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悲情世界的“倾城之恋”
一、陆游的诗
诗,可谓陆游与家国语境及唐琬爱情的结晶。 《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指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是“诗言志”与“诗言情”的统一,“情志合一说” 的高蹈表达。陆游也不例外,其为人和为文紧密结合在一起,诗作又随人生经历呈现多种风格和情感,这又与中国传统的“穷而后工”的文艺观息息相通,从中,我们也可以窥见他创作的前后变化与生命印迹。
师承与渊源
历代名家,无不博览古今,汲百家之长纵横变化而自成一家。如杜甫主张“转益多师”,之所以能“下笔如有神”,仰仗于“读书破万卷”,即便韩愈亦“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批于百家之编”(《韩昌黎集.进学解》)的结果,不过有人多于天才,有人多于勤奋而已,又往往能殊途同归。譬之陆游。 (一)屈原 陆游对屈原的偶像崇拜,称得上声情并发:“束发初学诗,妄意薄风雅,中年国忧患,聊欲希屈贾。”(《剑南诗稿》)“希屈贾”源自“国忧患”,其中家国身世之感和精神气象,与屈原异代相通,所以继承了他爱国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衣钵,多以“怨句”表达对当权者的不满,连其哥们儿老杨同志(诚斋)也肯定这一点,言其“尽拾灵均怨句新” (诚斋诗集.跋陆务观<剑南诗稿>)。且看他唱给屈原的情歌(《哀郢》): 远接商周祚最长,北盟齐晋势争强。章华歌舞终萧瑟,云梦风烟旧莽苍。草合故宫惟雁起,盗穿荒冢有狐藏。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 ——知音,隔代知音!千载过后,感佩之情仍咄咄逼人,其荒凉、遗憾,让人不禁。“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无论说他不识时务或坚韧不拔,儒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情壮举,见一斑矣! (二)陶渊明 陆游少年时代便对其情有独钟,每每“欣然会心”,不忍释卷。钟嵘尚且低估陶潜,陆游童稚少年,独能对其如许赞赏,真乃高山流水遭遇知音,恨不同时,亲听教诲。“我诗慕渊明,恨不造其微。退归亦已晚,饮酒或庶几。雨余锄瓜垄,月下坐钓矶。千载无斯人,吾将谁与归!”看看,陆游独上高楼,遍寻不见谁可与“把酒话桑麻”,回首却见,灯火阑珊处的“斯人”对之粲然一笑,风情万种。陆游怦然心动,与他拥抱,深情拥抱。到了老年,独坐山水田园,对陶的感情升华成一片从容宁静,往昔种种,娓娓道来。也许彼时,陶潜会斟满两杯苦瓜啤酒,二人心照不宣:山中芙蓉,任他自在开落;岭上白云,随之自在西东,干卿何事?Cheers!——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三)李白、杜甫 陆游任侠求仙、劲健豪放很象李白,有“小太白”之称。钱钟书先生《谈艺录》云:“放翁颇欲以学力为太白飞仙语,每对酒当歌,豪放飘逸,若池上醉歌、对酒叹、饮酒,日出入行等篇,虽微失之易尽……而有宋一代中,要为学太白最似者。”(钱钟书《谈艺录》)可见,陆游之天赋远不及偶像,只能得其一二矣。 陆游诗中多次提及杜甫,对其人其诗,倍加赞叹,却不步一般文人后尘,与民族英雄同调,绝非偶然。《唐宋诗醇》说:“观游之生平,有与杜甫类者:少历兵间,晚栖农亩,中间浮沉中外,在蜀之日颇多。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这话概括明确,也许最相异者,当数“干谒”经历,杜的体验应该比较深刻:年少时,也曾读书万卷,下笔如神,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岂料,一番“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之后,也只能残杯冷炙,处处悲辛,——那伸手抬足想扣而不敢的惶恐,那跟在尘土飞扬的马后欲言又止的无奈,怕人看见、怕人问起,只能怏怏怅怅,黯黯低徊的辛酸。一个人,一个具有高贵品质和纯真性情的人,怀抱万千尘梦,面对铜墙铁壁萧森峻严的上流社会,发出了不合适宜的探询和叩问。 陆游初登科场,被老秦(桧)一个大力扣杀,淘汰出局,次次寻梦,均因花期太短,不堪幽梦匆匆,只能仰首枉叹,几乎穿越五个世纪,才与杜甫实现沉郁悲壮的时空对接。 顺便提一句,也许金戈铁马、大漠孤烟、塞上风云,勾起陆游激情澎湃的军旅生活回忆,他也崇拜岑参,据说曾作其画像于斋璧,跋其后云:“余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住在山中,每醉归,倚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睡乃已。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足见用情之深。
