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资鑫
友人邀我看红叶，去临安看，去大明山看。那里，八百年前，是赵构看过红叶的地方。我谢绝了。因为，我不敢去。一叶知秋，红叶染就的秋意，定是透透的，浓浓的。我的人生，已过了春，过了夏，至少，已进了晚秋。晚秋，一般是被我读作挽秋的。由是，我常常莫名地恐秋、忌秋、避秋、叹秋。套句俗话，悲凉好个秋，我不想平添悲秋的况味来。
然而，经不住怂恿，我还是去了。
左手拉杭州，右手牵黄山，二者之间，就是大明山。车至山脚，便见勒石“大明”二字，一条寻常的浙西天目山脉，竟号称王朝国山，底气何在？我还不及深究，天地间，一幅山水画卷已横亘面前。万仞青峰，嵯峨着、蜿蜒着、峥嵘着绵向天边，成了大自然的调色底板。我汗颜了，我后悔之前滥用“色彩斑斓”四字，其实，唯有此时、此地、此山、此景，才当得起这词。我不知道，秋天草木，何以总与凋零相伴？我的眼前，分明有亿万棵山枫、槭树、银杏、黄栌、松柏、岳桦，组团成就灌木林、阔叶林、针叶林，全都咬着山，当着空，舞起彩练！那一抹抹的翠绿、彩红、牙黄、玉白、紫檀、天青……将青还绿，似紫非红，浓浓淡淡、叠叠重重，看一眼，直叫人地老天荒！我豁然一悟：人过中年，生命色彩不正如此斑斓么？
接下来，虎啸石、鹞子峰、白蛇岩、玉龙瀑……一路跋涉。蓦地，所有人行至一条不知名的山谷，都驻足了。因为，谷中有一片枫林，林中有一片火红！红叶醉人，所有人都醉了。春色固能娇物，秋霜更加媚人，不知老之将至，始终对生活保持一份好奇。红叶火山似的，爆发了，似乎，大明山跃动起来！我的灵魂被燃烧了，我的冷漠、我的怯弱、我的贪欲，被烧了个尽。
我终究登顶了。我本以为，一位伟人笔下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大境界，我可以领略了；没承想，风生了，雨下了，雾起了，乾与坤，虚无了，缥缈了……天公不作美，我不由得脚下一滑，一双手扶住了我。其实，这不是手，这是一副铁钳！那掌中茧花，篆着峰纹，刻着崖势。我的面前，站着一位老石工，他正修补着石阶。看着看着，我恍惚了，他不是在铺路，他明明鲁班似的，在给房梁做榫；否则，他手下的石缝，缘何丝线般严密？他告诉我，铺石垒墙这生计，他做了一辈子；早退休了，可他偏赖在山里干活儿，过瘾儿。把自己燃尽，给人间添一分热，我想，他是把精气神儿铺进了山路弯弯，连晚年，都嵌进了大山。
我便问他：“这山凭啥叫大明？”他回道：“这是朱元璋打天下练兵的地儿，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根据地。”我又问他：“枫叶为什么这样红？”他说：“霜打的！”我一惊，好一个“打”字！再问：“何时枫叶色最浓？”他哈哈大笑：“霜重的日子。”老爷子扛着大锹远去了，一片老红叶隐进了云山……此时，我想到了杜牧名言：“霜叶红于二月花”，怪不得，他敢于下这颠覆性结论。
我山一般静下来。雾海茫茫，我已无憾无悔。眼前尽管依旧朦胧，但心中并不迷茫；目下虽然看不到一片红叶，但我清楚，大千世界，早已万木霜天，一片烂漫！
风不再凄，雨不再冷，我突然想起了朱元璋，六百年前，当他挥一挥手，踏进南京金銮殿时，可曾带走一片大山红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