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生活在战国中期,长期的诸侯割据,造成连年的战祸,民不聊生,社会动荡;另一方面是人们象发疯一样追逐财富和权力,物欲横流。作为一个思想家,庄子面对人们在追逐名利的沉沦与堕落中而感到沉痛,觉得人在追逐外物的过程中始终处于紧张、焦虑和失意的状态,从而丧失了作为人的本性与尊严,这是可悲的。作为一个贫困潦倒的失意士人,在社会现实中四处碰壁,寸步难行,很不得志如意。处于这样的现实困境之中,要追求自由,要从现实的纷扰中解脱出来,惟有求精神上的绝对自由,所以他对人生自由的设计与追求,必须带有强烈的超世主义倾向,用玄想的方式在精神世界中寻求现实中找不到的满足。
《逍遥游》就是庄子自由观的灵魂,也是他的人生哲学中的最高境界。
《庄子》一书现存33篇,而《逍遥游》独列其首,是庄子奇思妙想的代表篇目之一,颇有开宗明义的用意。在《逍遥游》里所讲的故事中,所含的思想就是获得自由有不同的等级:相对自由和绝对自由。
如何获得相对自由?就是要自由发展我们的自然本性。庄子对人生哲学思考时的思想、理论依据或逻辑前提是“自然”。一切从“自然”这一母体开出来,庄子也把自己融入永恒的自然过程当中。在庄子看来,“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天下万物都是大自然的子孙,人的一切都是天地(大自然)的附属物,生命也是自然赋予的,顺其自然之性,则可获自由,无须外求,纯粹的天然的境界是最好的。顺乎自然是一切幸福和善的源泉,而追求人为是一切痛苦和恶的根源。
《逍遥游》讲了大鹏和小鸟的故事。两种鸟的能力完全不一样。大鹏是“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小鸟呢?“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大鹏能飞九万里而小鸟只能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可是它们都做到了它们能做的、爱做的,它们是同样的幸福与自由。我们不必嘲笑小鸟,也不必羡慕大鹏,人各有各自的能力,能自由自在就行了。万物的自然本性不同,其自然能力也各不同,可是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它们充分地发挥其自然能力的时候,它们都是同等的幸福与自由。
相反,若人为改造自然,悖于自然,不但得不到幸福与自由,还会变成人为之害。“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浑沌受人为伤害而死去。鸭子的腿虽短,但如果给它续上一截,它就会忧愁;仙鹤的腿虽长,但如果给它砍去一段,它就会悲伤。所以天生长的不去截短它,天生短的不去接长它,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痛苦需要解脱了。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羁绊,便自由幸福快乐了。自然是好的,人们保持自然天性并充分自由地发展,这个时候他们就是幸福的、自由的。
绝对自由是通过事物的自然本性有更高一层的理解而得到的。获得了绝对自由的人,就是至人、神人、圣人。他绝对自由,因为他超越了事物的普通区别,也就超越了自己与世界的区别,把自己和自然世界融为一体。对于这种绝对自由应如何获得呢?庄子是如此描述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重,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这就是庄子追求和憧憬的理想王国,这是绝对自由、绝对幸福——无待、无畏、无悲的心灵的逍遥、精神的遨游。“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这是一种理想中的主观与客观无任何对立或矛盾的个人的自由自在的存在,一种一切感性存在皆被升华为“普通为一”的理性观念,因而无任何人生负累的心境。当然,并非任何人都能达到这种无限自由的精神王国,而只有无己之至人、无功之神人、无名之圣人才可能达到这一境界。
所谓“无名”,就是“不以天下为事”,要消除人们求取名望声誉的贪欲。庄子认为,人生活在社会上而一味求名好胜,就会和别人发生矛盾,在相互争夺中就会丧失道德,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要“无为谋府,无为事任”,破除一切功利欲念。在《山木》里说,如能做到“物物而不物于物”,寄心于万物之外,不受其限制,“则胡可得而累邪”——外物还怎么能伤害自己呢?
