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语文(旧版--人教版) 第一册 第一单元 1.短文两篇 散步………………………………………… 莫怀戚 我们在田野散步:我,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和儿子。 母亲本不愿出来的。她老了,身体不好,走远一点就觉得很累。我说,正因为如此,才应该多走走,母亲信服地点点头,便去拿外套。她现在很听我的话,就像我小时候很听她的话一样。 天气很好。今年的春天来得太迟,太迟了,有一些老人挺不住。但是春天总算来了。我的母亲又熬过了一个严冬。 这南方初春的田野,大块小块的新绿随意地铺着,有的浓,有的淡;树上的嫩芽也密了;田里的冬水也咕咕地起着水泡。这一切都使人想着一样东西------生命。 我和母亲走在前面,我的妻子和儿子走在后面。小家伙突然叫起来:“前面也是妈妈和儿子,后面也是妈妈和儿子。”我们都笑了。 后来发生了分歧:母亲要走大路,大路平顺;我的儿子要走小路,小路有意思。不过,一切都取决于我。我的母亲老了,她早已习惯听从她强壮的儿子;我的儿子还小,他还习惯听从他高大的父亲;妻子呢, 在外面,她总是听我的。一霎时,我感到了责任的重大。我想一个两全的办法,找不出;我想拆散一家人,分成两路,各得其所,终不愿意。我决定委屈儿子,因为我伴同他的时日还长,我伴同母亲的时日以短。我说:“走大路。” 但是母亲摸摸孙儿的小脑瓜,变了主意:“还是走小路吧。”她的眼随小路望去:那里有金色的菜花,两行整齐的桑树,尽头一口水波粼粼的鱼塘。“我走不过去的地方,你就背着我。”母亲对我说。 这样,我们在阳光下,向着那菜花、桑树和鱼塘走去。到了一处,我蹲下来,背起了母亲,妻子也蹲下来,背起了儿子。我的母亲虽然高大,然而很瘦,自然不算重;儿子虽然很胖,毕竟幼小,自然也轻。但我和妻子都是慢慢地,稳稳地,走得很仔细,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的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 金黄的大斗笠……………………………… 高 风 风来啦! 庄稼的叶子翻过背,闪现出一片片灰绿。小山羊的毛被梳理好,又弄乱。小男孩脸上的汗珠被吹干,换上调皮的笑意。 雨来啦! 乌云被太阳照得受不了,越缩越紧,于是挤下了雨。那又粗又亮的线线,似乎能数得清。 风来啦! 它抱住每一棵它遇到的树,用力摇,摇得叶子哗哗响。 雨来啦! 它向小男孩跑来。小男孩一定很急,连鞋都不穿,光着脚丫跑得噼哩啪啦的。 风来啦!雨来啦! 姐姐带着斗笠来啦! 雨,只赶上洗洗斗笠。 风,总想掀开斗笠,看看下面遮着什么。 金黄的大斗笠下:这边,露出一条翘起的小辫;那边,露出一条揽着小山羊的滚圆的胳膊。在用斗笠临时搭成的小房子里,姐弟俩坐着,任凭雨水洗刷四只并排的光脚,脚指头还在得意地动呢。金黄的大斗笠下还遮着笑,遮着小山羊偶尔发出的咩咩声,遮着姐姐和弟弟的笑语: “姐姐,你怎么知道雨来啦?” “那团乌云走过咱家窗前,我看到它的影子了。” “姐姐,你怎么知道风来啦?” “咱家屋后的竹林告诉我的。” “姐姐,你要不送斗笠来,哪怕晚送一会儿,我正好淋个澡。可惜……” 啪!(是一只手打在另一只手上) “嘻嘻。” “咯咯。” 笑声冲出银线织的雨帘,笑声掀动金黄的大斗笠。 远看,斗笠像个大蘑菇,是那么美。阳光照着它,雨水润着它,它是那么有生气。 2.背影…………………………………………… 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1925年10月在北京 3.*我儿子一家……………………………………
