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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小说为大

 全人亼文学 2011-06-05
小说为大,洸洋恣肆,无所不言;俶诡奇谲,无所不载。其复杂性不是故事热爱者可以想象,也很难为视写实主义为圭臬的人所能明白。也惟有此,我们才能说:在诸多艺术形式中,惟有小说具有足够的深度与宽度来解释不断变化的当下,以及日趋复杂的未来.
   人类史经过农耕时代、机械工业时代,已经进入信息时代。小说者就不能让自己的审美趣味只停留于农耕社会的古典审美趣味,要心存日月,让刀耕火种、电脑、人类基因组、ipad……同时进入自身体内,要把视野放至全球,打破民族、国家、语言、时间等障碍,在世界的高度上,汲取历史的以及当下的营养,充分借鉴电影、摄像、雕塑、音乐、绘画等其他艺术门类的理念与形式,写出真正属于世界的文学。
   廓庵禅师讲《十牛图》。
   第一、寻牛。仓惶起恋,婉转成雠。把“追名、逐利、渔色”此六字拍遍了,起身去寻找灵魂,芒衣褐鞋,力尽神疲,偶也闻得枫树晚蝉。
   第二、见迹。人活着,一定要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价值观,另一个是方法论。“观见什么”这很重要,这最终决定了你的光芒;“怎么观”,这在当下更为重要,你若在狭隘中,再怎么观,也是坐井观天。如何摆脱狭隘?从否定自己开始——你并不是对的,因为你不是上帝。如是,便可于那个六角形状的图书馆中聆听到万千声音,手指上是灰尘,眼睛里是布满星辰的夜穹。文本有眼耳鼻舌身意,有色香味形触法。
   第三、见牛。闻物之音,察物之形,睹物之色,求得日常经验里的真。这是一个肉眼所可知觉的低速宏观世界,由牛顿力学支配。
   第四、得牛。有了第一个答案,是否定的过程。山河并大地,全露法王身。那高耸牛角,须握于手中,心不再惑。万物全非他物。
   第五、牧牛。理须顿悟、事须渐修。否定之后,还要否定。为什么这样说?大部分人靠经验理解世界。这种思维方式在古典农耕社会,以机械复制为特征的工业社会,能有效降低风险。但在当下这种随机性越来越大的社会结构中,经验常导致无知。而经验因为其可共享性,所能产生的财富及其他收益(如权力),必定有限……如是反复,灵魂渐渐自血肉里掘出。那最美妙的灵魂定经过千刀万刀,所谓世俗生活伤痕累累者。
   第六、骑牛归家。种种存在都是无碍,在日常生活中抬起头,以百折不挠之意志,怀庙堂之忧,念天地之远,更能向宇宙提出自己的请求。日常生活、庙堂、天地、宇宙,这是四个阶梯。一步步踏上去,万物不可夺其心志一毫。
   第七、忘牛存人。肉体自行消失,灵魂蜕壳而出。我的梦,是你的现实生活;你的梦,是我的现实生活。你我就这样互相梦见,在世界这个巨大的圆形废墟里。
   第八、人牛俱忘。月高云层,光芒万丈,不再我执。或者说,我是风暴。我是风暴产生的各种条件。我被风暴撕碎。被撕碎的风暴从天而降。
   第九、返本还源。此处,文字丑得、盲得、痴得、聋得,也美得、稚得、拙的、轻得。
   第十、入廛垂手。提瓢入市,策杖还家。酒屋鱼肆中,为世人“示现”。
   “示现”什么?所有的。你所理解的所有,比如世界。
   世界有三个。一个是虚拟的,一个是想像的,另一个是实在的。虚拟的世界由数字、物理公式、化学元素所描述。它是日月星辰、长河瀑布与一切可以测量的物的存在,包括我们迟早要衰老的肉体。这些虚拟之物,若电波火石,划过脑海,此生彼灭,在一本壮丽的没有边际的书籍之上留下两个字母,1与0。虚拟世界中的所有,皆可还原至这两个阿拉伯数字。它精确,理性,是上帝造的西红柿。让人感叹神迹.
