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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看中国的《夜宴》

 王兆善 2011-07-06

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看中国的《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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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知常教授在河海大学的演讲———

   2007-02-22      07版:春节特刊


  《哈姆雷特》背后的人性世界

  莎士比亚发现:人类发现了爱的力量,但是人类却离这种力量最远。对爱的维护与固守并不是人类的天性,而是人类要艰难地学习的一个终极目标。

  

  在爱的力量之外,莎士比亚在写《哈姆雷特》的时候还有一个更为深刻的发现。他说:我们要代表美好和正义的东西去行动,这是上天的意思,……使我成为代天行刑的凶器和使者,也就是所谓的替天行道。当然,这个不是中国古代那个皇帝的,而是爱和美的。但是,他还说:假如上帝把行刑的权力给我,我是否能够胜任呢?我是否能够捍卫美好的东西,不让世界变得更不美好?莎士比亚发现:人类发现了爱的力量,但是人类却离这种力量最远。对爱的维护与固守并不是人类的天性,而是人类要艰难地学习的一个终极目标,是人类要从动物性里蜕变出来以后才能够追求得到的一个最美丽、最灿烂的目标。莎士比亚最伟大的地方就是:他突然发现,人类离这个目标太远太远了!现在所谓的后现代主义,所谓的虚无主义,其实莎士比亚当时就意识到了。他发现,虽然爱的力量和美的力量最伟大,但是,要想获得这个力量,人类并不是天生就能有的。不是有一句成语就叫做禽兽不如吗?确实,我们每每认为动物很坏,但是其实我们人类做起事来往往比它还要坏十倍百倍!

  必须看到,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已经不是俄狄浦斯。俄狄浦斯,是古希腊时候的一个英雄。正是他猜出了斯芬克司之谜,这意味着,他是人类的精华,是所有人中最聪明的。可就是他,也仍然难逃命运的打击。这就是说,冥冥之中有一个潜在的力量决定着所有人的命运。这个力量是什么?古希腊时认为是自然,中世纪认为是上帝。其实,这回答的都是人是谁的问题。或者认为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命运被大自然主宰;或者认为人是上帝的工具,命运被上帝决定。从但丁开始,人的意识开始觉醒,但丁率先发现,高贵的是人而不是神,是人靠自己的努力而不朽,而不是人靠上帝而不朽。意大利人卜伽丘和法国人拉伯雷更是完全抛弃了上帝的位置,而把人抬到了上帝的位置。这样,人是谁的问题逐渐变为我是谁的问题。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上帝,人是唯一能够承担爱的力量的动物。人第一次开始意识到了人的尊严和人性的可爱。中世纪只是作为上帝的工具而存在的无限小的人,转而成为文艺复兴时期的无限大的人。

  但是,到了莎士比亚的时代,人类又开始变成无限小的人了。莎士比亚发现:事实上,人离爱的力量最远,所以,人并不伟大。但这时冥冥之中的那个潜在的力量已经不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因为人自身就是这个潜在的力量。因此,命运已经不再神秘,神秘的是人自身如何担当。迎接命运与逃避命运于是也就让位给了怎样担当、怎样面对,以及能否担当与面对。莎士比亚开始问:我是谁?我到底能否担当这样的使命?

  上述的重大发现无疑与哈姆雷特的特殊境遇有关。我引进一个专业术语,叫作:边缘情境边缘情境是指人的一种特殊的存在状态。德国哲人雅斯贝尔斯说,当人们面临生命的严重变故时,会突然洞察到生命的真相。这个时候,我们真正成为了我们自己。举个例子,大家都得过重感冒之类的病吧?请问那时候你会怎么想啊?不少人会想,如果我还只能活半年,那我过去就太浑浑噩噩了,一切都是在迎合别人,我根本就没为自己活过一天!这次如果大难不死,我一定要真正地活,为自己活。我一定要为那些更值得一做的事去活,不再去拍别人的马屁,也不再去追求那些虚荣的东西。我要为爱而活,自由地活,对不对?这就是在重病中,你突然彻悟到人生的真相。

