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翼雄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一栋大楼里, 三层楼的房子总共住了十八户人家。单我们这一层 就住了六户。家家门对门,过道相通,我们的芳邻更是与我们只隔一道木板钉的墙 堵,上面贴著发黄的周旋,梅兰芳的海报。
九岁那年,我外祖母给芳邻说了一门亲事。先说那芳邻吧,中等个儿,在税局工作, 三十好几了不见有女朋友。芳邻长一脸络腮胡子,样子却不彪悍。我姐背地里送他 一个“雅号”─━甘蔗头。 甘蔗头实在难听,却很形像。以下我们称他老甘好了。 好啦,祖母给老甘说的是她乡下的宗亲,名秀儿,与我同辈。 那年秀儿整二十。
结婚的那天来了许多人,且不说祖母的一干亲戚,就这十八户人家的大人小孩就把 新娘房和过道都挤暴了。 结婚仪式是半新半旧的,有拜天地,喝交杯酒;也有读毛 主席的教导,表示一辈子革命到底的场面。 临结束了,忽然,祖母高声喊我,让我 到新娘床上去滚一滚,说是这样他们来年就会得贵子。一帮邻里的大小毛头将我簇 拥至床前,没等我醒过神来,就被连推带抱的丢在床上。大人们拍手,毛头们起哄。。。。。。 我挣扎着想下来,又被几十双手推了回去。就这样,有两三个来回。只记得我当时 两腮发烫,头上冒汗,象一只走头无路的吧儿狗,窜来窜去。忽然,有一铃铛般的 声音响起:“好啦,好啦,别把这孩子给吓著了。” 跟著,一双纤长手指的手伸至 我跟前,捧住我的脸,又将我抱至她的怀中。众人使劲拍手,狂喊:“得贵子喽, 得贵子喽。” 我抬头一看,认出是新娘子秀儿抱住我。我仔细端详她,发现她其实 很美,不象想像中的乡下人。她一定是上过学。她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某一人物。
“吃糖,” 秀儿剥了一颗糖放在我嘴里,告诉我这是白糖做的。 我记得那年头的 糖果多半是红糖做的,白糖是稀罕物,心里一阵感激。老甘此时挤进跟前。他对秀 儿说:“行了,行了。” 我不甚明白他的意思。 他脸上的胡子又使我联想到甘蔗 头。 我看他并不高兴的样子,就从秀儿的怀里滑溜下来,尖著脑壳,从人群中钻了 出去。
十点钟时,父母们喊我们睡觉。那时一家七口,一间屋,三张床。 我和祖母共用的 床与姐姐们的床床头对床头,都靠在木板墙堵这一边。姐姐临钻被窝前说:“快睡 觉。免得待会儿吵得你睡不着。”我没听明白,只见祖母用手拍了姐姐的后脑勺: “没正经,弟弟都是你们教坏的。” 二姐轻声嚷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滴答,”那边母亲伸手拉了拉线开关。房间一下子变得漆黑一片。 我没睡著,想著秀儿刚才抱我的感觉。她的胸口酥酥的,带著体温。她眼睛眯眯的, 闪著光,直望着我的眼睛。我在黑暗中去掏我的上衣口袋,摸出秀儿塞给我的糖。 我把糖果纸剥开,取出糖来,嗅了嗅,又包回去。远处父亲的床上此时已传来他呼 噜噜的打鼾声。吵得我睡不着,姐姐指的是这个吗?父亲打鼾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了。
在父亲鼾声的间隙之间,我听到床板咿咿呀呀的声响,就像身体肥胖的人踩在木地 板上发出的声音。它不象来自我们的房间。它是从木板墙堵那边传来的。伴随著咿 咿呀呀有人的喘息声,它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终于,我被女人的一声尖叫吓了一 跳。
“祖母,祖母,秀儿他们吵架了吗?”我认定那尖叫声是秀儿从隔壁发出的。 “没 有,”祖母用手将我的头按进被窝:“快睡。” 此时,姐姐从那边床头伸过手来捏 了捏我的耳朵。 我想尽快睡去,却没有办到。隔壁的床板为什么那样咿咿呀呀的响? 秀儿为什么那样尖声的叫。一定是老甘用胡子扎她了。甘蔗头,我一直,我们一直 都不大喜欢他。特别是姐姐。那天晚上,床板声响了好几回,我基本上是迷迷糊糊 地过了一夜。
