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中国文学中出现频率呈倍增长,至晚唐北宋达于巅峰。“月”自从进人人的审美视野,便不断派生、衍播出介蕴不尽的象征喻指。 我们知道,月虽然只是自然界中一个纯客观的物象,但它却逐渐成为华夏之邦人化自然的组成部分,成为诗人某些特定情感的信息载体。正是由于作者在创作时的处境情怀不同,从而导致了他们作品中“月”这一意象的不同思想内蕴,它们在规定的语境中,展示出了难尽言表的情感流程及其集中鲜明的价值取向。他们借月来抒怀言志,因而望月思乡,望月怀人,望月感怀几乎成了诗词中的永恒主题。 下面从几个不同侧面归纳分析一下唐宋词中“月”这一意象丰富而深刻的内涵: (一)“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月本无情,人却有意。月亮的阴晴圆缺,其实只是普普通通的自然现象,但它却映射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以月破状分离这一意象的词作中,又可细分为两小类: (1) 送别之作中的“月”。 “多情自古伤离别”,离别时的那种落没与惆怅的心情是无以言表的,面对即将离去的亲朋好友,只能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此时此刻的月亮也带有几分凄切伤感的色调。诸如“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牛希济《生查子》);“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张先《江南柳》);“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周邦彦(风流子))。以上送别词中的诗句,具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即“月”的意象都并非“圆月”、“满月”,而是“残月”、“新月”。对于这一点,我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去理解,一是从自然科学角度分析,古人远行,多启程于黎明之前甚至夜半时分,此时月将西斜,月亮表现出来的特征便是残缺 的、低垂的、朦胧的,因此,运用“残月”、“陇月”等意象是符合实际的,是真实的客观描 写。二是从词语意义的角度分析。“残”与“缺”同意,“残月”即“缺月”,“残月”与“新月” 都是不团圆的象征,所以,天边显现的一弯缺月.正是竟取了分离。是离别之人心理情感生动而贴切的写照。 (2) 怀古、亡国之作中的“月”。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年年花开,岁岁月圆,但常常是物是人非,如今之明月,犹当时之明月,可如今的人事情怀却已大异于当时了。面对依旧高悬于天的明月,此刻心中难免会涌上一种凄楚的感觉,那难以预料的世事变迁,只有明月才能作证,正如张若虚在其《春江花月夜》中所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 长江送流水。”故尔,欧阳炯在《江城子》中咏道:“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这首以凭吊六代繁华的消逝来寄寓现实感慨的怀古之词,一方面展现了日暮时分金陵古城的全景,一方面又在这些景物的描写中暗寓了历史沧桑之感,词人面对那象征着滚滚而去的历史长河的“无情太”陷人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如今,那轮曾照姑苏台上歌舞的明月,依然象“西子当年的妆镜一样,照临着这座历尽沧桑的江城,但吴宫歌舞,江左繁华均逐逝波去尽,眼前的金陵古城,是否再要重演相似的一幕呢?”全词意境就是借着这姑苏台上的一轮明月而显现出来的。试想,如果全词中不用“月”这一关键的意象来扮演历史见证人的角色,那么又怎能反衬出繁华易逝呢? 再如,南唐后主李煌的“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同样也是以秋月之无休无尽与人世间多少“往事”的短暂无常相对比。李煌作为一个“好声色,不恤政事”的亡国之君,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可是作为一代词人,他却给后人留下了许多感人肺腑的血泪文字。他的词作之所以千古传诵,就在于他对于“月”这一意象的深刻体会与艺术把握。在他的亡国词中总是少不了月的,除了上例外,还有如:“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笛在月明楼。”