二、文艺理论及创作实践
陆游是诗出江西诗派,又独出者之一。南宋学江西诗派者很多,其境遇各异,自成一家如杨万里之“诚斋体”等。 陆游既继承了江西派的诗论,又有自己的创作实践和心得:“诗欲工,而工亦非诗之极也。煅炼之久,乃失本指”对江西诗派的生涩瘦硬、琢雕奇险的末流之失,持补偏救弊之论(取法乎上)。清赵翼将陆游诗分三期,认为陆游诗凡“三变”,即少工藻绩、中务宏肆、晚造平淡,此处仍沿用此分法。 陆游诗初期封江西为圭臬,以“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为教条,艺术技巧上远不成熟和自觉,他说:“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但因循是为求新,如贺铸《青玉案》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即源自寇准诗句“梅子黄时雨如雾”,嘿嘿,岂不更加正点?通过自己的努力,加之良师曾几的点拨,才驶向艺术的“高速公路”。赵翼说陆游初期诗,“虽挫笼万有,穷极工巧,而仍归雅正,不落纤佻。”可谓洞见甚深。 南宋虽忘国失土,尚能在耻辱中苟且偷生,士子才人也多聚集唱和,中兴四大家(陆游、尤袤、杨万里、范成大)也相互切磋,彼此尊重,传为诗坛佳话,至今观其诗,尤袤的《梁溪集》已不存,只余杨、范、陆三家,他们途径略同,渊源于江西又渐染于晚唐,虽然他们有些不屑于晚唐,但其创作已是铁证,谁教中国的知识分子理论上面向将来、情感上缅怀过去呢? 中期,陆游入蜀,蜀中的雄奇山水,雾霭烟云,无不让陆游产生审美惊奇,尤其有机会得以体验“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更令他有小人得志般的狂喜,丝竹乐舞,绿茵场上,轻裘肥马,纵猎射虎,引酒高歌,让他感到“从军乐事世间无”,这是现实与理想的契合,情感与理性的碰撞,人生与境遇的交融: 南郑马上 南郑春残信马行,通都气象尚峥嵘。迷空游絮凭凌云,曳线飞鸢跋扈鸣。落日断云唐阙废,淡烟芳草汉坛平。犹嫌未豁胸巾气,明断南山天际横。 此时陆游的诗歌理论与实践已相当成熟,内容充实,情感恣肆,热烈奔放,是他生命力最为旺盛时期,创作最饱满时期,其诗应以此时期为代表。 晚期,出蜀东归以后,陆游几经宦游,几年家居,生活方式趋于稳定,创作上特征不很明显,六十五岁之后,长期居家,欣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景象,渐渐淡忘了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雄奇风光,走到军旅生活的另一极: “入蜀还吴迹已陈,兰亭道上又逢春。 诸君试取吾诗看,何异前身与后身!” 此时的陆游:“年来诗料别,满眼是桑麻”(《倚杖》),方法也变了:“诗凭写兴忘工拙”(《初晴》),“心弱诗章锻炼疏”(《遣兴》),故此,风格再变,渐趋平淡:“身闲诗简淡”(《秋夜》),“无意诗方近平淡”(《幽兰》),“诗到令人不爱时”(《山房》),刘克庄说他此期的诗“皮毛落尽” (《后村诗话》前集卷二) 。 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曰:“(放翁)平生心力,全注国是,不觉暗以杜公之心为心,于是手眼中有物,又迥出诚斋,石湖上矣。然在放翁则自作放翁之诗,初非希杜作前身者。此岂后之空同,沧溟辈但取杜貌者所可同日而语!”给陆游以高度评价,其成就远非宋代其他诗人以及明后七子可比。正因陆游“文即其人”的真精神,真性情,对前人遗貌取神,化而为己用,才能产生伟大作品。无论田园山水,闲适悲情,把酒临风,还是怨刺上政,自始自终贯穿着爱国复仇的本体。 更重要的是,有其真性情在: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 就体裁而言,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陆游可谓无所不有,一般认为其古体稍逊风骚,不予重视,并有“粗”、“松”等恶评,真知音若赵翼(《欧北诗话》),往往能出言精当,入木三分,可谓知人之论: 其古体诗,才气豪健,议论开辟,引用书卷,皆驱使出之,而非数典为能事。意在笔先,力透纸背。有丽语而无险语,有艳词而无淫词。看似华藻,实则雅洁;看似奔放,实则谨严。 