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十年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像中国那样在外语学习上投入数额巨大的人力物力资源,从学生到家长,都在外语学习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直到今天,外语系毕业的学生在就业上仍然是供不应求,是少数从不担心“毕业即失业”的专业之一。外语图书、音像、学习班、讲座,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和市场。中国英语热的原因很多,首先是生存的需要。在中国,外语水平常常关系到升学、就业、出国深造、提职、晋升等实际问题,也就是说外语与一个人的生存息息相关。当一件事情与生存挂起钩来时,其能量和动力是不难想象的。所以过去二十多年来,中国的外语热历久不衰,每个大城市都相继出现了不少私立外语学校,贵族式的,高学费,而生源不断。各种各样的补习学校,如新东方,李扬疯狂英语班,考本班,考研班,托福班,加上各式教材,各种音像材料,复读机,词霸、译霸等电脑软件,都构成了中国外语学习的特有景观。
但从总体上说,中国外语教学是失败的,而且正因为失败,中国靠外语发财的商机和市场才越来越火。虽然很多大城市在小学和中学就开设了外语课,但除了那些重点中学和贵族式学校外,外语教学基本上是不成功的。究其原因,一是教师的素质不够,就像我当年的中学英文教师一样,自己都不会说英文,何以谈教学生。二是教学法,虽然整体师资力量比二十年前提高了,但是在教学方面基本还是强调背单词和啃语法,应付考试也许够了,但是并没有让学生入门外语。只有那些最用功的学生,经历千辛万苦,才学出点门道。当一个学生上大学时,他已经学了近十年的英语,然而他常常发现好像一切都还是从头开始。这正像我中学时所同样经历过的那个怪圈,重复着记住了又忘记的背单词游戏,始终不能学会英语。
施威特的研究所阐释的阅读和口语的关系可以帮助我们反思外语学习的方法。一个正常的人在阅读时,通过发音使文字传入大脑,使文字音符与印记于大脑中的口语系统相呼应,从而进入语言的意义系统,产生意义。诵读困难症患者,恰恰是在辨认字符和控制拼读的大脑部位出了问题,无法将文字符号顺利转换为大脑中的口语系统。由此可见,人们阅读是基于声音的,是由符号向声音的转换,即由书面文字通过语音向口语系统的转换。口语是储存于大脑内部的语言系统的基础,对于一个正常的英语母语者,只要会拼读就能够完成从符号向语音的转换,就应该能够完成理解词句的过程。然而诵读困难症患者的问题正在于不能拼读,无法完成从书面文字向口语系统的转换。母语为拼音文字的人尚且会面对如此巨大的诵读困难,更何况母语为非拼音的语言的人了,因为象形的文字符号本身就预示了诵读困难。在这种文字系统中,患诵读困难症的人应该成倍地存在。
一个汉语为母语的人,在学习外语伊始,就酷似一个地道的诵读困难症患者,所不同的是,他将面对双重的障碍:他不仅要对付陌生的文字系统,他的大脑还缺乏书面文字所赖以产生意义的口语系统。一方面他需要学会拼读个体单词的技能,另一方面他也必须在大脑逐步建立一个崭新的口语系统。换言之,如果一个人缺乏这个口语系统,既听不懂又不会说英语,即使他学会了国际音标,正确地拼出了个体单词,仍然不能正确地理解语句的意义。在大脑神经中建立口语系统仅靠背诵单词是不够的,因为语言系统的形成不是依靠简单的单词积累,而是依靠完整的句式和文法,依靠系统的口语交际功能。为了获得这个口语系统,长期的、大量的真实语料的朗读、背诵和记忆是必不可缺的。有了这个口语系统,单词的记忆就不再停留于字母的组合,而跃升为声音和意义的结合。
所以,中国人学英语时,必须首先要做大量的口语练习,做很多的朗读和背诵,一次次地刺激大脑,从而建立英语口语系统。不过,这里说的不是个体单词的背诵,而是整句整段的课文背诵,不是死记硬背,而是吃透意义的背诵,边说边领会的背诵。只有建立了语感后,记单词才会变得自然和轻松。当然,最理想的外语学习是到那个外语为母语的国家,通过自然的交流而学会说话。但这种机会并非是每个想学习外语的人都能够得到的。在缺乏自然外语环境的情况下,努力创造和利用各种音像资料,自觉地进行口语训练就变得至关重要了。李扬的疯狂英语教学法,教师带着耳机领着成百上千的学生手舞足蹈地喊英语,虽然的确有点近似疯狂,但在强调口语的重要性上,他是对的。