  哈姆雷特进入边缘情境,开始于他的父亲的突然死亡。随之而来的是:母亲的改嫁,克劳狄斯的弑君,奥菲莉娅的背叛,朋友的背离,文武百官的疏远……不再是陛下,不再是儿子,不再是情人,不再是朋友、亲情、爱情、友情。他突然发现:这一切竟然原来都如此地不可靠。他原以为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力量是爱,可现在他才发现,所有人带给他的,都是仇恨。就是在这样的边缘情境中,过去的那个温情脉脉的世界,那个文明道德的世界,一下子就倒塌了,而离爱很远的那个人性世界,一下子暴露了出来。哈姆雷特也因此而觉醒。于是,他拭去复仇之剑上的斑斑血迹,转而将它改造成探索人性世界的利器,并且转而刺向人类自身。他的复仇经历因此也就成了人类的变形记,成了人性展示的舞台。他反过来又想:我是谁呢?哈姆雷特一再问奥菲莉娅:

  你贞洁吗?

  你美丽吗?

  其实这也是在问自己。我有那些过失罪恶是那么多我们都是十足的坏人,一个也不要相信我们。至于结论,那只能是:我是人性的虚无。人是泥土塑成的生命,而且,这一个泥土塑成的生命算得了什么

  这样,就要说到哈姆雷特的发疯了。发疯这个细节,传统的复仇故事里都是有的。像越王勾践的发疯就是耍阴谋诡计。到了《哈姆雷特》的时候,莎士比亚顿然醒悟:哈姆雷特的发疯实际上不应是一种阴谋诡计,而是对于人和世界关系的重新考量。发疯是梦醒之后无路可走、无处可去的去处。这样莎士比亚就是用边缘情境来解释哈姆雷特的发疯。从这个角度,就不难理解哈姆雷特的那句感叹: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楣的我却要负起重建乾坤的责任!这本来应该是上帝的责任,但是现在却偏偏要人来承担。人类那稚嫩的肩膀,实在无法承担这历史的重任。于是,哈姆雷特发出了那千古一问:

  生存还是毁灭,

  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关于存在的意义,中国古代有圣人和社会代为回答,中世纪的西方有基督和教会代为回答,文艺复兴时代的西方人则只问生存,不问死亡。而哈姆雷特却是说,我突然一下子发现了原来人什么都不是,那么,我是选择生存,继续坏下去吗?反正人是离爱最远的。或者是选择毁灭,去自杀?而这两种都不是哈姆雷特的选择。哈姆雷特是主动承认了那种生存没有意义。不过,他的选择是:纵使没有意义,我也要有意义地去过。尽管人像动物,但是我也要把它尽可能表现得比动物更可爱一点儿。尽管个人的努力是无足轻重的,它不能改变人的历史,但是人类的努力最终却是可以改变人的历史的。这,就是哈姆雷特的回答。

  由此,莎士比亚所写就的,不是复仇的故事,而是蕴涵在复仇故事背后的人性的故事。

  《夜宴》的美学缺憾

  如果想了解人类世界有多么残忍寂寞,看看《夜宴》就可以了。但倘若我们想要看一看人类世界有多美好呢?对不起,《夜宴》一点也没有告诉我们。

  

  正如英国剧作家、诗人本·琼生所说的:莎士比亚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世世代代。任何一个人,只要你面对生命,只要你想走出生命的迷宫,你就无法绕过《哈姆雷特》。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夜宴》,它为《哈姆雷特》加上了什么?它接着《哈姆雷特》又讲了什么?《夜宴》有什么想要我们知道的更新的想法和更深刻的发现呢?导演声称,他为《夜宴》加进了一个东西,那就是欲望,并且说:欲望可以创造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

  《夜宴》所加上的欲望实在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东西。无非就是说人像动物一样。要讲人的自然属性,还是一位科学家讲得好,人体中含有的脂肪可以制造七块肥皂,人体中含有的磷可以制两千个火柴头,人体中含有的硫磺只能够消灭掉自己身上的跳蚤。可对于审美,这又有什么好讲的呢?在此意义上,《夜宴》成了一场动物世界的鸿门宴。我们不少人有一个误解,以为一讲到人性就要写人的欲望。其实人有欲望还要你说吗?而且事实早就证明,人的欲望并不能表现人。《夜宴》无非就是把无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其中不存在悲剧,只存在亡命与暴毙,不存在任何可以引起人尊敬和钦佩的东西,只存在勾心斗角的龌龊。而在莎士比亚那里,他不是要写好人跟坏人的斗争,而是要写:我们的目标是美和爱,但是我们没有能力做到,我们只好拼命地去追求,甚至是盲目地去追求。在追求的道路上,人们大多都失败了,他的母亲失败了,他的恋人失败了,他的恋人的哥哥失败了,他的朋友失败了,哈姆雷特自己也失败了!而我们在他们的失败里看到的却正是爱的伟大。

  《夜宴》里有一个副主题,它自己永远也回答不了。公子无鸾说:人和人之间读不懂,读懂了就不会再寂寞。我就想:你怎么可能读得懂呢?一个不尊重爱的人,一个不尊重美的人,他又能读得懂什么?人是因为爱而团结在一起的。爱是把这个世界凝聚起来的力量。如果没有这个力量,我们就是动物,动物又怎么能把自己凝聚起来呢?动物之间又怎么可能读得懂呢?

