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战争诗所折射的人文精神2010-11-30 14:13
胡适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在中国哲学研究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其对现代《诗经》学亦有革命性的影响。该书《导言》指出:“古代的书,只有一部《诗经》可算得是中国最古的史料。”该书的第二编第一章《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则引用《国风》及《小雅》中众多诗篇,并由此推断出那时代(前8世纪到前6世纪)的大概情形为:战祸连年,百姓痛苦;社会阶级渐渐消灭;生计现象贫富不均;政治黑暗,百姓愁苦。按照胡先生的说法,那个时代的战争是很频繁的但《诗经》305篇作品中,反映战争的内容并不多,约计10篇,几乎没有一篇是描写正面战场的。周宣王时期是集中产生战争诗篇的年代,保存在《诗经》的此类作品共有5篇。
《小雅•出车》叙述北方玁狁(即后代的匈奴)进犯周疆,周宣王派大将南仲领兵出征,击退强敌,班师回朝的过程。“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写了出征时战车的轰响和旌旗迎风飘荡的壮大声势。“赫赫南仲,玁狁于襄”,“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南仲先征玁狁,后伐西戎,军队威仪赫赫。最后一句“赫赫南仲,玁狁于夷”。这是一场大战,但没有一句写到敌军,没有一句写到厮杀。仿佛在南仲赫赫军威震慑下,终于平定了玁狁。
《小雅•六月》叙述另一次北伐玁狁的战役。诗中写道:“四牡骙骙,载是常服。”诗的作者全副武装,乘着四匹黑色健壮的公马驾的战车,以每日30里的速度开赴前线。“四牡既佶,既佶且闲”。四匹公马强壮威武,驾车的功夫非常熟练。这完全是军威的显示。
《小雅•采芑》写的是方叔率领军队南伐“蛮荆”之武功。“其车三千,旂旐央央”,“如霆如雷,显允方叔”,方叔率兵车三千辆,军旗迎风飘扬。写方叔英明又诚信,军威远震如雷霆。最后“征伐玁狁,蛮荆来威”,以方叔征讨玁狁立了大功,蛮荆威服周朝而宣告胜利。整个战斗过程既没刀光也没血影。
《大雅•江汉》记叙了召穆公奉宣王之命平定淮夷之事。“江汉汤汤,武夫洸洸”。以长江、汉水滔滔洋洋起兴,表现出战士雄赳赳,气昂昂,群英勇武不可战胜之气概。极言军队之威武。
《大雅•常武》写的是周宣王亲率大军伐徐的经过。着重写了周宣王军队的强大。“赫赫明明,王命卿士”,“赫赫业业,有严天子”, “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 。周王的军队,军威赫赫,迅如鸷鸟,飞掠高翔。有如长江汉水之浩荡,又如大山之坚不可摧。
另外还有《邶风•击鼓》、《秦风•无衣》、《豳风》的《破斧》和《东山》、《小雅•采薇》等,也都同样只显示了军队的声势而没有战斗场面的描写。
以上这些作品尽管都是写战争的诗篇,但从内容来看,都没有直接描写战斗,既没有血雨腥风、刀光剑影的战斗经过,也没有流血飘橹、堆尸成山的残酷结局。写的都是雄壮的军威:蔽日的军旗,雄壮的战马,锐利的武器、高涨的士气和神威的统帅。这些诗歌,无处不折射出浓浓的人文精神。看看与《诗经》稍后的其他诗歌如屈原的《九歌》中的《国殇》,直接描写了战斗场面的残酷:“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再看看李华的《吊古战场》,这此诗歌和《诗经》的战争诗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诗经》中的战争诗,只写军队的威仪而没有直接描述残酷的战斗场面的?究其原因,主要有四:
一、孔子“仁”的思想和孟子“民本”、“仁政”、“王道”思想的深刻影响
孔子说“仁者爱人”。 “仁”是孔子思想体系的核心,“仁”的内涵非常丰富。许慎在《学文解字》中对“仁”作了解释:“仁,亲也。从人,二。”段玉裁于注中引《中庸》曰:“仁者,人也”。又曰:“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就是说,“仁”的基本涵义正是指人与人的关系。孔子还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之”。德治,是孔子所理想的治国手段,如果以德行为引导,以礼制为准则,人民不但可以免于刑罚,而且会有高尚的道德观念。
民本、仁政、王道,三位一体,构成孟子相当系统完整的政治观:以民为本的理论基础,以仁政为治政方针,从而实现王道之治的政治目标。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恻隐之心,人之端也”、“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上》)孟子还鼓吹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孟子•公孙丑上》)作为政治思想学说,它对于孔子的“德政”、“礼治”,有了重大的发展;特别是“民本”,“仁政”的理论阐述,大大补益了孔子思想学说的不足。民本、仁政、王道三位一体,是中国儒家王道政治的典型代表。孟子的这种思想体系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二、周公对“敬德保民”、“明德慎罚”思想的实践