陆游推崇梅尧臣,五古多取其一格,虽然五古字数少,不易变化,又易形成平淡风格,也能“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陆游成就最高者是七律,陈訏说:“放翁一生精力,尽于七律,故全集所载,最多最佳” (《宋十五家诗选》)。写景清新婉约,抒情亦纵横浩荡。其笔墨酣畅淋漓,气象宏阔悠远,历史与胸臆融合无间。纵有旷世之才,救国之愿,奈何“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梦想成空,岁不我与。无可奈何的怅惘之情,婉转含蓄的表达,足见其恢复之志未泯,希望挥戈北指,气吞万里如虎,北定中原。洪亮吉甚至称“诗家之能事毕,而七律之事亦毕”,真乃叹为观止了。
三、陆游的词
比之诗,陆游现存词并不多,不过一百四十三首,理论和实践亦颇多出入,但在中国文学史并不罕见。与苏轼不同,陆游主攻诗,词只是他的选修课,作为“小Case”把玩而已,然能穿越“艳词之迷雾”达于风日流丽,实为不易。 象诗,词的主线亦家国语境下的真性情及人格力量,大多脱不得悲情调子,譬如前面所举《钗头风》,便是抽搐的悲情难抑,挥笔而成,其情百啭千回,令人窒息,凄凄断肠,无语不天成,真是抒写爱情的千古绝唱,及至《夜游宫》: 雪晓清茄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 铁骑无声望秋水。相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 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此词作于1175年,陆游五一岁,1173年结交过了气的爱国志士师浑甫(字伯浑),陆游将魂牵梦萦的战事付诸梦,又将难以梦想成真的苦闷倾诉于师伯浑,虽同病相怜,仍然期待与之共勉并肝胆相照。吁——陆游与家国语境纠缠太深,彼此终年凝视,至死不休! 陆游诗词中多次出现梅花意象,想必移情于梅,慕其高贵品格而已,如<<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此词写于1177年冬天,时陆游53岁,怕是以梅自况,排遣连年一系列打击而已。草木摇落、蕊寒香冷、疏影横斜遮不住失志寂寞,暗香浮动亦难挡壮心凋零。咦,地冻天寒,不要独自徘徊,不要愁眉紧锁,捡些寒枝回去,生起火烤烤,洗个热水澡、暖暖睡吧!——醒来又是东方红、太阳升,任他“云千重,水千重”,乘上“恢复、统一号”,也好决战汴梁! 杨慎<<词品>>谓其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不无道理.又刘克庄<<后村诗话>>:“其激昂慷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顽;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亦颇有理,其实,陆词确以纤丽婉约、清雄旷达、超爽豪放著称于世,无怪乎后人比之苏轼、秦观、和稼轩。 无论读陆游诗或词,均有不同味道,有时如饮雪碧,清爽提神;有时如啜可乐,新鲜刺激;有时如品咖啡,苦中蕴香;有时如喝茅台,多了易醉,又不忍释手,难以忘怀…… 爱上唐琬,是陆游一辈子的不幸,恋上家国语境,是他无法摆脱的隐痛,恋上诗是他难以变更的宿命。这样说或许有些独断,但正是这些成就了陆游不同凡响的一生,谁又能说不是幸运呢? 四、陆游创作中的不足
《诗品》序言:“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讬诗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於诗矣。”此处“物”既涉及自然事物,又有社会事件。对陆游而言,一贯主张“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另外,他还主张“养气”,其读书万卷,游历山川,遭逢国耻家难,颠沛流离的人生际遇,所见所闻,所受打击,无不触动心弦,加之真挚情感贯注,才能写出题材广泛、形式多样、意象婆娑的佳作,可谓“无体不备,无体不工”的现实主义创作实践。 但细观之,其创作并不乏瑕疵,主要是艺术上的,与其宏大主旨及伟大的爱国诗人无关,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此处我赞成钱钟书先生的观点(《谈艺录》),如下: (一)轻滑 谢玄晖言“好诗如弹丸”,放翁诗云“弹丸之论误人”,理论上极其雅正,但放翁为诗,正不免轻滑之病,而其言如是(《谈艺录》第115页)。 (二)“‘放翁多文为富,而意境实少变化’ 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无如渠之多者。