天快亮时,父亲干脆喊我们起床了,说:“走,跟我排队买豆瓣酱去,每人半斤。” 母亲说:“是要闹几天的,干脆你在单位里过夜好了。”父亲没说什么,领著我们 下了楼。
下午五点多,我放学回家,我那时正上小学三年级,远远看见祖母和秀儿在厨房说 话。我们的厨房是合用的。女人们常在那儿聊天。我听得祖母说:“。。。这下子 你的腿有地方搁了。。。。。”秀儿答什么我没听见。走近时,我喊了声:“奶奶。” 秀儿看见我,从坐椅上站起来,把我揽住。我的头刚及她的胸脯。“这里有块糕, 你吃了吧。”她眼睛四下里寻搜,生怕慢待我似的。 我很受用。
外祖母每天都给我备了点好吃的,这是姐姐们享受不到的待遇。外祖母深知这很不 公平,她也不想让姐姐们看了难过。于是,我便象小偷似的吃外祖母留给我的东西。 有一回,我说:“分成几份吧,奶奶。”外祖母没说什么。 秀儿说:“我这儿零食 吃不完,以后就到我这儿来吃吧。”外祖母还是没说什么。
从那以后,我就常到秀儿的屋里。每天放学,想著有一个好去处,便十分高兴。秀 儿说她零食吃不完, 其实不是这样的。那年头,谁家都却少吃的。有一回,我看到 她吃“菜包菜“。那是极贫困时才吃的东西─━高丽菜叶蒸软了包著剁碎的炒过的 高丽菜,一点肉丝丝都没有。她看见我时象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赶紧把它藏起来。 那天,秀儿搂住我时,我也抱著她,抱著她的脖颈。我知道她疼我,真的疼我。第 二年过年时,外祖母去了卢州。父母亲们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参加扫盲班,当然是 去扫别人的盲。于是,我晚上就在秀儿屋里做功课。 秀儿是上过学的,这一点终于 被证实了。我的所有三国演义的故事,水浒的故事,红楼梦的故事有一半是从秀儿 那里听来的。她的记性实在好,里面人物的对话都倒背如流。
冬天里,大人们开始谈论搞运动的事。随后,我们一家一分为三,外祖母又去卢州; 姐姐们和母亲留在城里;我和父亲到乡下去了。
这一去就是三年。其间母亲去看过我们两回。她和父亲常常说话至深夜。有一回, 我半夜醒来,听到他们还在说话,话里提到秀儿。我一下子睡意全无,竖着耳朵在 被窝里听起来。“她也真是可怜,丈夫被说成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天天挨斗。放 回来时,都发神经了。一天早晨,他把一锅稀饭端到我们这边来,说是他对革命的 最后贡献。说完了,往后边通天井的阳台走。他外祖母说,快跟上,快跟上。我就 擦了把手,跟出去。晚了,几步开外处,他一条腿已经跨到铁栏杆外。我叫 “秀儿, 秀儿,快。。。。。。”那边他已经跳了下去。底下传来“乓” 的一声巨响。秀儿 从厨房赶来,疯一般的冲下楼去,鞋子掉在拐弯的台阶上,就这样光著脚,跑至天 井。”“他丈夫还有救吗?”父亲问道。 “抬往医院的路上死了。”父亲重重地叹 了口气。 我忽地翻身从床上坐起:“后来呢?”“你没睡觉?”母亲反问道:“小孩子别问 这些。”“后来呢?”我又问道。“你秀儿姐是怀了小孩的,后来小孩也小产了, 流了一裤子的血。”我不甚明白小产的意思,但断定它一定是不好的事情。 “秀儿 跟他,”母亲对父亲说:“虽也谈不上情投意合,但毕竟他是她的终身依托。” 母 亲转向我,叮嘱道:“以后你别老到你秀儿姐那儿吃零嘴了。她很困难。”父亲摘 下腕上的手表,犹豫了片刻,递给母亲:“把它卖了,能帮多少算多少。”
作者梁翼雄系厦门一中老三届知青,现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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