“敬德保民”、“明德慎罚”就是崇尚德行,保障人民的生命安全,并使其生活充裕;惩罚人民要慎重,不要随意杀戮。周公是周初年的大政治家、思想家,是中国儒学的先驱者。在殷、周王朝更迭的历史变化中,周公亲眼目睹了这一变革的全过程,观殷之所以灭亡,周之所以兴起,不能不引起他的思考。特别是“牧野之战”,殷纣军队七十万人“阵前倒戈”,成为殷纣灭亡的直接原因。周公又亲率大军东征,平定管、蔡、武庚之乱。历史与现实的经验,都促使周公对下层之“民”的力量的认识,能达到前人所未有的高度。周公的这种观点,既是历史经验的总结,也是“民本”思想的重要实践。
三、“威仪”是周代人外显为的“人格美”
周代人所崇尚的“人格美”表现在“致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威严”。(礼记•祭义)在周代,这种“人格美”的外部表现被称之为威仪。昭显威仪,便是把象征尊者等级地位的外物显示给人看,引起人们心理上的尊敬、畏惧,行为上的恭顺、服从。周代人这种“人格美”理想在《诗经》的一些形象中得到鲜明的表现。《采芑》是以抗拒外患为背景的作品。诗中所歌颂的元老方叔曾经征伐玁狁,后来又率军出征荆楚,是当时王朝的栋梁之臣和扶倾救危的英雄。他仁足以怀百姓,勇足以安危国,信足以结诸侯,强足以拒患难,威足以率三军。因此《采芑》的作者将描绘的的重点集中于方叔的威仪上。因为“在当时人看来,某些人在战场上取得胜利,主要的原因并不取决于他们是否独特的军人素质,而取决于他们是否具备较高的礼的修养。”
把威信、威仪包括服饰、仪仗等,作为周代贵族“人格美”理想的载体和外部标志,象征性地将其运用于文学艺术创作之中,借以表现诗人对社会生活,对现实的人的审美评价,表现自己的生活理想与感情,这是西周至春秋时代文学思想的重要特征。这种思维方式和艺术定式在《诗经》的很多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
四是诗歌作者本身就是文武兼备的复合型人才。
从抽象意义上说,“文”和“武”是对立的,二者的指向相反。《国语•楚语上》记载,楚国申叔时谈到对贵族子弟的教育时指出:“明昭利以导之文,明除害以导之武。”文的核心是利人及物,武的宗旨是除暴去害,这样一来,文武兼备的人才必然形成两种相反的心理素质和价值取向:一方面具有参战的热情和能力,另一方面施爱惠人。《诗经》反映战争的篇章出自文武兼备者之手,他们的表现对象具备同样属性,因此,在描写战争场面、刻画将士形象时,能够将两种相反的心态和价值取向进行调合,选择带有互补性质的侧面加以表现,形成作品内在的独特风貌。
战争是残酷的,难免要有斩伐杀戮。“文”以惠爱为本,常怀怜悯之心。对于“文”和“武”的这种差异,《逸周书•谥法解》也作了揭示:“民惠礼曰文”;“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武士置身于刀光剑影之中,经常耳闻目睹鲜血淋漓、尸骨堆积的景象。他们必须适应这种环境才能克敌致胜。对于多数文士来说,战争造成的惨象却是他们心理难以承受的,当然更不愿意把它形诸文字。《孟子•尽心下》记载,《周书•武成》记述了周武王克商战役时,有“血流飘杵”之语。孟子认为这种材料不可靠,不能信以为真。孟子是从性善的观念出发,否定牧野之战伏尸流血的历史事实,这固然带有主观臆断的倾向,同时也说明他对战争的残酷性怀着拒绝心理,采取回避态度。而《诗经》在反映这些战争诗的创作主体是文武兼备的复合型人才,他们具有英雄气概,敢于正视战争的残酷性;同时,流血牺牲的战地景象,也在他们心灵投下阴影,产生压抑感。在这种心理张力的作用下,《诗经》战争诗的描写虽然是纪实的,却不是自然主义的,而是有所选择和侧重,尽量避免暴露战争的残酷性,淡化它的恐怖气氛。《诗经》也展示格斗厮杀场面,但很少出现血肉模糊的惨象,遇到这种情况,都用极其简洁的笔法,予以交待。如《大雅•常武》叙述征伐淮夷的战争,只用“仍执丑虏”四字对战争结果进行概括。
下面,对《诗经》中的部分战争诗的作者作简单的分析。
《小雅•出车》写周宣王给南仲下达命令的同时,还指派诗的作者在北方筑城,可见他是位级别较高的出征将领。陈子展先生论及此诗时指出:“南仲奉命为将,北攘玁狁,西伐西戎,随征将士描述此一战役本末而作。”《小雅•六月》叙述的是另一次北伐玁狁的战役,不过军队的统帅不再是南仲而是尹吉甫,从“来归自镐,我行永久”看,作者随军出征时间很久,返回镐京后才写了这首诗。《小雅•采芑》写方叔领兵讨楚,写将士们在采摘芑菜时见到了统帅方叔,显然这首诗也是随军将士所作。《大雅•江汉》反映的是召虎征伐淮夷的事件,战斗胜利后得到天子的赏赐。郭沫若《表铜时代•周代彝器进化说》一文,根据传世的《召伯虎簋铭》推断,《江汉》这首诗就是召虎所作。此外,《诗经》中战争诗题材作品还有《邶风•击鼓》、《秦风•无衣》、《豳风》的《破斧》和《东山》、《小雅•采薇》等,这些诗篇也都采用第一人称来写,也都是出征将士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