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诗 我在这儿把我的诗篇献给你, 密密地写满这个本子, 仿佛一只笼子里挤满了鸟儿。 我的诗句成群地飞过的, 那蔚蓝的空间、那环绕星辰的无限, 可都留在诗集外边了。 从黑夜的心头摘下的繁星, 密密地伸成一条项链, 也许可在天堂近郊 珠宝商手里售个高价, 然而众神会惦记、怀念, 那神圣而不分明的空灵价值。 且想象一首诗歌,像飞鱼,突然 从时间的静默深渊中闪烁地一跃而起! 你可想把它网住, 把它同一群俘获的鱼儿, 一起陈列在玻璃缸里? 在公子王孙悠闲的豪华时代里, 诗人天天在慷慨的君王面前, 吟咏他的诗篇, 当时没有印刷机的幽灵, 以喑哑的黑色, 涂抹那音调铿锵①的闲暇的背景, 诗篇倒在不相干的自然伴奏下生气勃勃; 当时一节节诗句, 也不是排成一块块整齐的字母, 叫人默默地囫囵②吞下去的。 唉,专供耳朵静听细听的诗篇, 今天在主人挑剔的眼前给束缚住了, 仿佛一行行用铁链锁起来的奴隶, 被放逐到无声纸张的苍白里去了; 而那些受到永恒亲吻的诗歌, 已经在出版商的市场上迷失了道路。 因为这是个匆忙而拥挤的亡命时代, 抒情女神 不得不乘电车和公共汽车 去赴心灵的约会。 我叹息,我恨不生在 迦梨陀娑的黄金时代, 而你是——这种胡思乱想 又有什么用处? 我绝望地生在繁忙的印刷机时代, ——一个姗姗来迟的迦梨陀娑, 而你,我的情人,却是全然摩登的。 你靠在安乐椅上, 懒洋洋地翻阅着我的诗篇, 而你从来无缘半闭着眼睛, 静听低吟诗歌的韵律, 听罢还给诗人戴上玫瑰花冠。 你付出的唯一代价, 就是在大学广场上, 付给那书亭售货员 几枚银币。 卷一 一 来吧,朋友,下来踩在坚实的大地上, 别畏缩,别在昏暗中采集梦幻。 风暴在空中酝酿,闪电在抽击我们的睡眠。 下来,下到平凡的生活里来。 幻想的网撕破了,在乱石墙中栖身吧。 二 我曾抱有不少幻想, 现在我把幻想抛弃。 循着虚假希望的足迹 我踩到了荆棘上, 才知道它们不是鲜花。 我永不和爱情逢场作戏, 我永不戏弄我的心。 我要在动乱不安的大海的岸边, 在你那儿找个躲避风浪的栖身之所。 三 在你心慌意乱的激情的中流,你的生命受到诅咒的打击,冻成了一块顽石,干净,冰凉,不动感情。 你投入大地原始的宁静深处,在尘土里洗个圣洁的澡。 你躺在无垠喑哑里,那儿残日下坠,像带籽的落花,要重新萌芽,成为新的黎明。 草木的根须,像揪住母亲的乳房的婴儿的手指,你通过它们,感受到了太阳亲吻的激情。 夜间,疲倦的尘土之子重归尘土,它们的有节奏的呼吸,以大地宽宏温柔的慈母之情抚慰你。 野草以亲密花环缠绕你。 生命的海浪拍打你,海上的涟漪即是绿叶飘动,蜜蜂飞翔,蚱蜢舞蹈,蛾翼震颤。 世世代代,你俯耳谛听大地,数着那看不见的来者的脚步声,在他的触摸之下,沉默如火如荼地化为音乐。 妇人,罪孽把你剥得赤裸裸的,诅咒把你洗得干干净净的,你已经升华而成一个完美的生命。 深不可测的黑夜的露珠,在你的眼帘上颤抖,常青岁月的苍苔依附在你的头发上。 你的苏醒之中自有新生的奇迹和往昔的奇迹。 你年轻如鲜花,又古老如山岳。 四 包罗万象的海洋啊,据说,在你的黑暗深处,藏有无穷无尽的珍珠宝贝。 不少熟练的、大海里的潜水者,正在寻找珠宝。 但我不想参加他们的活动。 