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濂
曹魏末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嵇康对虚伪而残忍的司马集团疾恶如仇,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为了躲避政局,与诸贤隐逸纵游于竹林,史称“竹林七贤”。他们高蹈尘世,肆言老庄,以此与虚伪污浊的现实对抗。他们相聚在竹林下,饮酒赋诗,弹琴啸咏,会思得意,忽忘形骸;他们利用在野的身分,“隐居放言”,批判社会,“越名教而自然”,“非汤武而薄周礼”,“轻贱唐虞而笑大禹”,直刺司马集团“大道沉沦,智慧日用,渐私其亲”,“穷割天下以养其私”,“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他们超脱拔俗的精神,放达不羁的行为,越名任心的性情,形成一股新的风气,一种新的人生态度与价值观念,成为时代精神的象征,为同时代与后世的名士树立了人生的楷模。 嘉平四年(260)之后,随着形势的变化,七贤中有的违背初衷,到司马集团那里去做官,如山巨源、王戎等;有的离开了竹林,如阮籍等。七贤解体。公元260年,嵇康回到山阳故居。当时,嵇康的好友,“竹林七贤”之一的山巨源由吏部郎升迁为散骑常侍郎。于是,司马昭就授意山巨源动员嵇康出来接替山巨源的职务,企图拉入司马昭的麾下。一般人也许对山巨源的荐举感恩戴德,欣然应命,而对嵇康来说却是一场奇耻大辱,他于忍无可忍中挥笔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奇文,断然之称与山巨源绝交。在信中,他以饱满的感情,形象的语言,坦率地道出了自己与官场世俗决绝,不屈从金钱,不依赖于强势,不献媚于权力的坚贞刚直、冰清玉洁的性格,申明自己不能出仕的理由,即“七不堪”、“二不可”: 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 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 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 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 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作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 不喜俗人,而当与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六不堪也; 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故放烦其虑,七不堪也。 又每非汤武而薄周礼,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 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 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 这封书信,写得痛快淋漓,精彩万分,表达了他蔑视礼法,愤世嫉俗,崇尚自然,追求自由人格的狂傲个性及狷洁之志。他提出的“七不堪”都是与官场格格不入的,特别是“非汤武而薄周礼”,“刚肠疾恶,轻肆直言”,更为“世教所不容”。司马集团采用残酷手段诛锄异己,打着“名教”的旗号,从骨丘血海里捞出来的权力,凶残篡位。嵇康说名教也该越,周礼也该薄,要效法先王篡魏,那就不外乎尧舜的禅让和汤武的征诛,嵇康说尧舜也该贱,汤武也该非。以否定先王为手段来否定后王,这就摇撼了政治统治的基础,使政治统治失去意识形态的合法性依据。这无疑是指着司马昭的鼻子骂。针砭王纲,议论朝政,直书史实,布露民瘼,是历来统治者最忌恨的,也是不容忍的。但嵇康却顽固地坚持己见,从不退却,刚肠疾恶,锋芒毕露,抵抗到底。这封书信不仅表示嵇康与山巨源绝交,而且也是向世人公布与司马集团对着干、不合作的人生宣言。 此信一出,嵇康的悲剧的发生也就是时间早晚的事了。所以,鲁迅说:“非薄汤武周礼,在现时代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的。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那么,教司马昭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 嵇康终以《绝交书》而丧失生命。公元262年的一天上午,“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予今绝矣!’”(《世说新语》) 一代名士悲壮而风流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然而他以自己高大的人格,绝世的风度,向世人迸发出最后耀眼夺目的光辉。李允《嵇中散颂》称其“肃肃中散,俊明宣誓,笼罩宇宙,高蹈玄辙。”晋袁宏之妻李氏《吊嵇中散文》说:“故彼嵇中散之为人,可谓命世之杰矣。观其德行奇伟,风韵劭邈,有似明月之映幽夜,清风之过松林也。”嵇康活得潇洒,死也潇洒,面对死亡,神色自若,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不悲生命之逝,反叹《广陵散》从此而绝,这样悲壮的结束,写尽了人生的潇洒与风流,千载以下,常使血性男儿深致缅怀,复深怀慨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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