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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即使我曾为你羞愧
文/糖宝 1 第一次真正为她感到羞愧，我7岁。 7岁之前的记忆里，她只是个坏脾气的消瘦妇人。脸色暗暗的，一说话就皱起眉头，经常和爸爸吵，或者说是她在吵爸爸。爸爸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从来说不过她。 外婆说，你妈小时候身体差，生生让我惯坏了，自己当了娘，脾气也没好起来。 外婆总说这样的话，我听不太懂。但是慢慢已经知道，我的妈妈，她脾气不好。 5岁的时候，我开始洗自己的小手绢小内衣。读小学以后，就开始洗自己的衣服。有时候洗不干净，她皱眉头，于是爸爸来重新洗。 饭通常也是爸爸做的，还总是遭到她的挑剔。她爱说的话是，我没出嫁前可是享福的，什么都没做过，不能嫁到你们家就当劳动力。我也是上班挣钱的……除非爸爸出差，她就简单地煮点面给我吃，嘴里嘟哝，别委屈啊闺女，你妈也不爱吃这，可是没办法…… 她和别的孩子家的妈妈不太一样。说不上来喜欢或者不喜欢，太小的孩子，还没有那种概念，只是慢慢习惯了这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妇人，她是我妈，唯一的妈。她在的地方，是我唯一的家。 直到7岁的那一天。 2 当时已经读到一年级下半学期，平常，她下班后顺路接我回家，那天也是。她带我走到住处的楼下，忽然看到在楼前的空地上散落着一个漂亮的白色撒满粉红小花的床单。 她先抬头看看楼上，五层的旧楼，家家阳台都晾着衣物，不晓得是谁家的。然后，她无比迅速地将散落的床单胡乱裹成一团抱在怀里，说一声，回家。自己先蹬蹬地跑上楼去。 我背着书包站在那里看着她抱着别人家的床单匆忙消失在楼道口，忽然有点羞耻，知道她这样做是不对的。这时她在阳台探出头来，死丫头，还不快点上来。 我低下头，背着书包一步步挪回家去，心里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 她少有的喜气洋洋，闺女，一会儿打电话给你爸，让他买条鱼，做你爱吃的红烧鱼。 心里不舒服，但是嘴巴已经馋了。她趁机要挟我，但是不要跟你爸讲，不然以后再也没有红烧鱼吃。 我不怕没有红烧鱼吃，但是我怕她跟爸爸吵架，所以，我点点头。 但是就在我们吃红烧鱼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爸爸去开门，是楼下的张奶奶。她说我就是问你一声，有没有看到我家的床单啊？下午晾在阳台上被风吹落了…… 她不等张奶奶说完赶快摆手：“没有看见，没有看见哪。我接了妞妞就回家了，什么都没看见，对吧妞妞？”她看着我。用那样的眼神。 我躲开她的眼神，张奶奶也在看着我，用另一种眼神。 我又躲开张奶奶的眼神，躲了半天后小声说：“奶奶，我们没看见。”说完，我难过得都快要哭出来。就在今天，老师对我们说，我们要做诚实的孩子。 可是我撒谎了，不仅撒谎，我们还偷了别人的东西——老师说，拣了别人的东西不还，和偷别人的东西是一样的。 张奶奶失望地哦了一声，那就是他们看错了，有人跟我说，是你帮我收了起来…… 张奶奶走了，饭桌上忽然很沉默。她夹了一块很大的鱼给我，我放在口中嚼着嚼着，忽然就哭了。我无比羞愧，因为我的妈妈她是个小偷，而我包庇了她。 那个床单，她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直到两年以后才拿出来用。两年以后，那纯净的白色和上面撒满的温馨小花，它们那么美，却还是刺痛了我年少的眼睛。 3 那以后发现，她真的是个自私的人。跟着她买菜，她跟人讨价还价把菜买好后，却总是会顺手再扯上一根葱、两头蒜……她在阳台上用盆子种了很多小蒜苗，小茴香，每次浇水，水都流下去弄脏楼下邻居们晾晒的衣物。起初有人上来找，可是没有人吵得过她，她吵架的功夫是天生的。 于是大家忍气吞声，她更得寸进尺，连楼道的公共地方都变成我家的私人空间，摆满我们家用的煤块或其他杂物。爸爸敢怒不敢言。为此，我们家还是被整栋楼的人孤立起来了。 她却不在意，没有人能欺负过她，只剩她欺负别人的分了，过的洋洋自得。 已经懂得分辨是非的我心里越来越厌烦她，厌烦她却又怕她，面对她的这些行径，大多时候只好沉默。 但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小区里，有几个孩子和我一起从幼儿园读到中学，其中和我最要好的是燕子，我们每天都一起上学。可是那天早上等了好半天，我没有在门口等到燕子，眼看要迟到，我跑到她家楼下喊。 喊了半天，燕子的姥姥探出头来，燕子已经走了，以后你莫等她了，你们莫要一起玩了。说完关上了窗子。 我一口气跑去学校找到燕子，气喘吁吁地问：“为什么不等我？” 燕子低着头沉默半晌，说：“我妈不让我再和你一起了，她说我跟着你会学坏的，会变得跟你妈一样。”在我的追问下，燕子告诉我，前两天我妈骑车太快差点撞到燕子姥姥，人家说她几句，她却说难听的话，对着一个老人……燕子的妈说，什么样的妈什么样的女儿，所以，我没有资格再和她做朋友…… 我跑回教室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那天回到家里，我和她大吵一架，最后还是以我的失败告终，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有本事别让老子养，自己去养自己去…… 14岁，我知道我还没有那种能力。 