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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娜·辛普森悼兄长史蒂夫·乔布斯

 昵称875302 2011-11-08

 

此文为乔布斯的妹妹、小说家梦娜·辛普森在 10 月 16 日位于斯坦福大学纪念教堂举办的乔布斯道别仪式上发表的悼词。原文发表于《纽约时报》。──编者

文 / Mona Simpson

我是家中的独生女,跟单身母亲长大。父亲是叙利亚移民,小时候我们家很穷,由于这两个原因,我把他想像成奥玛·沙里夫的样子 [1] 。当时我希望他早日发达,然后大发善心,拯救我们那家徒四壁的生活。终于遇到了父亲之后,我尽量说服自己相信他是一个密谋为阿拉伯人民建立新世界的理想主义革命分子,所以才要改头换面。

虽然身为女性主义者,但我一辈子都在等待一个值得我爱,也爱我的男人。几十年来,我一直觉得父亲就是那个男人。25 岁那年,我遇到了他,我的哥哥。

那时我住在纽约,正在写第一本小说。我在一家小杂志社上班,办公室比衣柜大不了多少,连我一共坐了四个人,都是充满抱负的文学青年。一天,我接到一位律师打来的电话,说他一个富有而显赫的客户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当时的我还是一个加州来的中产女生,整天缠着老板给我买医保。年轻的编辑们沸腾了。那是 1985 年,我们编的是一本前卫文学杂志,而我却仿佛进入了狄更斯小说中的情节。(说真的,我们最爱的还是那些小说。)律师没有透露我哥哥的名字,于是同事们打起赌来。得票最多的是约翰·屈伏塔(John Travolta)。内心深处我暗暗希望他是一个能在文学上继承亨利·詹姆斯的传统的人:一个才华比我高、举重若轻的作家。

我第一次见到史蒂夫时,他跟我差不多大,穿着牛仔裤,阿拉伯或犹太长相,比奥玛·沙里夫更帅。

我们一起散步,走了很久——他和我一样喜欢散步。我不太记得那天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让人感觉是那种我会愿意与之做朋友的人。他花了些时间向我解释自己是做电脑的。

当时我不太了解电脑。我还在用 Olivetti 牌的手动打字机。

我跟史蒂夫说打算买一台 Cromemco 型号的电脑。

史蒂夫说妳等到现在是对的。他说他正在做的电脑会漂亮到爆。

我想跟各位分享自己从史蒂夫那里学到的一些东西。我认识他 27 年,其中可以分为三个时期。不是按年来分,是按生存状态:人生完整的时期、与病魔战斗的时期、垂死时期。

史蒂夫只做他热爱的事。他工作极其努力,天天如此。

这话说来无比简单,但也无比真实。

他是三心二意的对立面。

他不会为努力工作而感到尴尬,哪怕结果是失败。如果像史蒂夫这么聪明的人都不会耻于承认自己的努力曾经失败,或许我也不必感到羞耻。

他被踢出苹果后非常痛苦。我听他提到过一场晚宴,嘉宾包括五百名硅谷领袖,以及当时的总统。没有人邀请他。

他很受伤,但仍然去 NeXT 上班。天天如此。

史蒂夫最大的价值不在于新,而在于美。

有一点很特别:以一个创新者而言,史蒂夫并不喜新厌旧。如果他喜欢某件衣服,就会订上十件、一百件。在他帕洛奥托家中的黑色圆领羊毛衫的数量大概足够分给这间教堂里每人一件。

他不喜欢一时的潮流或是奇技淫巧。他喜欢同龄人。

他的美学理念让我想到一句话:「初看美丽,随后变丑的,是时尚;初看或许丑陋,但随后显示出美的,是艺术。」

史蒂夫总是希望创造出那种「随后显示出美」的东西。

他不介意被误解。

他没有得到晚宴邀请,便开着黑色跑车去 NeXT 工作,他一直开同一款跑车,那辆已经是第三还是第四代了。在 NeXT 的办公室里,他和团队静静地创造着。多年以后,添姆·伯纳斯-李在他们发明的电脑上写下了万维网的代码。

