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静

忽然发现许久没喝茶了，晚上宿舍难得的没有人，于是烧了水，温过盏，开始沏茶。最近 新收了些金骏眉，喝了几泡仍觉得是浮躁的，舌尖全然是甜到腻人的味道，这款茶市值炒 的太高，连茶里都多了许多杂味，大抵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于是洗了茶，莫名的开始翻各 种库存。所幸这半年收集了不少茶，一时铺了一桌子，最后捡了些岩茶来尝。 泡了马头岩的肉桂，水极香，平日里是我极爱的茶。但今日来尝，却觉得苦涩有余，厚度 不足。于是愈发觉得境由心生，连喝茶亦是如此，回甘的滋味一旦少了，就不知到茶中滋 味了。所以左思说，心为茶荈剧，大抵便是这个道理。 近来填新坑，看了许多魏晋南北朝的资料。《晋四王起事》里有一句短短的记载，“惠帝 蒙尘，还洛阳，黄门以瓦盂盛茶上至尊。”不知如何的竟触动了我。想来惠帝是天子至尊 ，锦衣玉食惯了，焉能受得了国破之苦，这一口瓦盂所盛的粗茶饮下，心内不知何等滋味 。我惯爱看些故纸堆里尘封的旧事，窃以为这是放大了的悲喜，重新翻出来挑挑拣拣的写 个故事，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晋时惠帝何其愚也，天生痴呆不解世事，但生在帝王家有这幅心肠却何其幸也，于是那一 盏粗茶饮了，恐怕也是快活的，人生里免去了许多烦扰的争斗，快活的过了这安稳的一世 。他的母亲杨氏，皇后贾南风，叔父们，兄弟们，谁人不是心有七窍，玲珑心思？可到头 来折腾了这么多年，终归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从某种意义上看，愚者未必愚，惠者未必 惠，不信你瞧瞧，最蠢的人反而得了个“惠”的谥号，人间事是否都是讽刺。 这些年来看了许多身边的世事，有时候远远地跳到局外想想，亦是这个道理。算计太多的 人难得有好下场，最后不过是众叛亲离。想起前晚和某人聊天时感叹，生平最反感目的性 太强的人，事事算计旁人，处处蒙着面具维护自己，何其辛苦，又何其可怜。 真心喜爱的许多朋友，大抵都是心态平和，简单快乐的人——可以一起畅快聊天，一起嬉 笑怒骂，何其快活也。身边其实有许多这样的女子，让我心存亲近。有一天某女看了点清 河的片段后总结说，你笔下的女主角怎么全是这样的性子，善良，倔强，极其的知足常乐 ，甚至有点点小懒惰。我笑说，不太思进取的女人，其实也是不和自己较劲的女人，可以 沉溺于各种生活中平凡的小快乐，在这个浮躁的世事中有一颗赤子之心多么难得啊。 第二泡是老枞水仙，这茶是有些刚性的，水厚且硬，我反而爱极。常觉得这茶里藏了点大 气概的，宛如武侠小说里许多玄而又妙的片段，常能让人荡气回肠。 某日重温《射雕》，看到结局处成吉思汗与郭靖的对话，忍不住击节赞叹，果然是小时候 没有读出的大气概在此间： 郭靖道：“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 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 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 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 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甚么好事？” 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 难说得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甚么就说甚么。成吉思汗一生自负，此际被他这么 一顿数说，竟然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回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 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成吉思汗英雄一世，建立何等显赫的功勋，想来是不会被这三言两语激的吐血的。但这两 段话说的何其妙也，古来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在红楼梦里，曹雪芹也讲这层意 思，世人所计较的功名利禄，财富权势，到头来全是空的。但这个空是儒家的空，不是佛 家的空。佛家的空是舍去皮囊的，无欲而无求，什么都还未曾得到。但儒家的空是得到一 切后的放下，是度己，是舍得。 如今细看，射雕里处处都是神来之笔，再瞧这段李萍死时说的话： 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转眼即过，生死又有甚么大不了？只要一生行事无愧于心，也就 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若是别人负了我们，也不必念他过恶。你记着我的话罢！”她凝 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脸上神色极是温柔，说道：“孩子，你好好照顾自己罢！”说着举起 匕首割断他手上绳索，随即转过剑尖，刺入自己胸膛。 这几句话说的何其精彩，我看到此处时忍不住泪流。李萍虽未读过书，却是小说里最能明 白大事理的人，所以慷慨之死，虽荣无哀。 茶性本寒，奈何沸水让其滚热。然而茶饮尽了，大抵余味是会长存的。世事与人事，概莫 都是此理吧。于是有余味的愈让人回味不已——当我们撇去了世事浮浅的嘈杂，揭开了一 切伪装的面杀，真正能存在心里的印象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终于觉得心静了许多。 能让我心静的，便是这些挥之不去的余味吧。 -- 却原来，到最后 我们终会相忘于江湖 来源:·北大未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