在你海面上闪烁的光明,在你胸膛上起伏的神秘气象,使你的波浪为之疯狂的音乐,在你的泡沫上跳跃的舞蹈——凡此于我足矣。 一旦我对这些感到厌倦了,我决心跳进你深不可测的海底。——那里或者有死亡,或者有宝藏。 五 你将默默地居住在我的心里,犹如满月居住在夏夜里。 你忧愁的眼睛将在我的流浪之中注视我。 你的面纱的影子将歇息在我的心上。 你的呼吸,将像夏夜的满月,在我的好梦上翩跹,使梦境芳香馥郁。 六 我把我的心扔在世界上,你把它捡了起来。 我求索欢乐却收集到哀愁,你给我哀愁我却发现欢乐。 我的心碎成一片片的,被撒掉了,你把它们捡在手里,用爱的绳子串连起来。 你让我挨家挨户地流浪过去,最后使我明白我离你多近。 你的爱把我投入深深的烦恼, 我抬起头来时发现我正在你的门前。 七 我的心,仿佛雨天里的一只孔雀, 展开它那染上思想的狂喜色彩的翎毛, 在心醉神迷里向天空中寻找幻象—— 渴望见到一个它所不认识的人。 我的心在跳舞。 云雷隆隆地涌遍诸天, 阵雨席卷过各个天边。 鸽子在巢里默默无言地战栗, 青蛙在一片汪洋的田畴里呱呱鸣叫—— 而云雷隆隆地轰响。 啊,是谁在国王的高塔上, 松开她辫子的黑发, 拉下蓝纱遮掩她的胸脯, 在电光急闪中狂跳奔跑, 让黑发在胸前飞舞? 啊,我的心在跳舞,像一只孔雀, 雨水潺潺地落在夏天的新叶上, 蟋蟀的鸣叫使树荫心烦意乱, 河水泛溢,洗涤着乡村牧场, 我的心在跳舞。 八 你将引导我从这颗星走到那颗星,在爱的新的早晨里,把我唤醒,乃是你的爱,引导我的存在之流水,穿过错综复杂的、新生命的河床,进入你没有穷尽的大千世界。 你将在大路的每个转弯的地方,以功德圆满的崭新幻景使我惊讶,以欢乐的不朽形象塑造我的时刻。 无限的生命,不会永远锁牢在不朽不变的镣铐里;而是在爱的永恒的朝拜历程之中,迅速穿行于死亡至死亡之间,到达无数新的光明的殿堂。 九 我的生命里洋溢着什么曲调,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的心知道。 我为什么守望、等待,我向什么人求什么,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的心知道。 清晨像一个朋友在我的门口微笑;黄昏像一朵花低垂在树林的边缘。 长笛的乐声,在黎明和黄昏的空气中悠悠飘浮,在我辛苦劳动时为我的心思除闷解忧。 这是什么调子,是什么人在吹笛,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的心知道。 一〇 我诞生在这土地上,我有幸热爱这土地,我是有福的。 她并不拥有王家的宝库,我倒不在意;她的爱乃是活的财富,对于我就够宝贵的了。 对我的心,最好的芬芳馥郁的礼物,来自这土地上的花朵;我不知道还有照在何处的月光,能以这样的美丽洋溢我的身心。 展示在我眼睛里的第一道光辉,来自这土地的天空,让这同一道光辉,在我的眼睛永远闭上之前亲吻它们。 一一 洪水终于涌进 你干涸的河床。 呼唤舟子, 斫断缆索, 放船下水吧。 拿起你们的桨来,我的伙伴, 你们的债务越发重了, 因为你们对买卖犹豫不决, 在码头上浪费了光阴。 拉起锚来, 张起帆来, 莫管它风云不测。 一二 如果他们不响应你的号召,径自走开, 如果他们害怕,畏畏缩缩,默默面壁, 不幸的你啊, 你就敞开思想,独自大胆地讲出来吧。 