史蒂夫谈论爱情时像个小女生。爱是他的最高美德,他的众神之神。他会关注同事的感情生活,为他们操心。

每当他看到他认为会受女性欢迎的男性时,就会直接了当地问:「兄弟,有女朋友吗?要不要跟我妹妹一起吃饭?」

记得他遇到劳伦那天打电话给我。「我遇到一个美女,无比聪明,养了只狗,我要娶她。」

里德出生时,他开始滔滔不绝,从未停止。他是个实打实的父亲,对每个孩子都如此。他操心丽萨的男友,艾琳的出游计划和裙子的长度,以及伊芙跟她喜爱的马匹玩耍时的安全问题。

我们这些参加过里德毕业派对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里德和史蒂夫父子两人慢舞的场面。

他对劳伦的爱矢志不渝,这份爱成了维系他的动力。他相信爱无时、无处不在。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了解了这点,你就会知道史蒂夫不刻薄、不犬儒、不悲观,从不。我一直试图学习这点,直到现在。

史蒂夫年轻时就已名利双收,他认为这一点令他与众人孤立。自我认识他以来,他做的大多数决定都是为了溶解身边的这堵墙。一个来自洛斯奥托的中产男生,爱上了一个来自新泽西的中产女生,两人知道,必须把丽萨、里德、艾琳和伊芙培养成脚踏实地的普通人。他们家没有让人产生距离感的艺术品或装饰物。事实上,我最初认识史蒂夫和劳伦那几年,他们一直在草地上吃晚餐,有时整餐只吃一种蔬菜。分量很大,但除了蔬菜不吃别的。西兰花。季节性蔬菜。做法简单。还有刚刚摘下的新鲜香料。

虽然他年纪轻轻就已是百万富翁,但史蒂夫总是去机场接我,穿着牛仔裤站在那里。

如果上班时有家人打电话去,他的秘书琳奈塔会帮他接听,「你爸爸在开会。要我叫他吗?」

万圣节时,里德会要求打扮成巫师,这时史蒂夫、劳伦、艾琳和伊芙都会装成巫术世界里的角色。

有一次他们要重新装修厨房,最后花了几年才完工。其间他们在车库中用一块加热的铁盘做饭。同期动工的皮克斯大楼只花了一半时间。而且他们家只改了厨房而已。卫生间完全没有动过。但它一开始就是一栋非常棒的房子,史蒂夫花了很多心思。

并不是说他不享受成功;他非常享受,但程度上要减少几个零。他跟我说过自己最爱跑到帕洛奥托的单车店里得意地想:这里最好的单车我也买得起。

然后他买了。

史蒂夫很谦和。史蒂夫喜欢不断学习。

有一次他说,如果成长经历不同的话,他或许会去当数学家。他说到大学时非常尊敬,很爱在斯坦福校园中漫步。生命中最后几年,他开始思考苹果的新总部大楼的墙上应该挂什么东西才能激发员工灵感,于是开始研读一本关于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的绘画的专著。在那以前,他不知道罗斯科是谁。

史蒂夫的性格中有趣致的一面。还有哪个 CEO 会熟知英国和中国茶玫瑰的历史,还能说出自己最喜欢的大卫·奥斯丁玫瑰的品种?

他充满了惊喜。虽然两人已经做了二十年日夜相对的夫妻,我敢打赌劳伦经常会收到他的各种充满心思的小礼物——喜爱的歌曲、剪下放在抽屉里的诗歌等等。我几乎隔天就会跟他倾谈几句,但打开《纽约时报》看到关于苹果某项专利的报道时,还是会对着一条完美楼梯的素描惊叹。

史蒂夫跟他的四个孩子、妻子以及我们所有人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

他珍视幸福。

后来,史蒂夫病了,他的生活压缩到一个很小的圈子当中。他一度喜欢在巴黎漫步,在京都寻找小巧精致的手工荞麦麵馆。他擅长高山滑雪,越野滑雪则较为笨拙。这些都已是过去时。

直到有一天,即便是普通的乐趣——例如一只美味的桃子,也很难引起他的兴致。

但令我吃惊的是,即便上帝夺走了他的那么多,剩下的仍然如此丰盛。这是我从他的疾病中学到的。

我记得哥哥借助椅子开始重新学习走路的过程。肝脏移植手术之后,他的腿瘦得像是无法支撑上半身。每天他都会用双手撑着椅背尝试站立,推着椅子沿着孟菲斯医院的走廊一直走到护士站,然后在椅子上坐下稍作休息,转身,再往回走。他会数自己的步数,每天都数,每天多走几步。