汉语本身不是拼音文字,我们从小学习汉语的时候已经会说话了,已经掌握了口语系统,我们小学语文的任务主要就是看书,识字,写字,让方块字和大脑中的声音系统挂起钩来。记忆词汇和语句是掌握书面汉语的主要途径。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独立的音节,都有不同的声音和意义,是一个完整的词或词素。而且每一个汉字都需要花时间去记忆,会不会认字和写字既是鉴别一个人有没有文化的标志,又是检验一个人汉语水平高低的标志。难怪中国不少英文老师总是那么理直气壮地强调背单词,因为他们骨子里在沿袭着自己童年学习汉语的办法。但他们忽略了,学习外语不是汉语母语的识字认字,而是学习一个全新的语言系统,是从零开始的,是在没有口语基础的情况下发生的。他们没有意识到,掌握任何一门外语都要首先从口语开始,因为任何语言都是以口语为基础的。当然这并不是说一切都先学会了口语再说,这对婴儿也许可以,对于成人来说,学习口语离不开学习单词。我们之所以说要建立口语的系统,强调的是语言的交际功能。只有把口语交流作为外语教学的首要任务,才能使记忆单词具有实际的意义。
在美国教汉语又有不同的情况。在耶鲁大学社区的周末中文学校,有二百多名大陆移民的孩子上学。这些孩子中,很大一部分人并不会说中文,他们生在美国,母语其实是英文,如果会说一点中文,也是因为受了父母和家庭的影响,在饭桌上学到了一点只言片语。作为中文学校的校长,我常常提醒老师们,在教学中一定要多多强调口语。这些孩子有别于国内学中文的孩子。在国内,孩子的母语是中文,他们去学校就是要学习阅读和写字。而美国的华人孩子则不一样,他们的母语为英语,他们从父母那里获得的那点中文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记,中文学校的一个首要任务就是防止或减缓这种忘记,让学生在每周短短的两个小时里有机会说话,使他们能学会用中文进行交流。如果在上大学的时候,这些孩子还能用中文正确地进行交流和表达思想,中文学校就非常成功了。有了坚实的口语基础,再去识字和阅读,就会容易得多。相反,如果只强调认字,学生的中文能力就无从走远,因为它缺乏口语系统的支撑。一个孩子在三四岁时可能会认几百个字,但如果丧失了中文的听说能力,这几百个字很快就会变成无意义的垃圾符号。然而可惜的是,很多家长意识不到每天跟孩子口语交流的重要性,有些老师意识不到课堂上展开口语训练的重要性,以为学习中文就是认字写字,这样下去,就会把学生变成诵读困难症患者,让孩子学了支离破碎的汉字,让汉字与声音脱离,让孩子们永远徘徊在汉语大门之外。
施威茨教授写《战胜字盲》的目的,就是寻找和展示有效的途径让诵读困难症患者从字盲中走出来,其中一些方法,就是让学生反复拼读和认读,让字母和文字渐渐与声音挂钩,从而战胜字盲,从而使大脑错乱或短路的那个部位重新连接起来,逐渐达到常人的阅读状态。在这里,中国人常常使用的朗诵单字或课文的方法也许是可以借鉴的。中国的儿童正是通过反复的朗诵课文,才逐渐使方块字与汉语的语音系统牢固地绑在一起,直到看见字就能读出声音,想到一句话就能写出来。
对于一个学习外语的人来说,情况则大不一样。他眼前多了一层障碍,不仅仅要面对陌生的文字系统,而大脑本身就缺乏外语的口语系统。因此,无论是中国人学习英语,还是外国人学习汉语,他们首先要在大脑中建立口语的意义系统,要首先学会口语交流。在教学上,要把重点放在口语上,多说,多听,通过各种多媒体手段,逐渐获取口语的意义系统。
这样,外语学习者就可以从那个单纯记忆单词又忘记单词的怪圈中走出来,真正学会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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