舒婷 妈妈怀我不到三十天开始大吐特吐,胃都吐出血来,慌忙去住院输液,一住几个月,还是止不住吐。生我后第二天,外公送来一碗猪肝面线,她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还问:“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吗?” 住院期间,爸爸每日去图书馆借五六本惊险小说供应妈妈,说是能减少呕吐次数。妈妈高卧在床,左边一摞书一本一本飞快地移到右边去,不到天黑,全部看完。立刻逼爸爸再去换,可惜图书馆已经关门。我还不会说话就已迷上一切机动车辆,后来发展为热爱枪支刀剑和飞车走壁,爸爸说是由于妈妈的胎教。 妈妈的体质不好,怀孕时又吃了这么多苦头,所以我出生那天来了不少亲友看望她。姨姨从门缝窥见我被倒拎着,大喊:“是男孩!”爸爸颓然应声:“糟了!”姨姨气急:“我姐姐千辛万苦,哪怕养出个蟑螂来,你都该叫好极了!”每逢我淘气,父亲老是摇摇头:“若是女孩就好了。” 我还没出生就已有一长列名字,左边妈妈拟的女孩名字,右边爸爸拟的男孩名字。等证实我是男孩,爸爸辛辛苦苦翻字典查来的字由于太古怪,奶奶认不得,以一票否决。临时决定取一字“思”,说是怀念在菲律宾的爷爷。爸爸和妈妈互相安慰,说陈思两字可谐音为诚实、沉思、成诗等十多层意思,于是皆大欢喜。 我两岁,奶奶推我去海边散步,游客众多,有人摸摸我的脑瓜顺口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我立即应声:“诗人舒婷的儿子。”那人却是知道我妈的,又是夸奖我又是给我拍照。奶奶回家喜滋滋发布新闻,爸爸妈妈一听面面相觑,告诫我:“以后不许你这样说。如果有人问你妈妈在哪里工作,就说在厦门灯泡厂。”我牢牢记住了。上了幼儿园,我兴冲冲向妈妈报告:“我们班有两个小朋友的妈妈和妈妈同厂。”妈妈眉毛挑得高高:“同什么厂?”咦,她自己倒忘了。 我出生不到两天,就有老诗人王辛笛和邹荻帆到医院来看我。家里作家客人多,我老是像念儿歌似的滚瓜烂熟背诵这些作家名字。妈妈对爸爸开玩笑说,如果搞一个儿童背诵作家名字大奖赛,我准能得头奖。 爸爸一沾枕头就有鼾声,妈妈总不断地翻身,翻得浑身热乎乎。我无论何时醒来,看到妈妈都是大睁着双眼,而爸爸依然打鼾。但是妈妈却允许爸爸赖床,说爸爸半夜失眠。我根本不失眠,他们却强迫我一起午睡。中午一个小时他们不过在床上继续失眠,爸爸有时制造一些鼾声,说是可以培养睡眠。这时候如果有客人来,爸爸妈妈就磨磨蹭蹭起身,不情愿去开门。那个下午和那个晚上,妈妈就要在各个房间游魂似的飘来飘去,抱怨说是中午没有休息的缘故。 家中客人真多,有时来客衣冠随便,满口土音,妈妈忙不迭地泡茶端糖,还亲自做饭烧菜,随他们爱坐多久,都开心地陪到底。有时来的客人走路极庄严,讲话声声响亮,妈妈却闷坐在椅子上,以她自己形容的叫眼看鼻子鼻子看嘴巴,用单音节回答一切问题,如果还不奏效,就看手表。 妈妈说她平生有三怕:一怕记者采访,二怕与人谈诗,三怕讲座和开会发言。 怕采访怕发言还说得过去,当一个诗人,不愿与人谈诗真是太不讲道理了,我的妈妈。 只要有机会,妈妈到哪里都把我带在身边。如果她只身去外地,一定要打长途电话回来,查问我有没有每天洗澡。妈妈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做恶梦。前几天鼓浪屿发生了唯一的交通事故:一辆飞奔的手拉板车把我们幼儿园的一个小朋友撞死了。妈妈唏嘘好几天,常常警醒地摸我的脑袋,似乎试探它能不能硬过板车的把手。 人多的时候,爸爸不爱说话,妈妈只好说个没完没了。客人走后,特别是饭桌上,奶奶、爸爸和我争着同妈妈说话,直到我双手将妈妈的脸扳向我为止。爸爸争不过我,就在熄灯之后拼命讲话,只有当他注意到我没有睡着也听得出神的时候,就习惯地命令我:转过去,快睡着。 人家说一定是爸爸怕妈妈,其实是妈妈怕爸爸。每晚妈妈陪我上床,都带着一本书看。爸爸一走进卧室,妈妈赶紧把书藏在被窝里。那书的封面不是画着一支手枪,就是画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爸爸发现后就摆出在课堂讲课的架势教育妈妈。妈妈不服气,说她这是休息,她不能“守桌待诗”。我说妈妈错了,是守株待兔。 等爸爸去教书,妈妈脚踮在爸爸的硬木太师椅上,近视眼贴着书橱,把爸爸的大书一部一部搬下来。双手撑着头唉声叹气地读着,茶喝得很多,好像那是什么干涩的东西,可以用水送下。