所谓“无功”,就是无为,“不以物为事”实际上是要消除人们求取功利的贪欲。庄子认为,“以物为事”与“以天下为事”一样,会使人产生无穷的烦恼,甚至会丧命。
所谓“无己”,就是忘掉自己形式的存在,从而使精神彻底解脱出来。庄子在《齐物论》里讲,“喜怒哀乐”这种情绪,“虑叹变热”这种心理,困扰着人的心灵,由形体所累。一旦“吾丧我”就是“无己”,也就没有了这种烦恼。“无己”是庄子在“无名”、“无功”的基础上,进一步解决身心矛盾而提出的主张。这样,人的精神就可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了。
而要做到“无名”“无功”“无己”,获得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实现逍遥,庄子提出的精神修养方法就是无欲、去智。
首先,恬淡无欲。庄子认为“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无欲对于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乃至一个人的整个生活都是极其重要的。“故曰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去除“耆欲”,才有心境的宁静,才能有无待、无畏、无患的精神境界。而且庄子的恬淡无欲的主张是自觉的,是有理智的,并非真的“无欲”,而是认为人是生活在一种必然性之中,因此既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为自己的遭遇怨天尤人或欣喜雀跃,要努力发掘出那些掀起心境波澜的属于个人的精神性因素,认识它,自觉地剔除它。对必然性采取承诺、顺应的态度,由这种态度产生的那种宁静的心境,那种深厚的慰藉力量,能使人的最牢固的物欲悬结融化、解开。“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恬淡无欲是庄子心理性的自觉超越,从而深化出一种宁静心境,达到精神的绝对自由。
其次,去知与故。知,知识,智巧也;故,作为也。也即“心斋”,“虚者,心斋也”,意即虚无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斋,也就是说,要保持心的虚静,摒绝任何思虑,要“反智”、“黜聪明”。“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在庄子看来,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认识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认识,必然会疲惫不堪,自然也就没有逍遥与自由可言了,所以要“去知与故”,摈弃智巧作为,“无名”“无己”,因任自然,使自己与自然保持和谐一致的关系,以养成一种淡泊的心境,使精神从名缰利索的羁绊中解脱出来。
再次,坐忘。这是庄子精神修养方法中最高的终极的阶段,也是最艰深的一种精神修养方法,庄子的道是指世界总体或整体的实在性,是超时空的,因而是超感知的,“道不可闻”、“不可见”、“不可言”,只能默默地去“体”。“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意谓没有思索、没有考虑方才能够懂得道;没有安处、没有行动方才能够符合道;没有依存、没有方法才能够获得道。“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所以修养心志的人能忘记形骸,调养身心的人能够忘却利禄,得道的人能够忘却心机与才智。
体“道”的精神历程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坐忘”,就是“堕肢体”、“离形”。“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庄子的“坐忘”,一方面是精神冲击个人形体,另一方面是精神从知觉的感性世界中剥离、净化出来,进入无古今、无死生的超越感知的境界。
“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始终,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忘掉自身的存在,超越尘世,一切是非烦恼全然消失,使心境空明,活的无拘无束,放达洒脱,自由自在。“忘”是庄子解脱哲学的一大法宝,它要求人们“望其所爱”,“忘乎天”,“忘乎物”,总之要忘掉一,切“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如果说“心斋”还只是忘掉一切外物的话,“坐忘”则是物我两忘。这是更深的功夫,更高的境界。就会“身如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既无物累,又没有哀乐,只剩下一颗虚静的心去逍遥游了。
作为道家思想之集大成者的庄子,他的人生哲学极大的影响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它对中国人所熟悉的每一种消解矛盾的自我解脱方式都有直接或间接的启发作用。
今天,在当代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物质文明取得了显著的进步,精神文明也有更大的发展。但不容否认,社会上也存在着一些问题,如金钱诱惑造成人际关系的倾斜,竞争引起心理失衡,物欲横流冲击下的个人利益过分膨胀等等。这些都会给个体安身立命带来危机。当今社会仍然存在着过度物质化。功利化的倾向,文化世俗化的流行,精神需求得不到满足,心理健康被忽视,使人们普遍存在着一种精神上的失落感。如何平衡情绪、排谴烦恼,积极地面对人生,是个体在现代化社会中更好地安身立命,促进社会的健康发展,这是我们面临的重要课题。尽管庄子的人生哲学有宿命论和唯心论之嫌,但他所具有的独特的精神价值,应该可以为我们精神自救提供一点帮助。
庄子的人生哲学以“自然”为母体,一切由此开始,它认为纯粹天然境界自身即为最好,追求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境界(逍遥)是庄子自由观的灵魂,也是他人生哲学的最高境界。
庄子对逍遥游的追求大胆而又热烈,执着而又超逸,在物欲横流、人为物役的现实世界之外,对精神世界积极探索,为世俗社会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人们开辟了一个比现实更为美好的精神世界,给不幸的人们指出了一条消除痛苦继续活下去的道路,是那些在恶劣环境下精神涉于崩溃的人们得以保持心理平衡,找到一种医治精神创伤的有效方法。给人们一种物质之外心灵上的满足,是人们从现实压迫和各种物欲的束缚中,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解脱。
庄子的逍遥游给人们展示出无比广阔宏大的精神自由境界,对世俗价值观念的大胆批判不仅有助于培养人们开阔的胸怀、拓宽视野,而且有利于人们打破精神枷锁,从而从传统观念和世俗困扰中解脱出来。尤其对知识分子如何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如何在逆境中维持心理平衡,发挥了具大作用。
庄子人生哲学不是否定个体欲求的禁欲主义,也不是放任欲求的纵欲主义,而是对社会采取超出眼前狭隘利益、放达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要求人们不为利益得失所动,完全遵循自然无为的原则行事,使人的生命活动与天地自然的永恒生机相融为一,培养出一种逆境中的稳定心态,提供了一条消融苦闷的途径,它在中国历史上人民的精神生活中发挥了重要的平衡作用,在今天仍显示出它的魅力。
从人的发展和人的解放这个前提来看,社会发展的终极目的是人的心灵的高度解放和高度自由。物质生活越充裕,精神上的追求也越高,到那时,庄子所标举的理想人格、精神绝对自由的局面,我们有理由相信必定能够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