“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拢。”等等。这些“月”都带有历史的痕迹,笼罩着无限哀婉凄凉的色彩。 (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爱情作为一个永恒的主题,在唐宋词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描写男女间纯真爱情生活的作品,读来让人有一种纯朴温馨之感,余味无穷。在这类表达爱情的词作中,“月”的意象除了用来烘托渲染幽会时那种恬静温馨、柔情蜜意的氛围之外,也是借月亮的皎洁无瑕来象征青年男女间爱情的纯真,给人以美的享受。 在这类词中,“月”的意象变得美丽而朦胧,色调也较明朗,不再给人以忧伤的感觉,而且往往与“花”相映,充满了诗情画意。如“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贺铸(西江月》),这两句极其生动地写出了男女欢会时在花光月影环境中卿卿我我、情意绵绵的情态,给人以温馨旖旎的印象。而“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栏角。”(晏几道(六么令))又为读者点明了情人幽会的地点环境。云中之月,月下之花,共同构成了一幅优美和谐的图画,呈现出一种迷离徜恍、令人心醉的独特的月夜意境。由此可见,月与花的意象组合是男女爱情的象征。再如张先的《诉衷情》:“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全词用花、月的意象贯串而成,借“花前月下”象征昔日相恋,借“花谢月朦胧”象征爱情受阻,借“花不尽,月无穷”象征对爱情的美好期愿与执着追求,词人就是这样通过花月意象所显示的不同象征意义而表现出其情感精神所经历的发展变化的。 (三)“明月楼高休独倚,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 以月写相思,自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胭,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后,代不乏人。因为千里共月.最易引起相思之情.无论是身处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对于漂泊在外的游子和戍边的征人来说,泪却是常流的,有谁能抵御那久别家乡亲人的孤独之苦呢?正如曹组的《青玉案》所咏:“凄凉只恐乡心起。凤楼远,回头漫凝娣。何处今宵孤馆里,一声征雁,半窗残月,总是离人泪。”从中我们可以想象出一个人对着一盏孤灯,凝望天空中那轮唯一与自己相伴的明月,凄清寂寞,百无聊赖,独自在漫漫长夜中咀嚼着分离的痛苦,这种情景是何等的凄婉欲绝。 男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些多愁善感的女子了。“明月,明月,照得离人愁绝。”满月之夜,清辉照人,月下花前,本应是情侣们倾诉衷肠的美景良辰,但对于因为情人或丈夫的远征行役而不得不独守空房的女子来说却最容易触景生情,勾起相思的痛苦,离别的愁绪,独居的孤凄。因此,在唐诗宋词中明月似乎与离人,尤其是思妇们结下了不解之缘,借明月来烘托她们的离愁别恨以及深深的怨情的思妇词俯拾皆是:如:白居易的《长相思》:“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韦庄的《更漏子》:“钟鼓寒,楼阁嗅,月照古桐金井。”牛娇的《更漏子》:“香阁掩,杏花红,月明杨柳风。”欧阳炯的(三字令》:“月分明,花淡薄,惹相思。”李清照的《一剪梅》:“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些词句中的月都不再是朦胧的,而是明亮的,并且往往与“楼阁”、“朱阑”相映,塑造了一位登楼倚阑望月的思妇形象。在明亮如霜雪般的月光中,楼阁会显得更加的高大孤立,此时登楼远眺,可见思妇是何等急切地盼望丈夫归来,真是“皓月泻寒光,断人肠!”,“伤高怀远几时穷”?(张先(一丛花令))这样,以月明表现夜静,又以高楼静夜反衬出女子内心的思潮汹涌,从而进一步突现了人的孤独。 另外,再如:阮逸女的《花心动》:“梦回处,梅梢半笼残月。”温庭箔的《菩萨蛮》:“花落月明残,锦袅知晓寒。”温庭绮的《更漏子》:“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虚阁上,倚阑望,还似去年惆怅。”韦庄的《清平乐》:“梦觉半床斜月,小窗风触鸣琴。”这里所举的例子中的月大多是“残月”、“斜月”的意象,这主要是想表现思妇们由于丝丝哀愁,缕缕离恨而整夜难眠,展转反侧,直到天明。真是独处深闺,幽梦难寻,灯尽梦回,更觉寂寞难堪。