如果我的小朋友找我玩,妈妈立刻丢下烫金硬壳面大书,和我们在院子里跳绳,踢球,玩老鹰抓小鸡。妈妈知道的游戏和幼儿园阿姨一样多。爸爸说妈妈可以去幼儿园陪我读。妈妈可怜巴巴回答:“我真想多要几个孩子,带一个和带五个是一回事。” 可是我干妈干爹来,妈妈却劝干妈不要生孩子:“孩子小时候,你为他把心都揉碎了。就算他长大了,你再揉碎心都帮不了他。到他们这一代,同性恋、艾滋病、战争、吸毒,什么都可能发生。”我干妈也是个作家,叫唐敏。养的猫病死后她到我家哭诉。妈妈说,如果养一个孩子病死了,她不是要把眼泪哭干? 我们班有很多小朋友家里买了钢琴。和我同岁的小表姐每个星期天都要拉小提琴,从早上九时到晚上九时,拉得她小小年纪就喊活着没意思。经常有人问我妈:“你儿子学什么?”妈妈回答:“学玩。”妈妈总说要让我有个快乐的童年,她和爸爸都不要我成为神童什么的。我有段时间爱画画,妈妈买了一大堆蜡笔、彩色铅笔和水彩。我扔下画笔去剪纸,妈妈又给我买小剪刀和彩纸。再后来我迷上踢足球,妈妈就辛辛苦苦陪练,当过真正的足球运动员的爸爸,有时忍不住出现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地把妈妈的脚法批评得一无是处。来家的叔叔们常问我长大了干什么,像妈妈当个诗人?我才不呢!当作家整天趴在桌上多没意思,我要当司机。妈妈爸爸听了都大大高兴起来。妈妈到国外给我带的玩具全是各种汽车。现在我的机动车辆有六七十种。妈妈说等够一百部了,就开个汽车博览会。 我今年五周岁了。有位伯伯来家里,说起他儿子结婚后想搬出去独立住,但是伯伯心里舍不得。妈妈劝他说:“孩子成家就应该离开父母。小思长大后我也要让他走。但是,如果他们愿意让我帮忙带孙子,十个八个我也不嫌多。”晚上我不睡觉,妈妈坐在我的小床边,问我怎么啦。我说,妈妈,等我长大了也要和你一起住。妈妈笑着把爸爸叫来,向我保证,等我长大还要很多很多天,这以前我们三人决不分开。 但是,我下了决心,干脆不讨老婆算了。妈妈摸摸我的脸说,可是我要孙子呀。 4.*金盒子…………………………………………
琦君 记得五岁的时候,我与长我三岁的哥就开始收集各色各样的香烟片了。经过长久的努力,我们把《封神榜》香烟片几乎全部收齐了。我们就把它收藏在一只金盒子里--这是父亲给我们的小小保险箱,外面挂着一把玲珑的小锁。小钥匙就由我与哥哥保管。每当父亲公馀闲坐时,我们就要捧出金盒子,放在父亲的膝上,把香烟片一张张取出来,要父亲仔仔细细给我们讲画面上纣王比干的故事。要不是严厉的老师频频促我们上课去,我们真不舍得离开父亲的膝下呢! 有一次,父亲要出发打仗了。他拉了我俩的小手问道:“孩子,爸爸要打杖去了,回来给你们带些甚么玩意儿呢!”哥哥偏着头想了想,拍着手跳起来说:“我要大兵,我要丘八老爷。”我却很不高兴地摇摇头说:“我才不要,他们是要杀人的呢。”父亲摸摸我的头笑了。可是当他回来时,果然带了一百名大兵来了。他们一个个都雄赳赳地,穿着军装.背着长枪。幸得他们都是烂泥做的,只有一寸长短,或立或卧,或跑或俯,煞是好玩。父亲分给我们每人五十名带领。这玩意多么新鲜!我们就天天临阵作战。只因过于认真,双方的部队都互相损伤。一两星期以后,他们都折了臂断了腿,残废得不堪再作战了,我们就把他们收容在金盒子里作长期的休养。 我八岁的那一年,父亲退休了。他要带哥哥北上住些日子,叫母亲先带我南归故里。这突如其来的分别,真给我们兄妹十二分的不快。我们觉得难以割舍的还有那唯一的金盒子,与那整套的《封神榜》香烟片。它们究竟该托付给谁呢?两人经过一天的商议,还是哥哥慷慨地说:“金盒子还是交给你保管吧!我到北平以后,爸爸一定会给我买许多玩意儿的!” 金盒子被我带回故乡。在故乡寂寞的岁月里,童稚的心,已渐渐感到孤独。幸得我已经慢慢了解《封神榜》香烟片背后的故事说明了。我又用烂泥把那些伤兵一个个修补起来。我写信告诉哥哥说金盒子是我寂寞中唯一的良伴,他的回信充满了同情与思念。他说:“明年春天回来时给我带许许多多好东西,使我们的金盒子更丰富起来。” 第二年的春天到了,我天天在等待哥哥归来。可是突然一个晴天霹雳似的电报告诉我们,哥哥竟在将要动身的前一星期,患急性肾脏炎去世了。