如果他们转过身子,经过荒原时背弃了你, 不幸的你啊, 你就把荆棘踩在脚底下, 沿着血迹斑斑的路独自前进吧。 风狂雨暴的惊扰之夜, 如果他们不举起灯来, 不幸的你啊, 你就用痛苦的雷霆之火点燃自己的心, 让它独自燃烧吧。 一三 他们说你疯了。保持缄默,等待明天吧。 他们把尘土撒在你脑袋上。等待明天吧。他们会送来花环的。 他们远远地坐在高位上。等待明天吧。他们会从高位上走下来,耷拉着脑袋的。 一四 也许你所爱的人们会抛弃你,我的心啊,你可不要介意。 也许你的希望之藤蔓会被扯断,丢在尘土里,果实也给糟蹋了。——我的心啊,你可不要介意。 也许在你到达大门之前黑夜就追上了你,而你想点上灯的种种努力也始终是徒劳的。 你弹奏竖琴的时候,荒野里的鸟兽都成群地围着你。也许你的兄弟们依旧无动于衷,我的心啊,你可不要介意。 墙是石头砌的墙,门也都闩上了。也许你敲了又敲,门仍旧不肯开启,——我的心啊,你可不要介意。 一五 让我祖国的大地和流水、空气和果实美好起来吧,我的上帝。 让我祖国的家庭和市场、森林和田野兴旺起来吧,我的上帝。 让我祖国的诺言和希望、行为和言论真实起来吧,我的上帝。 让我祖国儿女的生活和心灵合在一起来吧,我的上帝。 一六 我们的航海开始了,船长,我们向你鞠躬致意。 暴风呼啸,波浪险恶而疯狂,然而我们继续扬帆前进。 危险的恫吓,在路上等待,要把痛苦的礼物送给你,而风暴的中心有个声音喊道:“来征服恐惧吧!” 让我们不要拖拖拉拉地回顾落在后面的人,也不要以恐惧和怀疑使紧迫的时间变得麻木不仁。 因为你的时间就是我们的时间,你的负担就是我们自己的负担,而生与死不过是在永恒的生命之海上游戏的、你的呼吸。 让我们别枉费心机在朋友之间捡小便宜、打小算盘了,让我们超越其他一切,首先明白理解:你是和我们在一起的,我们永远是属于你的。 一七 我在我的琴弦上反复寻找能同你和鸣的声音。 单纯的是早晨的觉醒与河水的流动,单纯的是树叶上的露水,云里的色彩,江边沙滩上的月光,以及午夜的阵雨。 我为我的歌寻求类似的单纯而又丰满的音调,新鲜、生气勃勃,又古老如宇宙、人人知晓的音调。 然而我的琴弦是新配的,发出的声调像新矛一样尖锐、生硬。 因此我的歌从来没有风的神韵,从来不能和天空的光芒合成一片。 我的努力确是鞠躬尽瘁,我永不安静的曲调竭力要淹没你的音乐。 一八 让我万分喜悦地躺在你足下的土地上。 让我的袍子被你双足所接触的平凡尘土染得红红的。 别安排我坐得高出他人,也别使我远离众人。 把我拉下来,进入一种心情舒畅的低微地位。 让我的袍子被你双足所接触的平凡尘土染得红红的。 让我成为你所有朝觐者中的最后一个;我将竭力到达那最低微的、也是最宽敞的地位。 朝觐者来自四面八方,从你手里恳求恩赐。 让我等待,等到他们都得到了他们的分内之物,最后剩下来的东西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让我的袍子被你双足所接触的平凡尘土染得红红的。 一九 太阳照耀,阵雨倾泻而下, 绿叶在竹林里熠熠生光, 空气里充满了新耕过的大地的气味。 我们从早到晚辛辛苦苦耕地, 我们的手强壮,我们的心欢乐。 诗人的心灵在摇曳的韵律中舞蹈, 沿着牧场,写下一行行苍翠的诗句。 在成熟的稻田里荡漾出激动人心的涟漪。 