   想像的世界里充满狂风暴、不知所云的呓语,以及那平空出现的通体银白的通天之塔。它由语言、音乐、绘画等所组成。与前者的关系,复杂多变。此时,前者是它内部的一个暴风眼;彼时,它只是前者那辽阔之河中一朵不起眼的浪花。而在更多时候,它们彼此独立,尽管它们都可能皆由实在的世界所孕育而出。
   实在的世界,是万物的真相,是宇宙尽头最深遂的谜语。我们用上帝、涅槃、绝对精神、乌托邦、梵等词语来称呼它。必须说,这些词语仅仅只是它的一部分,是它的肩,它的腿,它的眼。实际上,它在同一时刻睁开的眼就有三亿八千九百万只。每只眼睛里所包含的信息截然不同。这三个世界,互为镜像,彼此观照,乃至无穷数。
   要描摹这个无穷数,必然要置身于诸多学科之上,胸中存了一个大。闭上眼睛,阅读世上所有的文字,所有的。光显现出来。起初,它是一个图书馆的形状(与博尔赫斯所描写的那个近似),渐渐,一边暗了下去,而另一边又亮了起来,形状也有了一些小变化,仿佛是鱼,鱼首尾互衔,黑鱼有白睛,白鱼有黑睛。放之则弥六合,卷之退藏于心。可以大于任意量而不能超越圆周和空间,也可以小于任意量而不等于零或无。
   太极,多么奇妙啊。
   所谓大,原来如汞泻地,颗颗皆圆,如月映水,处处皆见。可为佛家之心印,可作道家之口诀,可言六经,可说列朝之史,可容诸子之书,可窥百家之术。这才是真正的大的小说,包含了所有的因果。它是宇宙洪荒深处的那只“寂行而不殆”的大象。它是现实,也是虚实,也是真实。只有彻底领悟这点,我们才能由小说出发,行至词语之尽头,找到那个惟一的、包含了无限、不会毁坏的、最古老的,主宰万物的意志。
   一个有抱负的小说家除脑子里有一个极广大庞杂的图书馆,务必还要精通某门学科,不能沉溺于当下大多数小说所津津乐道的叙事圈套。路漫漫兮其修远,这“寻”、“见”、“得”、“牧”、“骑”、“忘”、“存”、“返”……需要千锤万凿。锤与凿不仅是精神上的比喻,也是具体的如自然科学中的几何、化学、物理学;社会科学中的法学、社会学等。
   社会科学与小说的关系不必多言——小说主要承载的即是种种社会关系。自然科学又如何与小说互相指认?以物理为例。它研究的是宇宙的基本组成要素:物质、能量、空间、时间及它们的相互作用。小说所研究的同样是这些关键词。人是物质的一部分。传统小说观以为小说是写人性的,也只能抒写人性。这种人本主义的观念基本等同于“地球中心说”,所以上世纪六十年代法国新小说运动横空出世,提出小说要“及物”,罗伯格里耶干脆声称:物独立于人外,对物作纯客观的、详尽无遗的描写才是小说家的使命。
   物理与小说的联系不仅于此,它还可以用专门的知识填实文本细节——让蝴蝶成为蝴蝶,罪犯成为罪犯,又或者用它所总结出来的公理定律指导小说的文本结构,隐喻人物内心。又或者说,虽然支配人们日常行为的,多半是圣人大哲几千年前便已喻示的智慧,但要理解它们,必须使用当下的技术物。
   你要懂得手机MP3,懂得一台苹果手机意味着什么。更重要的是:最前沿的物理学研究所提供的各种前瞻性理论,更为未来千年文学指引出方向。我在量子文学观里做出过一些并不大恰当的阐释。“物理学从来不具有一种对一切时代都是完美的、完满的形式;而且它也不可能具有完美的、完满的形式,因为它的内容的有限性总是和观察量的无限丰富的多样性相对立的。”文学同样如此。一个小说家既要懂得自己在宇宙面前,若蚍蜉;也要懂得世界微尘里,看见种种必然与偶然,以及在偶然与必然间的那只“黑天鹅”。
   一切阅读都是误读;一切杰作都是历史的玩笑。对宇宙这部大书来说,所有我们认为伟大的与可笑的,都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若说宇宙有思想,那么它从来就不想变得更好,也不想避免更坏(人类渴望这样)。它只是呈现,把美的、丑的、好的、恶的,静静地摊在夜穹上。有的是流星。有的是所谓的恒星。就具体的每颗星辰来说,它们全是昙花一现;但就星辰这个整体来说,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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