4 我开始变得像爸爸，同她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刻苦地学习，为了快一点长大快一点离开她，离开这个家。 终于读完高中，考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几乎发疯，嗓子都喊哑了——我背着她报了离家一千公里外的重庆一所大学。总之，她认定她养了一个白眼狼。 我一句话不说，忍受她最后的无理宣泄。 开学，她坚决去送我，扛着行李跟着我千里迢迢地抱怨了一路。 报完到，找到宿舍，看到我的名字贴在上铺，她二话不说扯下来跟靠窗的下铺做了调换，欺负我闺女，没门！ 我冷漠地看着她，然后在和她出去吃饭的时候，又偷偷把名字调换过来。 待了两天，她终于走了。期间不断向我传授如何不受别人欺负的经验，甚至没有发觉我满脸的不屑。送她上火车后，我对自己说：我不会做她那样的人，绝不。 5 是宿舍打电话回家最少的一个，宁肯把电话打到爸爸单位。时间长了，她就把电话打过来骂我没良心。我堵她，电话那么浪费钱，省点儿是点儿。并以此为借口，暑假不回家，留在重庆打工。 终于，终于在某种形式上摆脱了她。终于，终于不再因为是她的女儿而羞愧。努力做一个诚恳谦和的女子，被同学和老师喜欢。 大学四年，别的同学两个长假，我只有一个，且每次只在家里住短短几天，以工作为名早早离开。 她已经左右不了我，连声讨的声音都渐渐淡弱下去。过了50岁的她，依然是暗暗的脸色，说话的时候皱起眉头，但是明显发脾气的底气不足了。那天在超市买东西，食品区禁尝食品，但她习惯地顺手拿了往嘴里塞，我一把夺下来放回原处。 “妈，你能不能注意点素质。” “你个……”她抬起手，忽然发觉站在她面前的我，已经比她高出半头。颓然把手放下，嘟哝一句，翅膀硬了是不是？ 没错，我的翅膀硬了，硬到根本无暇再畏惧她。临近毕业。好多同学开始联系家乡的单位，我却把简历投往更远的地方，铁了心要在没有她的天空底下轻快地明快地生活。不久，接到广州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 6 动身之前，回了趟家。 我的选择，爸爸无言，她发了半晚的脾气，终于累得睡着，第二天硬扯我去超市买东西。她要买一些日用品让我带着，因为她觉得广州那边东西贵。 一声不吭地拎着大包小包跟她从超市走出来，经过一个路口，已经亮了黄灯，她却要过，伸手去拉，没拉住，她朝前迈了几步，一辆电动车从右边飞速而过，车身擦到她，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我赶忙去扶她，她已在地上破口大骂。骑车人在几米之外一个急刹车将电动车停在路边折回来。面目凶悍的中年男人，根本不吃她那一套，反倒张口斥责她不遵守交通规则，活该！ 我几乎不假思索走过去对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人争辩起来——也许她不对，可她已经被撞倒，男人这样的态度也太过分。 男人却是毫不讲理，话说得始终难听，和她对骂着忽然握起了拳头。 我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本能地怕他伤到她，鬓角已经生了凌乱白发的她。我挡着她，横下心来如果男人动手，我替她挨。 旁边有人将他拉开，更有人打了110。警察很快过来，问明白原委，先是训斥了那男人。然后确认她没有伤到，劝说我们各自回去。其中一个年轻警察低声对我说：“你也说说你妈，以后要注意点，这样多危险。” 她在旁边嘟哝着。一脸抱怨、愤怒和我从小熟悉的那种蛮横……可当我拉她走，她的腿却踉跄了一下，还是跌到了，虽是皮外伤，但一定是痛的。她巅着腿边走边说，你妈老了，什么人都敢欺负，要是以前，跟他拼命…… 她絮叨着，毫无察觉紧紧搀着她的我，已经泪流满面。 没错，她老了，可是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性格。依然蛮横，霸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坚持远离她。可也就在这一刻我忽然醒悟，如果我离开她，如果连我都不要她，那么，还有谁能宽容她保护她？ 是的她不是个崇高的人，可是， 这天底下，不是每一个母亲天生崇高无私伟大，也有像她这样的。但是她怎样都是我妈。她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为此她不介意全世界疏远她，她以为此生有我可以依赖。 而我，这些年，却一直都在嫌弃她抱怨她，从未想着如何慢慢改变她，一心想要远离她抛弃她。做母亲，她有她的不足，做女儿，我有我的自私。我承认当我目睹她被伤害的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袭击了我做女儿的心。那么彻底。 7 下午，我给广州那家公司打了电话告诉对方我不过去了。我已经决定了，回来，回到她身边来找份工作，陪着她。现在，她在老去，而我正变得强大，我会并努力用我的爱慢慢改变她。因为我是她的女儿，我必须这么做！ 没错，她终于知道了，如果一定要失去，她还是选择了母亲。原来女儿，才是她心里最重的一个人。重过她的生命，也重过爱她胜过爱自己的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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