在十月阳光灿烂的时辰,在无云的满月之夜, 大地的心是欢欢喜喜的, 当我们从早到晚辛辛苦苦耕地的时候。 二〇 你统治着一切人的心, 你掌握着印度的命运。 你的名字 唤醒旁遮普、信德、古吉拉特和马拉塔人的心, 唤醒达罗毗茶③、奥里萨和孟加拉人的心, 它在文迪亚和喜马拉雅的群山中回响, 混和在朱木拿河与恒河的音乐里, 被印度洋滔滔波涛高歌称颂。 他们祈求你的祝福,为你吟唱赞歌。 你掌握着印度的命运, 胜利,胜利,胜利属于你。 夜以继日,你的声音从这儿传到那儿, 呼唤印度教徒、佛教徒、锡克教徒、耆那教徒、祅教徒、 伊斯兰教徒、基督教徒,都聚集在你的宝座周围, 自东至西把献礼送到你龛前, 以便编成一个爱的花环。 你使各民族的心融合成一个和谐的生命。 你掌握着印度的命运。 胜利,胜利,胜利属于你。 永恒的战车驾驶员,你驱策着人类的历史, 沿着国家兴亡的崎岖道路前进, 你的号角在一切忧患和恐怖中吹响, 以鼓舞那些失望和沮丧的人, 并在冒险和朝圣的路上引导众人。 你掌握着印度的命运, 胜利,胜利,胜利属于你。 当凄凉长夜黑暗重重, 国家昏迷地沉沉入睡。 你以母亲的双臂拥抱她, 你清醒的眼睛俯视她的脸, 直至她从压迫她心灵的, 黑沉沉的噩梦中解救出来, 你掌握着印度的命运, 胜利,胜利,胜利属于你。 夜尽天明,太阳从东方升起, 众鸟鸣啭,晨风带来新生活的熙熙攘攘。 承受了你爱之金光的抚摩, 印度苏醒了,低头伏在你的足下。 你是万王之王, 你掌握着印度的命运, 胜利,胜利,胜利属于你。 二一 无穷无尽的,是你的财富,但,你倒是愿意零零碎碎地接受,通过从我这双小手里接过去。 这就是为什么你以你的财富使我致富,为什么尽管我的门是关着的,你却亲自来到我的门口。 你的车辇跑得比思想还要快,但你却不想坐车,倒是情愿降临尘土之上,一步一步地跟我一起行走。 二二 我的心,被你诗歌的火焰点燃了。 它蔓延开来,漫无止境; 在空中舞蹈,把死去的和腐朽的烧个干净。 沉默的星辰越过黑暗向它凝望。 沉醉的风从四面八方向它涌来。 这火啊,像一朵红莲, 在黑夜的心里舒展花瓣。 二三 右手执剑,左手持花,他来了。 他排闼直入。 他不是来恳求,而是来战斗和征服。 他排闼直入。 他闯过死亡之路,进入你的生命。 他占据你所有的一切,决不以部分为满足。 他排闼直入。 二四 主啊,宽恕我的意气消沉吧, 如果我在人生道路上, 慢吞吞地落在后面。 宽恕我那苦恼的心吧, 这心在服务时, 战战兢兢,犹犹豫豫。 宽恕我的愚蠢吧, 竟在无利可图的往昔上, 浪掷了资财。 宽恕我所供奉的花蔫儿吧, 它们在酷热的, 令人喘息的时辰里凋谢了。 卷二 二五 你的召唤已经迅速传遍世界各国, 人们已经聚拢在你的宝座周围。 这一天来到了。 可印度在哪儿呢? 她依旧躲躲藏藏,落在后面? 让她肩负起重任,跟大家一同前进吧。 万能的上帝,把你的胜利的消息传给她, 啊,永远觉醒的主! 那些同苦难对抗的人们, 已经越过死亡的旷野, 已经粉碎了他们的幻想之狱。 这一天来到了。 可印度在哪儿呢? 她那怠惰的手臂是无所事事的和惭愧的, 她的日日夜夜是没有效益的、了无生趣的。 以你生气勃勃的呼吸触动她吧, 啊,永远觉醒的主! 新时代的朝阳升起来了, 你的庙堂里香客满座。 这一天来到了。 可印度在哪儿呢? 她被剥夺了座位, 蒙垢受辱躺在尘土里。 洗雪她的耻辱,在人的大厦里, 给她一个座位吧。 