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晏的词作中,所提到的往事多而现实少,他最常写的,是虚无飘渺的梦境,是梦醒之后的怅惘凄凉:
醉别西楼醒不记。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
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又如:“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两首俱是《蝶恋花》,后者为词之上半阕。)有人据以考证小晏在江南曾经有过一个倾心爱恋的女子,其实未必然,小晏的追忆,并不纯粹是为某人某事而发,他所留恋的耽溺的,只是那一段曾经使他感到无忧无虑的时光,是永远也不能追回的情境。唐代岑参诗云:“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几千里。”已不胜恍惚迷离之致,而小晏“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即使在梦中,他也是悲伤失望的。
他又善于写翻转而层层推进的词句,更进一步的作否定语,如《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
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
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这种更深一层的推进,语更浓,意更悲,后世有许多词人都喜爱用这一种修辞,如秦观同词牌作品中结尾就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而近代对小晏极为推崇的王国维,也写道:“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二字。”(《鹊桥仙》)王国维的小令颇有北宋名家风范,学小晏的地方,正复不少。
陈、沈二家的歌女莲、鸿、蘋、云,随着主人或死或病而风流云散之后,大约又流落到了别人家里服侍新的主人,小晏也有可能在别家的宴会上重新见到她们,重逢的时候,他是欣喜的,不加掩饰的写出这首著名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由词中可以看出,他的喜悦是单纯而无杂质的,旧人重见,当年光景,别后情怀蓦地都兜上心来,这一场欢喜来得如此忽然,竟使他不胜疑惑,担心是否又是自己的一场美梦,大约这样的梦,他平时也做过不少吧!秉烛相对如梦寐,色彩绚丽的以往渐渐复活,脉脉相对的这一刻就此定格,他甚至没有想到他们只是暂聚,旋即又要分离,留给我们的,只是这一刹那间的惊喜欲狂。
小晏词中常常提到陈、沈二家的这四个歌女,尤其是小莲和小蘋的名字出现几率最高,但我觉得词人对她们的眷注,并不完全就是男女相悦之情,更深的可能还是对美的一种欣赏,对失去时光的无限眷念。他和柳永的市井化的爱情不同,更为关注体贴的,是歌儿舞女们的内心情感,他深切的同情这些身不由己的女孩子们,尊重她们“不将心嫁冶游郎”(这句化用自李商隐的“不知身属冶游郎”,却显得品格更高。)的倔强,怜悯她们“一春弹泪说凄凉”的苦楚。而在一首《采桑子》中,他所认识的一位“泪粉偷匀,歌罢还颦”的歌女,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几换青春之后,他在滚滚红尘中也忘记不了这一双偷哭的泪眼,这个强忍悲伤,掩饰泪痕而供人取乐的女子,何尝不与他一样是人间的“伤心人”?小晏的词是如此容易击中读者心底最柔软处,是因为他也有这样的一双含泪的眼,有这样多情易感的敏锐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