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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瓜园(小说) (一)

 深山木槿 2011-07-30

黄瓜园(小说)

孙柏昌

 

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走不出那片黄瓜园了。我走在滑腻腻的畦埂上,畦埂湿漉生着绿苔。蜷缩得一卷儿一卷儿的须丝拉扯着我。阔大的叶片毛茸茸地撩拨。一根根绿生生的黄瓜诱出涎水如注。黄瓜花涂得我两眼一片金光灿烂。梦里,我总在这样走。走得双脚鲜血淋漓,茧花绚丽。走得皱纹纵横,霜侵双鬓。也许还要一直走下去,走到焚尸炉幻化成一缕淡青色的烟。烟也鲜灵灵地散发着黄瓜的馨甜。

黄瓜园染绿了我的童年。

六岁时,大人才允许我去瓜铺看园。别偷吃呐!父亲翻翻巴掌。我双臂拢紧,把头点了又点。我走进瓜园,就看见了第一朵金灿灿的黄瓜花。也看见了她,小规矩。一头黄发金灿灿的也象黄瓜花。她跑来了,辫梢上的两朵马莲花像漂亮的蝴蝶翻上跌下。我坐在瓜铺上垂着腿。她滋溜蹿上来,仄脸笑:咱俩好吧!我说:好就好吧。她问:摘一片黄瓜叶行吗?我摇头:不行。那——你脱了褂子吧!她来解我的衣扣。她把我的褂子蒙在头上,跳下瓜铺。来呀!来呀!我们拜天地!我随着她,垂头弯腰。我们把身体弯得像虾,拜得一本正经,庄严神圣。咯咯咯,还拜呀还拜呀!该睡觉了。她拍了一下我的光背。我们就爬上瓜铺躺倒了,厮搂得很紧。她嘴里有股小葱味。蜜蜂嗡嗡营营,把我们的梦境酿造得好香好甜。她摇醒我:天亮了。我该回门了。我就随她溜下来,揉着眼,去她家的瓜铺。她妈正在瓜铺上绣花撑。妈,我们成亲了。她说。成吧成吧!她妈没抬头,噔噔地拉着红丝线。蓦然又仰起脸盯着我看:你属狗吧?我嗯一声。她妈叹了口气:鸡狗不到头。妈!狗和鸭子到头吗?我不属鸡了!她的眼睛湿漉漉的。那时候,我们还认认真真地生了两个泥娃娃。养着五只小泥鸡一只小泥狗。本来不要喂一头牛,只是无论如何也捏不成四条腿。于是,我们就把它宰了,有滋有味地吃了半天牛肉。

黄瓜园丰富了我的梦境。

梦中,我搂紧了妻子。妻子偎在我的怀里软绵绵的。来呀!妻子捅了捅我的脖子。我呓语连绵。妻子的腿扭来扭去。我牙齿咬得嘹亮。

我确实在吃黄瓜。我很馋。园子里第一个瓜妞儿更撩人。细细的一身刺儿,顶着艳艳的花怯羞似地藏在叶子里。小规矩看见了:我们吃了吧!我摇头。我想起父亲翻来翻去黑黝黝的手。摘了喂孩子呀!孩子都馋哭了。她手里掂着两个泥娃娃。孩子不能吃妈!我跺脚。这时候我觉得小规矩就是那根黄瓜。她也细细的顶着一朵黄花。哼!老抠!不跟你俩口子了!她摔碎了两个泥娃娃。仄仄歪歪地跑出黄瓜园。我们第一次恋爱就这样悲剧得家破人亡。我们恼了整整一天。她在自家的瓜铺唱了一天歌。“春季里来好风光,大闺女窗前绣鸳鸯……”她的脖细溜溜的软。“……好风光……”她嘴里有一股很好闻的小葱味。“……大闺女窗前绣鸳鸯……”我把瓜铺板擂得咚咚叫唤。我把马莲花撕掉烂了往井里扔。我冲着她家的瓜铺弹射出一串亮晶晶的尿。我骂街。她一直就这样唱。日落西山时她就把我唱到她家的瓜铺。我沙沙啦啦抓挠瓜铺的苇席。“春季里来好风光……”我猫腰钻进铺板下头顶铺板悠悠颤。“大闺女窗前绣鸳鸯……”她依旧没完没了的唱。我钻出来露出半张脸:走吧!我们去吃!她嗔着脸:不吃!不吃!留着喂狗喂鸡!我涎着脸:我是狗你是鸡!好咯咯笑了:拉钩!两根手指紧扣着。我们又看见那根怯生生的瓜妞儿。我的手直抖。父亲的手像只黑蝙蝠。吃了会让父亲闻出来的。我想。没事!没事!吃完黄瓜再吃小葱!她有鲜招。我们就把它吃掉了。黄瓜蒂上抹上一坨稀泥。满嘴葱味妖娆。我们堂堂皇皇。她长我一岁,教给我许多吃黄瓜的招式。把马莲叶一节节系起来拴上黄瓜垂到井水。浸泡凉了再吃,很像冰镇黄瓜。把黄瓜瓤儿掏空,做成小桶提满水,吃水黄瓜。她告诉什么叫鹰嘴、二勒子、盛虫。知道吗?盛虫是不能吃的。有盛虫瓜就结得多!盛虫是一种盘旋成一团像蜗牛或蛇的黄瓜。据说,粮囤里有一条蛇,粮食就永吃不尽了。年关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蒸那样的面盛虫,放在粮囤里,一直放得绿毛蓬郁或者让老鼠啃个狼狈不堪。我对瓜园的盛虫肃然敬畏。那盘绕在根部的盛虫从青绿到老黄,头尖尖地跷探着,总象是在祝福什么,祈祷什么,诉说什么,暗示着人生的神秘。就这样,我们从第一只黄瓜妞吃到最后一个,整个夏天就浸在黄瓜汁里了。有一次我闹病。病叫“积”。小规矩妈会扎“积”。她用针挑开我的手心和手指,流出来的都是绿生生的黄瓜汁。(未完待续)

 

(小说发表于1987年《上海文学》第6期,也曾入选过《伊甸园的骚动》。获得上海文学第三届优秀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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