这种以象表意,以景结情的“残月”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四)“我寄愁心与明月。” 我国是一个有着二千多年封建社会历史的国家。那个时代,在森严的等级制和严格的家长制束缚中,连男子都要遵守许多封建礼法,就更不必说青春年少的女子,她们被绑缚在严格的“三纲五常”的道德伦理规范之中,几乎被剥夺了最起码的人生自由,她们无权随意走出闺阁抛头露面,无权自主爱情婚姻,从肉体到精神上都遭受着严重的摧残。然而,她们毕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意的少女,对自由美好幸福的爱情婚姻的追求正是她们这个年龄的特征。可是她们隐密的“闺情”又能向谁倾诉?只有那轮天边的明月才是知音,才是她们痴痴倾吐情慷的对象。正如韦庄在《女冠子》中写道:“除却天边月,没人知”。把明月引为知己,这倒更显出了人间的孤独,“明月不知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晏殊《蝶恋花))其实,明月的“知”本属子虚乌有,而“没人知”就更凸现了少女无限的寂寞与无尽的悲哀。 在这一类表达少女“闺情”的词中,“月”是作为一个虚实结合的意象出现的,此时常常和“梦”的意象组合在一起,表达一种“觉来知是梦,无胜悲”的情感,说明少女们把月作为她们倾诉对象的空虚缥缈,迷茫惆怅。这样便能达到虚实相间,相反相成的艺术效果。 (五)“庐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唐诗宋词中写女子伤春惜别之情时,常常用“月”来比喻象征这些纯结、美丽、多情的女子形象。如晏殊的(烷溪沙)中“鬓弹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他用“月”与“霞”来隐喻女子的眉和脸,从而让人可以想象出这位姑娘的美艳。再如晏几道的(蝶恋花)中描写一位少女午睡醒后的闲愁时是这样写的:“斜贴绿云新月上,弯环正是愁眉样”。作者跳出了依托明月遥寄相思的传统作法,自出新意.以“绿云”暗喻少女乌发,以“新月”暗喻少女整于乌发之下的愁眉,这样,通过景物的暗示性与象征性,使少女容态与自然景致相映,不仅让读者获得联想生发的广阔天地,而且造成了浓重的情绪气氛,读后倍觉生意跃于纸上,情思溢于纸外。此时的这种比喻比《诗经》中的比兴可以说具有了更加细腻的情感,更形象,更生动。 (六)“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以上的五大类中,显而易见“月”都是深深地打上了人的情感烙印的,有喜有悲,有着丰富的情感内蕴。但有时,月亮似乎又不那么多情,欧阳修在他的《玉楼春》中不是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吗?细细体味一下,其实不然,应该说此处的“月”的意象内涵更加深刻丰富。如果从情感上说,此处的否定正是对前面所分析的五大意象内涵的肯定,因为正是那些“有情之月”才使得欧阳修有了独创新境的“无情之月”。他认为李后主之《虞美人》词中的天边明月与楼外东风,固原属无情,何干人事?只不过就是有情之人观之,则明月东风遂皆成为引人伤心断肠之媒介了。事实上,他是从情感上转人了一种理念上的反省与思考,是透过了理念才更见出深情之难解,是对离别无常之悲慨陷人极深之后发出的对人生乃至整个世事沧桑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叹与自慰。黄庭坚《西 江月》中“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同样也是看似打破了传统词中以“月斜”比“人散”的意蕴,其实是从另一角度去发人深省。 以上从六个方面归类分析了唐宋词中关于“月”的意象的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当然不仅只限于此,还有一些个别的,不常见的意象内涵,如以月象征怀才不遇之人,以月象征豁达高洁的人格等等,在此就不加分析了。 康德指出:“审美意象是一种想象力所形成的形象显现,它从属于某一种概念,但由于想象力的自由运用,它又丰富多样,很难找出它所表现的是某一确定的概念。”从这个角度来看,“月”意象系统总体上是一个模糊的意象群,其吸附、融汇了诸多情感要素,具有抹不掉的规定性,但同时这些意象不断呈现与重复,又变成了新的象征,在深沉的历史感后展示着广阔的文化背景,自然界中的月,几乎成为了古代文人,尤其是唐宋诗人的悲苦情韵吐露的一个重要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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