我已不记得当这噩耗传来的时候,是怎样哭倒在母亲怀里,仰视泪痕斑斑的母亲,孩子的心,已深深体验到人事的变幻无常。我除了恸哭,更能以甚么话安慰母亲呢? 金盒子已不复是寂寞中的良伴,而是逗人伤感的东西了。我纵有一千一万个美丽的金盒子,也抵不过一位亲爱的哥。我虽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却懂得不在母亲面前提起哥哥,只自己暗中流泪。每当受了严师的责罚,或有时感到连母亲都不了解我时,我就独个儿躲在房间,闩上了门,捧出金盒子,一面搬弄里面的玩物,一面流泪,觉得满心的忧伤委屈,只有它们才真能为我分担。 父亲安顿了哥哥的灵柩以后,带着一颗惨痛的心归来了。我默默地靠在父亲的膝前,他颤抖的手抚着我,早已鸣咽不能成声了。 三四天后,他才取山一个小纸包说:“这是你哥哥在病中,用包药粉的红纸做成的许多小信封, 一直放在袋里,原预备自己带给你的。现在你拿去好好保存着吧!”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十只小红纸信封,每一只里面都套有信纸,信纸上都用铅笔画着“松柏长青”四个空心的篆字,其中一个,已写了给我的信。他写着:“妹妹,我病了不能回来,你快与妈妈来吧!我真寂寞,真想念妈妈与你啊!”那一晚上整整哭到夜深。第二天就小心翼翼地把小信封收藏在金盒子里,这就是他留给我唯一值得纪念的宝物了。 三年后,母亲因不堪家中的寂寞,领了一个族里的小弟弟。他是个十二分聪明的孩子,父母亲都非常爱他,给他买了许多玩具。我也把我与哥哥幼年的玩具都给了他,却始终藏过了这只小金盒子,再也舍不得给他。有一次,被他发现了,他跳着叫着一定要。母亲带着责备的口吻说:“这么大的人了,还与六岁的小弟弟争玩具呢!”我无可奈何,含着泪把金盒子让给小弟弟,却始终不认将一段爱惜金盒子的心事,向母亲吐露。 金盒子在六岁的童子手里显得多么不坚牢啊!我眼看他扭断了小锁,打碎了烂泥兵,连那几个最宝贵的小信封也几乎要遭殃了。我的心如绞着一样痛,趁母亲不在,急忙从小弟弟手里抢救回来,可以金盒子已被摧毁得支离破碎了。我真是心疼而且愤怒,忍不住打了他,他也骂我“小气的姊姊”,他哭了,我也哭了。 一年又一年地,弟弟已渐渐长大,他不再毁坏东西了。九岁的孩子,就那么聪明懂事,他已明白我爱惜金盒子的苦心,帮着我用美丽的花纸包扎起烂泥兵的腿,再用铜丝修补起盒子上的小锁,说是为了纪念他不曾晤面的哥哥,他一定得好好爱护这只金盒子。我们姊弟间的感情,因而与日俱增,我也把思念哥哥的心,完全寄托于弟弟了。 弟弟十岁那年,我要离家外出,临别时,我将他的玩具都理在他的小抽屉中,自己带了这只金盒子在身边,因为金盒子对于我不仅是一种纪念,而且是骨肉情爱之所系了。 作客他乡,一连就是五年,小弟弟的来信,是我唯一的安慰。他告诉我他已经念了许多书,并且会画图画了。他又告诉我说自己的身体不好,时常咳嗽发烧,说每当病在牀上时,是多么寂寞,多么盼我回家,坐在他身边给他讲香烟片上《封神榜》的故事。可是因为战时交通不便,又为了求学不能请假,我竟一直不曾回家看看他。 恍惚又是一场噩耗,一个电报告诉我弟弟突患肠热病,只两天就不省人事,在一个凄凉的七月十五深夜,他去世了!在临死时,他忽然清醒起来,问姊姊可曾回家。我不能不怨恨残忍的天心,在十年前夺去了我的哥哥,十年后竟又要夺去我的弟弟,我不忍回想这接二连三的不幸事件,我是连眼泪也枯干了。 哥哥与弟弟就这样地离开了我,留下的这一只金盒子,给与我的惨痛该多么深?但正为它给我与如许惨痛的回忆,使我可以捧着它尽情一哭,总觉得要比甚么都不留下好得多吧! 几年后,年迈的双亲,都相继去世了,暗淡的人间,茫茫的世路,就只丢下我踽踽独行。如今我又打开这修补过的小锁,抚摸着里面一件年的宝物,贴补烂泥兵脚的美丽花纸,已减退了往日的光彩,小信封上的铅笔字,也已逐渐模糊得不能辨认了。可是我痛悼哥哥与幼弟的心,却是与日俱增,因为这些暗淡的事物,正告诉我他们离开我是一天比一天更远了。 5.*羚羊木雕………………………………………