啊,永远觉醒的主! 世界上的大路是拥挤的, 响彻着你那车辆的轮声隆隆, 旅人的歌声使天空为之震动。 这一天来到了。 可印度在哪儿呢? 她年久失修的老屋是门户紧闭的, 她的希望是渺茫的,她的心沉没在缄默里。 把你的声音传给她的哑口无言的子女吧, 啊,永远觉醒的主! 各民族的人民在他们的心灵和肌肉里, 感觉到了你的力量, 因而征服了恐惧, 赢得了生命的圆满成功, 这一天来到了。 可印度在哪儿呢? 挥拳打掉她的自我猜疑和灰心失望! 从害怕被自己的黑影跟踪的恐怖中把她拯救出来吧, 啊,永远觉醒的主! 二六 你赋予我们生存的权利, 让我们用全部力量和意志保持这份光荣, 因为你的荣耀基于我们生存的光荣。 因而我们以你的名义反抗权力,这权力竟想把它的旗帜插在我们的灵魂上。 让我们明白:你的光明,在忍受束缚之辱的心里,就会变得黯然无光,生命在变得软弱之时,就会胆怯地把你的宝座让给虚伪, 因为怯弱是出卖我们灵魂的叛徒。 让我们向你祈求: 在逸乐奴役我们的地方,给我们力量反抗逸乐, 向你高举我们的忧愁如盛夏高举正午的太阳。 使我们坚强,使我们的礼拜在爱中开花,在工作中结果。 使我们坚强,使我们不去侮辱那软弱的和跌倒的, 使我们在周围万物都向尘土献媚时高高举起我们的爱。 他们假借你的名义,为了自私自利而战斗、杀戮, 他们为饥饿而格斗,争吃兄弟的肉以肥己。 他们对抗你的愤怒,打斗而死。 可是让我们站得稳稳的,坚强地忍受一切, 为了真,为了善,为了人性中的永恒, 为了你那众心合一中的天国, 为了灵魂的自由。 二七 我把我的秘密之抒情诗 送给你飘忽不定的心灵, 我的心感到羞怯, 深怕诗的意义和韵律全被忽略了。 我要等待充满同情的黄昏里, 某些吉祥如意的时刻, 你的眸子沉浸在温柔的朦胧里, 而我的声音便在真理的一片深奥宁静之中, 传到你的心灵里。 我要在你内心的孤寂一角, 以我的低声细语, 反复絮絮叨叨我的秘密; 就像寂静的娑罗树丛里, 蟋蟀作夜间念珠祈祷时, 数着念珠,反复着单音的唧唧鸣声。 二八 节日音乐的笛声, 飘浮在空气里, 这不是我独坐沉思的时光。 花时已近,合欢花的树枝, 为之兴奋,战战兢兢, 而露水的爱抚遍及林野。 在森林小径的幻网上, 光和影互相摸索, 修长野草凭借花朵把笑浪送上天去, 我遥望天涯,寻觅我的诗歌。 二九 别害怕,因为你将战胜, 你的门会打开,枷锁会打破。 你时常在睡梦中魂不守舍, 然而你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 找回你自己的世界。 号召来自大地和天空, 号召来自人间, 号召你歌唱快乐和痛苦, 羞辱和恐怖。 绿叶和鲜花, 倾泻、奔腾的流水, 要求你的音调同它们的音调互相和鸣。 黑暗与光明, 都要颤动在你诗歌的韵律里。 以你的眼睛饱尝“美”的川流上 涟漪漾起的色彩缤纷, 想逮住它们是徒然的。 你怀着欲望追逐的是个影子, 使你生命之弦颤动的才是音乐。 众神聚会时喝的醇酒, 没有形体也无法衡量, 它是在奔腾的溪流里, 在开花的树木上, 在黑眼睛的角上跳动的微笑里。 你自由自在地品味欣赏吧。 三〇 你是我生命海岸上的曙色中一抹金黄闪光, 第一朵白净秋花上的一滴露珠。 你是从遥远的天空 俯向尘土的一道彩虹, 一片白云烘托着的 新月的梦, 你是偶然向人间泄露的 天堂的机密。 