地:今天以前我有两个父亲,今天以后我是孤儿。 陈凯歌如果肯沿着解构这条路走,无外乎这两种选择,但陈凯歌早就过了甘冒风险的年龄,更何况他深知以小众为目标的话剧可以先锋、实验,以大众为目标的电影如果背离观众,就等于背离票房。这年头你见过有跟票房过不去的导演吗? 想当初,冯小刚在《集结号》结尾想冒一个风险,试图让结尾不那么光明,让谷子地最后没有帮兄弟们讨回公道,死了或疯了。结果编剧刘恒急了,他说:绝对不行!观众是相信神话的。神话是什么呀?就是英雄最后会站在山顶上!谷子地不能死! 同样的道理,程婴十多年的隐忍目的就是复仇,如果把复仇取消了,这部电影的最大张力就被消解了,陈凯歌不愿意冒这个风险。所以他在结局中一早认定复仇会成功,理由是屠岸贾滥杀无辜,不能原谅。所以说,不是孤儿放不过屠岸贾,而是在陈凯歌的道德天平上,屠岸贾早就被判了死刑,必死无疑。 可惜的是,这样的开头和这样的结尾合不上套,也对不上卯。 程婴等待多年,忍辱负重的最大期待是要把孩子带到屠岸贾的面前,告诉他,孩子是谁,我是谁。可是庄姬的遗言让程婴失去了复仇的使命感,也让后半部程婴的复仇失去了依托。 程婴在为谁复仇? 为赵家吗?庄姬临死前分明说NO! 那么只剩下是为自己的妻儿复仇了? 想想看,为一己之仇隐忍,能塑造出一个让人敬重的英雄吗? 甚至缩小到只是父亲的角色来看。程婴让孩子认仇敌做干爹,这一险着,表面上是程婴在隐忍,实际上是孩子被摆布。孤儿被当成一个棋子养大,被寄予了复仇的使命,他最后要为一段完全没有记忆的血缘关系,对自己的精神之父下杀手,亲手割断感情的脐带。他承受的这种痛苦,难道可以看出程婴对孩子的爱吗? 陈凯歌一再澄清不要用仇恨毁了孩子,事实上,电影提示的正是相反的主题:恨比爱更长久,爱是无法消弭恨的。一个刚出生就变成孤儿的孩子,在十多年的成长后再次失去两个父亲,成为孤儿,这种结局会让谁觉得痛快呢?一个复仇的主题抛开了忠义的支撑,变成了一个无法服众的空壳,观众的情绪无端端被吊在半空,没有着落。影片开得了头,结不了尾。 陈凯歌没有理清传统与现代价值观如何转换,更没有在坚持自己还是服从观众中做出一个清晰的选择。不仅错过了一次生产合格成品的机会,也错过了超越自己的可能,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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