  正是出于上述原因,我甚至要说,如果想了解人类世界有多么残忍寂寞,看看《夜宴》就可以了。但倘若我们想要看一看人类世界有多美好呢?对不起,《夜宴》一点也没有告诉我们。《夜宴》里的世界比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经历的那个世界还要坏。在我看来,这实在是一个作家的失败。因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告诉你的只能是:作品中的世界尽管很坏,但是光明在前;作品中的世界尽管很坏,但是这个世界仍旧还充盈着一些美好的东西!

  作为对比,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小说写一家人互相勾心斗角,同样表现了人们之间类似动物世界的所有残忍。但是,有人却说出了一句很有代表性的感想:看完《卡拉马佐夫兄弟》以后,我觉得人类社会仍旧可爱。你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都是些坏人,可是,他却写出了人的可爱。这是因为,他始终比这些失去了爱的人更高贵,更充满了爱意。他就用这种悲悯的笔触去写失爱的人与失爱的社会,结果,我们总是能够在他笔下的黑暗中发现一线非常温暖的光芒,也都会说:看完这个小说,我还是爱世界,我还是爱生活,我还是爱人类。

  和无鸾不同,哈姆雷特给我们最大的震撼是人性的震撼。那种人性的困惑,代表了人类走出生命迷宫的一种思想的力量,代表了人类对未来的追求与思考。大家还记得罗丹最有名的雕塑《思想者》吗?那是人类在地狱旁边的思考。这就是人类。人类本是地上爬行的动物,但是他还要维护人的尊严。他今天尚在爬行,但是却时时渴望着明天的飞翔。这就是人类的伟大。哈姆雷特也是如此,即便是到了地狱的门口也还是要做人,不肯做鬼。但是无鸾呢?他没有任何的困惑,没有任何的思考,就是像一个野兔子一样在被追杀中逃来逃去。至于与世界的交流,则根本没有。更有意思的是,还给他设计了一个面具,似乎是想说:这个人内心很深沉,他认为与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办法交流,因此才拒绝跟这个世界交流。可是,用面具来代替思考,实际上正是以不思考为思考。无鸾临死之前竟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把哈姆雷特没能解决的问题都彻底解决了。这句话四个字:能死,真好。哈姆雷特都欲死不能啊,哈姆雷特还问:生存还是毁灭,这还是一个问题。可是到了这儿竟然随手就给解决了!

  推而广之,我觉得,冯小刚、陈凯歌、张艺谋这三大导演最明显的共同特征就是他们都没有遵循莎士比亚所开创的美学道路。莎士比亚已经开始意识到了人和爱的对话。但是,这里却还是与仇恨对话:消灭对方就是保护自己,所有的道理都服从于消灭对方,保护自己。可是,莎士比亚在四百年前就告诉我们了,爱是人类最伟大的发现,爱是对于人类的最伟大的保护。当然在现实中,爱有时并不能保护你,但是,我们一定要记住,爱肯定能保护人类。还有比这个保护更伟大的保护吗?

  陈凯歌的《无极》,是克隆古希腊的悲剧。古希腊悲剧告诉我们:人是有宿命的。古希腊人回答说:这是自然的宿命。中世纪人回答说:上帝就是人的归宿。而从但丁开始,我们已经发现,应该是爱的宿命,只有那有爱、有信仰的人生才值得一过!而从莎士比亚开始,人类已经不再思考这个宿命,而是去思考作为一个人应该如何承担、如何面对这个宿命。因为真正的宿命就在承担与面对之中。《无极》为古希腊悲剧加上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关于《英雄》,张艺谋说,他挖掘到了一个别人没挖掘到的主题:天下。什么是天下?封建中国的天下从来就是一人之天下,历史中充斥了争椅子的游戏。秦始皇无非就是争到了那一把椅子,他有什么资格代表天下呢?正如有人所说:二十四史无非就是二十四姓的史,就是二十四姓们在争天下的过程中拿我们中国人民去当垫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们是要一人之天下?还是要所有人的幸福与快乐?