《曝书亭集》卷四十二《书剑南集后》讥其‘句法稠叠,令人生憎’,举例颇繁。欧北云‘遣词用事,少有重复’云,实偏袒之词。”(《谈艺录》第125-126页)。看看,“身如林下僧……,家如梁上燕”,“心如泽国春归燕,……”,“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啧啧,头皮发麻,不再赘述。——呜,欧北之于放翁,正所谓“喜欢一种酒,不需要理由”!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隔了时空的飞吻和眺望。 (三)词意重复 如“莫安排”、“蹬蹭”、“兀兀”、“腾腾”等成语,“葛天民”、“济元元”等结语,皆屡用不一用,几乎自作应声。(《谈艺录》第127页)。。至于文气不接,字面相犯者,更是多而又多,不再枚举。(参见《谈艺录》第128页) 象杜甫“身许稷契”、“致君尧舜”一样,陆游亦身许亡国失土,动辄喜言“恢复”,“胡尘”、“失地”、“统一”凡数十次出现,绝非偶然,每每喜“示儿”,好“说梦”,在钱先生看来,“儿实庸才,梦太得意”,二者委实有些固迂而近乎愚了,其眼光的确毒辣老到。 既然现实如许缺残,我们岂能剥夺他们做梦的权利? 人无完人,天纵之才也难免“略有阙处”,但这决不是停止追逐梦想的理由,况陆游并非天才呢?纵漫天云雾,无损晴晖!这些都不能遮蔽其“南宋伟大爱国诗人”的光辉,南宋词坛无论怎样简化,他依然是独领风骚的“一大宗” (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其诗仍为“中兴之冠”(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八)。 五、主流政治暴力下的诗性情怀
历史,是现实生成的,有不可逆转的确定性,生活在其中的人无法选择,也许可以改变的只是战略,对文人而言,则应更多地聚焦于斗争技巧、话语策略,这绝对是艺术,有相当高技术含量的艺术。而陆游,终其一生也没能看清这一点,想来曾因“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高度近视,或许到了老年又极度远视,终不解其中三昧,象个饥饿而迷惘的孩子,无助的喊着“妈妈”,而赵构,赵睿等辈,捂着干瘪的乳房就是不给予,可这个穷途末路的“母亲”,对陆游而言,仍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使其一生都在嗷嗷待哺,做梦也能闻见蒙牛乳香,不想醒来已是水尽鹅飞…… 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陆游的政治生活有三次高潮。其一、郁闷至34岁,金牌奸臣秦桧疾步面见阎王,得以出官,情场、科场失意之后,初次枯木逢春,焕发才情;其二、身调官行在直至受孝宗接见,赐进士出身。陆游年36-39岁,再露峥嵘,又因“结党营私事”,逆孝宗龙鳞,被贬;其三、孝宗乾道八年,至南郑前线,短短八个月(3月到10月),亲历梦寐以求的生活(军旅、见识、山川),真乃春风得意马蹄轻,一朝看尽南郑花,人或讥其不拘礼法,视为颓放,遂自号“放翁”,诗风由此蓦地一变。没想到过把瘾就吐,接着几年又被一贬再贬,一直折腾到65岁,在山重水复之时,执着地期待和找寻柳暗花明。唉,一会儿河东、一会儿河西,直到八十五岁行将就木还蠢蠢欲动,但仍难改变被“放逐”的命运。——红尘滚滚,谁教他惟对“恢复中原、统一中国”痴痴情深呢? 但八次打击都不足以浇灭他的意志,虽然他本将心与明月,无奈明月却独独照见沟渠,积久贫弱、猥琐无能的赵氏皇族,决不是陆游的知音,被玩弄多年,风神俱损、色相全衰,到68岁仍对“薄情郎”充满期待独立三山别业,触景生情,夜夜唱着伤心的情歌(《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只是他没想到,即便天涯望断,也看不见汴梁归航的白帆。陆游呵陆游,可怜天下总多痴情女子负心汉,更糟的是遇到四个(高、孝、光、宁宗)! 1141年,高宗“绍兴和议”,1164年,孝宗“隆兴和议”,光宗无所作为,宁宗虽招兵买马,决战江湖,但终遭大败,不过昙花一现,这条线下来,想恢复,难比登天。聪明如朱熹,多遭打击与迫害,却知急流勇退,避其锋芒,著书讲学去了;陆游甘当撞枪口的“出头鸟”,拒不履行自己“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的诺言。 1186年,62岁的陆游闲居山阴,咏出“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清辞丽句,博得孝宗深情一瞥,秋波暗送,可那只是他冲动时的“一夜情”,赏玩过后,弃置不顾。