你是我的诗人的幻景, 出现在我早已忘怀的 呱呱坠地的日子里。 你是那永远不准备说出口的话, 那以镣铐形态到来的自由, 因为你为我打开大门, 让我深入生气勃勃的光明之美。 三一 舞蹈的主啊, 让我镣铐的环节随着你每一舞步而断裂, 让我的心在永恒声音的自由里觉醒过来。 让我的心感受到这舞蹈之脚的接触;这脚使诗神莲座摇曳, 并以其芳香使世世代代的空气为之疯狂。 在你舞步的节拍下,叛逆的原子纷纷驯化成形, 太阳与行星——光明的脚镯——绕着你移动的脚旋转; 世世代代的万物挣扎着从黑暗的睡眠中醒来,经历生命的痛苦,产生知觉, 而你那极乐至福的海洋,爆发出痛苦与欢乐的喧哗。 在我离开之前,秘密地点染我的心吧, 以你自己的色彩, 以年轻的微笑的色彩,以含有万古哀愁的眼泪的色彩。 让色彩点染我的思想、我的行为、我的黄昏之灯的火焰, 也点染我午夜梦回的时刻。 在我离开之前,请激励我的心,以你跳舞双足的摇摆回旋; 这种摇摆回旋啊, 在黑夜深处唤醒繁星, 从石窟中释放出流泉, 在雷雨中给云霾以声音—— 由于这种摇摆回旋,生存中心的平衡器,便在运动的无穷循环里摆动不已。 卷三 三二 世界今天因仇恨而精神错乱、发疯发狂, 冲突是残酷的,痛苦连绵不断, 道路曲折,贪婪的束缚错综复杂, 万物都在呼求你的新生, 啊,生机无限的你, 拯救他们,发出你永恒的希望之声, 让储蜜无有穷尽的、爱的莲花, 在你的光明里展开它的花瓣。 啊,安宁;啊,自由, 以你无量的慈悲与善良, 从这世界的心上抹掉一切污点吧。 你,不朽礼物的赐予者, 给我们克制的力量, 向我们索回骄横之气。 在旭日初升的智慧光辉里, 让盲者复明, 让生命进入死去的灵魂。 啊,安宁;啊,自由, 以你无量的慈悲与善良, 从这世界的心上抹掉一切污点吧。 由于骚乱不安的狂热, 自私自利的鸩毒, 没有止境的渴望, 人的心是痛苦的。 四面八方的国家,都在额上, 闪耀着血红的仇恨的记号。 伸出你的右手抚摩他们吧, 使他们在精神上合一, 把和谐以及美的韵律, 带进他们的生活里去吧。 啊,安宁;啊,自由, 以你无量的慈悲与善良, 从这世界的心上抹掉一切污点吧。 三三 这神圣的名字使遥远的万国万方都认为你的降生之地是神圣的; 再一次地把这神圣的名字带给这个国家吧! 让你完成菩提树下的大觉大悟, 扫除无理性的面纱, 然后在一个遗忘之夜的尽头, 让你的记忆, 在印度花开鲜艳! 你这无限的光明和无限的生命, 把生机带给迟钝的心灵吧! 让空气因你的灵感而生机勃勃! 让闩着的门打开, 让嘹亮的海螺在婆罗多的大门口, 宣布你的降临。 通过不可胜数的声音, 让一种无可计量的爱的福音, 宣扬你的号召。 三四 我再度醒来,时值夜阑, 世界再度展开它所有的花瓣, 这真是个无有穷尽的神奇境界。 广大的岛屿尚未命名便沉入深渊, 繁星的最后一闪微光也被消灭了, 数不清的世代丧失了它们所装载的货物, 征服世界的人物消失了, 只成了朦胧稗史背后一个姓名的影子, 伟大国家建立起的胜利高塔, 只不过充当献祭那饥不可遏的尘土的牺牲。 处在这一群正在消融的、被抛弃者之间, 我的前额居然蒙光明使之圣化, 这真是个无有穷尽的神奇境界。 我与众星坐一起, 跟喜马拉雅山一块儿又站立了一天。 我在这儿,在这海涛汹涌里,恐怖之神的愤怒舞蹈与其喧闹狂笑合拍的地方。 