  回归爱的教育

  在看到三位导演的失败时,我们千万不要窃喜,不要以为:要是我,我就肯定能成功。我们只能说:他们的失败也是我们的失败。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表示我的震惊。三位大导演的作品都是世界名著的克隆版,可是为什么都难免恶评。为什么会如此呢?他们毕竟都是我们这个民族中的优秀者啊!或许,有人会说出各种各样的不足,但是我觉得,可能只是缘于一点很小的缺憾。这就是美学感觉、人性感觉的缺憾。

  这样,问题就又回到了我们每一个人自身。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我们自己身上的缺憾。我们如果做张艺谋、做陈凯歌、做冯小刚,也不可能走得比他们更远,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们都面临一个共同的缺憾,那就是严重的美学营养不良,人性营养不良。我们在很长很长时间内都是失爱的。二十四史很大程度上就是二十四次的暴力史,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人已经丧失了正常的美学感觉与人性感觉。人们经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这里,美学的江湖就是仇恨的江湖。假如都是在这样一个仇恨的江湖里泡大,那么一旦让我们去呼唤爱,要我们像哈姆雷特一样去做,甚至要比哈姆雷特做得更好,那就难免捉襟见肘了。所以,在看到三位导演的失败时,我们千万不要窃喜,不要以为:要是我,我就肯定能成功。我们只能说:他们的失败也是我们的失败。

  正常的美学感觉与人性感觉,也就是爱的胸怀与爱的眼光。我有一些朋友出国很长时间后再回来,他们的笑容就会不一样了,那种对于世界完全信任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是我们以往很难看到的。在《水浒》中我最喜欢林冲,他的美学感觉与人性感觉一开始还是挺正常的,但是在目睹了社会的黑暗之后,他最终也还是顺从了这个社会的江湖规则。最早的改变,是他杀人以后到一个庄园讨要吃喝,人家不给,林冲就拿起兵器把人全都赶走,然后自己坐下来大吃大喝。显然,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意识到:在一个没有爱的环境里,主动放弃爱就是最好的成熟。放弃以后呢?一切就会混淆与颠倒过来了。清代学人就已经发现了:竟然以杀人为好汉。例如李逵,有一次断案,是两家打架。他是怎么判的呢?他问:谁打赢了?那个打赢的就举手,李逵说:你,回家吧。然后就把打输了的人关起来!这就是我们的是非观?凭借拳头说话的是非观?所以鲁迅会痛心地说,在中国人的身上都有些三国气水浒气。大家想想,中国的妻子会怎么称呼自己的老公?挨千刀的、砍脑壳的。真的想砍脑壳吗?当然不是。她肯定是爱他爱到没有可供表达的词汇了,因为我们关于的词汇太少,而关于的词汇却太多,所以,就用关于的词汇来表达了。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觉得对我们这个民族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是,我们真的不能再培养仇恨了。我们要培养爱。只有回归爱的教育,我们才会有正常的感觉、人的感觉。

  最后说一个故事,哲学家的最后一课

  一个哲学家跟他的弟子们说,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你们了,最后我要考试你们一下。我给你们每人一块地。上面长满了杂草,你们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把这些杂草除尽呢?一个弟子说,这还不容易吗?把它除掉啊;还有弟子说,把它烧掉啊;还有弟子说,撒上石灰,把草都烧死。哲学家说,那大家就都去试试吧,一年以后我们再见。过了一年,弟子们发现,自己的田地里仍旧杂草丛生。可是他们到老师的那块地一看,却发现已经寸草不生了,因为———他们的老师在上面种上了庄稼。

  这个故事给人以深刻的启发。要驱逐杂草,就要播种庄稼;那么,要驱逐仇恨呢?那就只有播种爱!(全文完)

  (演讲时间:20061025日)

责任编辑:刘 芳

执行编辑:华 伟 杨 波

        支玲琳 龚丹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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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及图片转自《解放日报·电子版》:

http://epaper./html/2007-02/18/content_12392628.htm

 

http://epaper./html/2007-02/22/content_13381988.htm

 

 


附:注释全稿《“我的爱永没有改变”——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看中国的〈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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