可怜放翁空抱一腔痴情,又遭风雨——他再一次被耍了,仿佛当头一记闷棍。这个“妖媚”的故国之梦害他一生,晚年骚动的心才略有平静,但依旧怀揣着胸口那颗妖艳的“朱砂痣”,迟迟不进皮肤科,取掉了事。 可怜放翁,毕生梦想终成碎片,仿佛看到天堂的唐琬,正着纤纤细步,衣袂飘飘,巧笑嫣然地向他招手:“表哥,放了吧,该放就放,再想也没有用!”陆游恍然:“表妹,我来了,天堂那般美好,总该为自己想想未来!”于是叫来儿孙,用他钟爱一生的诗,和家国、亲人、往事,作最后的告别: 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悲情之曲,倾城之恋至此毕矣!若无陆唐令人窒息的千古绝恋,谁会知道江南烟雨深处还有一个符号般的沈家小园?谁又会懂它穿越时空回廊幽咽婉转的悲情诉说??——小巷深处、杏花烟雨,一睹它今宵凄美的容颜如花凋落…… 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
但,没有理由责怪谁,陆游终其一生,未能实现“恢复、统一”之梦,自有其历史的必然性,和当时士大夫的政治文化背景密不可分,尤其政治语境。关于这一点,余英石先生概括为三个阶段(《士与中国文化》第519页)。第一个阶段的高潮出现在仁宗之世,称为建立期。宋初儒学复兴经过七八十年的酝酿,找到正确方向。在重建政治、社会秩序方面,仁宗朝的儒学领袖人物主张超越汉、唐,回到“三代”的理想,并的皇帝首肯,范仲淹所倡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得热烈回响;第二个阶段的结晶是熙宁变法,称之为定型期。是回响“三代”运动从“坐而言”到“起而行”的阶段,也是士大夫作为政治主体在权利世界正式发挥功能时间。在神宗与王安石之间共识:皇帝必须与士大夫“共商国是”,北宋政治有所突破,君臣得以“亲密接触”;第三个阶段即朱熹时代,称之为转型期。指士大夫的政治文化在熙宁时期所呈现的基本范式开始发生变异,但未脱离原型范围。王安石变法彻底失败,成了南宋士大夫们的共识,这种“场效应”在南宋政治文化中占据中心地位,进入“后王安石时代”,成为烙在南宋士大夫心上的印记。“国是”使权相镇压反对派具合法性,最终演变为赤裸裸的权利之争。 陆游恰恰处在第三阶段,一直挣扎于“战”与“和”的旋涡中,政治文化与北宋相比发生严重变异,但势力向“和”倾斜,最终占主导地位由此看来陆游无论自言自语还是奔走呼号,都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纵有金刚钻,也揽不到象样的瓷器活,更无法确证自己的另类存在。 爱情已死,理想幻灭,悲剧由此诞生,悲情世界由此成型。 可他仍“咬定青山不放松”。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陆游却超越了这一点,即便家徒四壁,壮志难酬,也不改生平志趣,从而使儒家精神,继杜甫之后,又一次得到强烈的震撼和高扬。早岁不知世事艰的陆游,晚年才有抱负空落之叹,其一生,很象蒋捷《虞美人.听雨》的意境:“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香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别再频频回首了,捋捋花白的头发,拄杖出门,缓步沈园,和往事告别吧,留给后人一个顾盼的背影…… 如今,斯人已去,徒留千载余情,“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人生有太多的不得已,留给我们的只是掩卷沉思之时的不堪。对陆游而言,人生似乎没有太多的好时节,只有留在自己的背情世界里,到了奈何桥上,望乡台前,和唐琬秉了高烛,共话巴山夜雨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而他的影响决不止于此。 不象浮名换了浅酌低唱的柳七,他想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恨只恨不能肋生双翅,又兼“失语失声”,所以他愤怒、郁闷,又无可奈何,只余“垂空文以自见”,想百年之后,让来者知道他的苦心。放眼世界,独不见知音何在!陆游,不合时宜的追梦方式,无疑缘木求鱼,不过他早已言明:此身死去诗犹在,未必无人粗见知!(《记梦》)随它去吧。这好比一个顶尖的游泳运动员,无论你有多么健美的身资、玲珑的曲线、纯熟的技巧,剥夺你的参赛权,也只能望池兴叹…… 可以肯定,陆游诗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极高水平,在当时和后世都有很大影响,当时整个南宋诗坛都在陆游的笼罩下。