张之路 天上下着雪。我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在去万方家的路上。雪花在路灯前飞舞,路灯在雪花中发出昏暗的光。 我和万芳家只隔一百多米,可是我却走了好久好久。白天我们还在这里举行百米赛跑,那时候,这条路显得又平又直,可现在下雪了。我一个人漫漫地走着,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 吃过晚饭,我趴在桌子上背诵今天课堂上刚刚讲过的杠杆原理。妈妈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我常常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我们这里已经很少下这样大的雪了。真带劲!明天可以打雪仗罗! 妈妈走了过来,轻轻地把窗帘拉上。 另一间屋子里,爸爸和奶奶正在看电视。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传了过来,又是京戏!我用双手把耳朵堵上。妈妈走了出去,电视机的声音变小了。妈妈又重新走到我的身边,慈爱地把我的手从耳朵上拿了下来。 “那只羚羊哪儿去啦?”妈妈突然问我。 她说的羚羊是一只用黑色硬木雕成的艺术品。它一直放在我桌子的犄角上。我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因为我已经把它送给我的好朋友万方了。 “你不是说送给我了么?”我喃喃地说。 “当然是送给你了,可是现在它在哪儿?”妈妈好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两眼紧紧地盯着我。事情严重了。 “我把它收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撒了谎。 “收在哪儿了?拿来我看看。”妈妈一点也不放松。 我只好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说实话……是不是拿出去卖啦?”妈妈变得十分严厉起来,“我决不允许!” “没有……妈……我送给别人了。”我都快哭了,连忙解释着。 “送给谁了,告诉我!”妈妈用手摇着我的肩膀。 “送给万方了。” “你现在就去把它要回来!”妈妈坚定地说,“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哭着喊了起来。 爸爸走了进来,他坐在那里听妈妈讲完了事情的过程,并没有发火。他点着一支烟,慢慢地对我说:“小孩子之间怎么能自作主张地把家里东西送给别人呢!这是不对的,不信的话,你明天问问老师……把这样珍贵的东西送人,他也会反对的……呢?” “可……这是我的东西呀!” “是,这是爸爸妈妈给你的,可并没有允许你送给别人呀!” 我没有理由了。爸爸说的话总是让人找不出毛病在哪儿。我知道,那黑色的羚羊是爸爸从非洲带回来的纪念品,是爸爸非常喜欢的东西。可是,当我想到我要去向我的好朋友要回它的时候,我的心里难过极了。他们不知道,万芳是个多么仗义的好朋友呀! 万方从开始上小学就和我在一起。他学习很好,还特别喜欢帮助人。他有力气,可以在单杠上一连做十个引体向上。可他从来不欺负别人。 那一天上体育课,我们全班都穿上刚买的新运动裤,可我的裤子被树杈划了一个长长的口子。我坐在地上使劲地哭。因为我特别怕妈妈骂我。万方也不玩了,他坐在我的旁边一个劲地叹气。忽然,他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对我说:“咱俩换了吧,我妈是裁缝,她能把裤子补得看不出破绽来。”我当时,居然相信了他的话,就把裤子和他换了。后来我才知道,为了那条裤子,他妈妈让他对着墙站了半个钟头。 我要把裤子换过来。他却说:“反正我已经罚完站了,要是换回来,你还得挨说,就这样吧!” 那天,万方到我家来玩。我见他特别喜欢我桌上的羚羊,连想都没想就送给了他:“咱俩永远是好朋友……永远!”他也挺激动,还把一柄心爱的小刀送给我……想到这儿,我哭了。 不知什么时候,奶奶站在门口。