劳伦跪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你可以的,史蒂夫,」她说。他的眼睛张大了一点,双唇紧闭。

他在尝试。他从来不会放弃尝试,从来不会。爱,永远是他的各种努力的核心。他是一个极度情感化的人。

在那段可怕的日子里,我意识到史蒂夫并不是为他自己在忍受这些痛苦。他为自己设定了目标:儿子里德高中毕业,女儿艾琳的京都之旅,他一直在建一艘船,打算带着家人出海环游世界,他希望自己和劳伦退休之后能在这船上生活。

即时是在病中,他对品味的坚持、对事物的区别对待和判断也丝毫不改。他从 67 个护士中选出了三个气质近似的,并完全信任这三人,她们一直陪伴他到临终:翠西(Tracy)、亚图萝(Arturo)、爱兰(Elham)。

有一次,史蒂夫染上了严重的肺炎,医生嘱咐他绝对不能进食——连冰也不行。我们待在一间标准的重症监护室里。史蒂夫一般不喜欢插队或是靠自己的名字来争取些什么,不过这次,他说他希望能够得到特别对待。

我说:史蒂夫,这就是特别对待了。

他靠过来说:「我想要再特别一点。」

他喉咙里插了管子不能说话时,会问我们要笔记本。他在本子上画出了一种在病床上支撑 iPad 的装置,还设计了新的流体监视器和 X 光设备。他把那间不够特别的重症监护室重新画了一遍。每次他妻子走进病房时,我都能看见他的脸上重现笑容。

相信我,对于那些真正非常重要的事,他会写在本子上,会经常翻查。必须这样。

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违背医生的嘱咐,给他一块冰吃。

我们都不知道会在重症监护室待多久。即便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只要情况稍有好转,史蒂夫就要构思新计划,并要求他在苹果的朋友们保证将它们完成。荷兰的几间造船厂造出了非常漂亮的不锈钢船体,就等着铺上木皮。三个女儿待字闺中,其中两个小女儿尚未长大成人。他已经见证了我的婚姻,现在想的是带领女儿们走向婚姻殿堂。

世间有许多故事,而我们最终都会在故事的一半死去。

死亡对于一个与癌症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的人来说并不意外,但史蒂夫的死让我们感到意外。

哥哥的死让我懂得性格的重要性:他是什么样的人,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周二早晨,他打电话叫我快去帕洛奥托,声调亲切而充满关爱,但也像是一个已经把行李搬上车的人,一个即将开始旅行的人,虽然,他非常、真的非常舍不得离开我们。

他开始道别,我叫他不要再说。「等着,我现在过去。我在出租车上往机场走。等我。」

「我现在要跟妳说,因为我担心妳来不及了,亲爱的。」

我到的时候,他跟劳伦在一起说笑,像一对从出生以来就共同度过的伴侣。他看着孩子们的眼睛,仿佛无法将目光移开。

下午二时许,妻子将他唤醒,和苹果的朋友们聊天。

又过了一会,我们都清楚他不会再醒了。

他的呼吸变了,更加粗重,更加缓慢,一下,又一下。我能感觉到他又在数步数,每次多几步。

我明白了:即便是这样的时刻,他仍然在练习,在「工作」。并不是死神带走了史蒂夫,而是他达成了死亡。

弥留之际,他向我道别,他说他很遗憾,遗憾没能向计划好的那样和我一起变老。他说他要去更好的地方了。

费舍医生说他有一半几率度过今晚。

他度过了。守在床边的劳伦有时会因为他的呼吸暂停了较长时间而被吓到。我们互相看着,然后他又会长吸一口气,继续下去。

必须继续。即便那时,他的面容仍然坚决而英俊。那是一张绝对论者和浪漫派的面孔。他的呼吸表明他在进行一场艰苦的旅程,充满了陡峭的小径,通往高处。

他似乎在往上爬。

但除了那样的意志、那样的工作伦理、那样的力量之外,史蒂夫还有令人惊讶的可爱一面,对理想的艺术家式的信念,以及那些「随后显示出美」的东西。

数小时后,史蒂夫说出了最后几个单词。全是单音节词,重复了三遍。

启程之前,他望了一眼妹妹帕缇(Patty),对着孩子们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凝视着他终生的伴侣劳伦,最后,朝她们身后望去。

史蒂夫最后的话是:

OH WOW. OH WOW. OH WOW.

(翻译:李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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