譬如江湖派(江西派与四灵派的合并),“忧时伤国,耿耿寸心”,继承了陆游的传统;又如刘后村(克庄),尤其推崇他,题陆游像云:“三百篇寂寂久,九千首句句新,譬宗门中初祖,自过江后一人。”极其尊仰。 刘克庄死后不久,南宋亡国,元对汉族的压迫和虐待,上演中国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幕,在此境况下,忠义之士如文天祥、汪元量、林景熙等人,或反抗或殉国或隐退,也有许多诗作,表达了高昂的民族气节,其爱国精神与陆游相通,是宋末诗坛的回光返照。 刘勰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歌谣文理,与世推移。”(《文心雕龙.时序》)宋以后,随着元明俗文化兴起,戏曲、小说日炽,文学风尚转移,陆游影响大不如前,但其创作精神与方法,依旧为人所好。尤其到了清代,诗学再起,学习陆游的人渐多,清初诸家如汪婉、王渔洋、厉鹗等。钱钟书云:“渔洋于放翁诗,濡染不浅。”其他如查慎行、黄宗炎受其影响更甚,及至赵翼,索性继香山、放翁二家。尤其赵氏《欧北诗话》,更为陆游开设专栏,是很好的绍介和广告文本,可谓知音。另外,郑燮亦陆游的铁杆Fans,可他说陆游怕得罪南宋朝廷而不敢“形诸篇翰”,看来是低估了偶像之大义。我们知道,陆游正是每每“喜论恢复”,才屡遭排挤和打击的。至清末民初,又有梁任公(启超)、王国维二人,有所追随,后渐趋式微。 时至今日,陆游诗词尚被选入中小学教材之中,其人其诗,已成为中国人的民族、文化记忆,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中国的民族符号乃至历史文化胎记。
陆游,以其一生的悲情际遇,及凄艳绝伦的“倾城之恋”,昭示一个执着于家国情结的诗人所能达到的高度,当仁不让地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学花园中,一抹魅惑的艳影。 一朝大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 钗头凤
红稣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 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浑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六、 陆游与唐婉的爱情
南宋著名爱国诗人陆游,一生遭受了巨大的波折,他不但仕途坎坷,而且爱情生活也很不幸。 宋高宗绍兴十四年,二十岁的陆游和表妹唐婉结为伴侣。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婚后相敬如宾。然而,唐婉的才华横溢与陆游的亲密感情,引起了陆母的不满,以至最后发展到强迫陆游和她离婚。陆游和唐婉的感情很深,不愿分离,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母亲恳求,都遭到了母亲的责骂。在封建礼教的压制下,虽种种哀告,终归走到了“执手相看泪眼”的地步。 陆游迫于母命,万般无奈,便与唐婉忍痛分离。后来,陆游依母亲的心意,另娶王氏为妻,唐婉也迫于父命嫁给同郡的赵士程。这一对年轻人的美满婚姻就这样被拆散了。 十年后的一个春天,陆游满怀忧郁的心情独自一人漫游山阴城沈家花园。正当他独坐独饮,借酒浇愁之时,突然他意外地看见了唐婉及其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 尽管这时他已与唐婉分离多年,但是内心里对唐婉的感情并没有完全摆脱。他想到,过去唐婉是自己的爱妻,而今已属他人,好像禁宫中的杨柳,可望而不可及。 想到这里,悲痛之情顿时涌上心头,他放下酒杯,正要抽身离去。不料这时唐婉征得赵士程的同意,给他送来一杯酒,陆游看到唐婉这一举动,体会到了她的深情,两行热泪凄然而下,一扬头喝下了唐婉送来的这杯苦酒。然后在粉墙之上奋笔题下《钗头凤》这首千古绝唱。 陆游在这首词里抒发的是爱情遭受摧残后的伤感、内疚和对唐婉的深情爱慕,以及对他母亲棒打鸳鸯的不满情绪。 陆游题词之后,又深情地望了唐婉一眼,便怅然而去。陆游走后,唐婉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将这首《钗头凤》词从头至尾反复看了几遍,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失声痛哭起来。回到家中,她愁怨难解,于是也和了一首《钗头凤》词。唐婉不久便郁闷愁怨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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