她小声说:“算了吧,下次记住就行啦,孩子们也要讲个信用……送给别人的东西怎么好再要回来呢!” 妈妈忍不住喊起来:“您总是惯着他,您知道那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呀!” 爸爸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抽烟。 这样,我的心里就更难过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我都要上中学了。我默默地从抽屉里拿出万芳送给我的小刀,飞快地跑出门去…… 万方的家到了,我上了三楼,轻轻地敲了门。门开了,万方伸出头来,看见是我,一把把我拉进屋里去。 “万方……”我站在过道里不肯再往里走。 “你怎么啦?”万芳焦急地问我。 我慢慢从口袋里掏出小刀说:“你能不能把羚羊……换回去。”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万方没有说话,他咬着嘴唇,两眼紧紧盯着我。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 好一会儿,万方说:“你怎么会这样呢?白天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难道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忍不住哭泣起来。万方的妈妈从里面走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儿掉眼泪。她又回头问万方。 万方说:“他要把送给我的东西要回去!” 万方的妈妈顺手给了万芳屁股一巴掌:“小孩子之间怎么能换东西呢,快去把人家的东西拿来!” 万方站在那里没动,他妈妈又推了他一下,他才不情愿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万方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托着那只羚羊,他还为羚羊做了一个小玻璃框子,也一起拿了出来。他妈妈接过来一看说:“哎呀!你怎么能要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呢?!”她把羚羊递到我的手上,“好好拿着,我呆会儿说他!” 我把小刀和玻璃框子放到他妈妈的手里,正要和万方说话,她已经不见了。 我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外面的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雪花落在羚羊的身上,又滑了下去。我突然觉得羚羊变得那么重,以至于我不得不用双手托着它。我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忽然,我听见后面传来万方声音。我惊奇地回过头。万方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眼前,他既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棉衣。他把手里拿的玻璃罩子盖在我的羚羊上,又把小刀塞到我的手里说:“拿着,没有礼物,咱俩也是好朋友!” “你妈妈会说你的!”我看着他的眼睛。 “没事儿,凡是爸爸妈妈送给我的东西,不管我给谁他们都没说的……”他十分爽朗地微笑着,露出那像白雪一样的牙齿。 “明天打雪仗,来早点!”万方跑了,还不时地扬起手臂向我打招呼。渐渐的,他消失在雪花飞舞的世界里面了。 我哭了,我真的嚎啕大哭起来。雪花和泪水一起落在玻璃罩上。我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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