几百年来,国王的王冠像泡沫一样,闪着光跳起来又沉下去, 这几百年在这苍老的树皮上留下了它们的签名; 我在这儿,居然被允许在这老树的古老树荫下再坐上一天, 这真是无有穷尽的神奇境界。 三五 我的心灵悠然追随那漫游在远方天空下的帕德马河流动蜿蜒。河的那一边绵亘着沙滩,以其庄严的荒凉目空一切,对生气勃勃的世界无动于衷。 河的这一边是密密麻麻的翠竹,芒果树,古榕树;倾圮废弃的茅舍;树干粗壮的老菠萝蜜树;池塘斜坡上的芥子园;小巷旁沟渠周围的藤丛;流连那寂静时光的、靛青种植园的断墙残垣,一行行木麻黄在这废园里日日夜夜喁喁低语。 属于王族的拉杰班希人卜居在这儿,附近裂成锯齿形的河滩,给他们的山羊充当了贫瘠的牧场;毗邻的高地上,市场仓库的瓦楞屋顶始终凝望着太阳。 整个儿村庄战战兢兢地站着,经常为这无情的河流忧心忡忡。 这骄横的河流,古代典籍上记载着她的名字,恒河神圣的激流在她的血管里奔腾。 这河遗世独立。对于她流过的家宅,她只是容忍而并不认可;她在仪态万方之中感应着山岳庄严的沉默和海洋辽阔的寂寞。 有一回我把我的小舟停泊在河中幽僻岛屿的斜坡下,远离一切俗务。 我在拂晓晨星凝眸俯视之前便睁开眼睛,又在七仙星高照的屋顶上落入睡眠。 漠不关心的河水在我孤独凄凉的日子旁边奔流而过,正如旅人在道旁人家的悲哀和欢乐面前经过,却不受感染,无动于衷。 如今我在青春将逝的日子里来到这儿平原上,它阴沉灰暗,连树木也没有,只容许一小块孤立的地方涨绿泛翠,那就是浓荫覆盖的山达尔村。 我有小小的珂佩河做我的邻居。她缺少古老望族的显赫门第。她原始的姓氏是同无数世代的山达尔妇女的欢笑闲谈混杂在一起的。 她和村庄亲密无间,土地和流水之间并没有不睦的隔阂,她轻易地把此岸的悄声低语传达给彼岸。开花的亚麻田可以像秧苗青青的稻田一样和她恣意接触。 凡是道路到了她水边猝然转折的地方,她都娴雅地让行人跨过她晶莹的潺潺溪流。 她的话是平民百姓的话,而不是学者的语言。她的节奏同土地和流水是同宗同风的;她漂泊无定的清流,并不嫉妒大地上金黄翠绿的财富。她的体态是苗条的,她以轻快的节奏拍着双手,弯弯曲曲地在光芒与阴影中滑行而过。 在雨里,她的四肢便撒野了,正如喝醉了马胡艾酒的村姑的手足一样;然而她即使放浪形骸也不冲破或淹没毗邻的土地,只是在她纵声大笑着奔跑的时候,以其回旋的裙子戏拂两岸而已。 仲秋之日,她的水变清了,她的水流变细了,显露出水底砂粒苍白的闪光。她不为匮乏感到羞愧,因为她的财富并不妄自尊大,她的穷苦也并不卑贱。 流水在不同的心情里都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倒很像是个姑娘,跳舞时浑身珠光宝气,静坐时眸子里有倦怠之色,朱唇边有一丝慵懒的笑意。珂佩河在她的脉搏的跳动之中找到了同我的诗歌的节奏相似的东西;而我的诗歌的节奏,同富有音乐性的语言,同充塞于劳碌的人世间的龃龉④琐事,结成了伙伴关系。 珂佩河的韵律,使那带着弓箭信步慢行的山达尔男孩不失所望,同载着稻草去市场的车子的隆隆声也谐韵合拍。这韵律同陶工的气喘吁吁相应相和,他一条扁担挑着两筐陶器,他宠爱的丧家之犬亲热地追逐着他的影子;这韵律同乡村教师疲倦的脚步也步调一致,他一个月挣三个卢比,头顶上撑着一把破伞。 三六 你转过脸去,消融于往昔里, 千年纱幕便垂落在你我之间。 在胆怯疑惑的黄昏里, 迷失了爱情小径的人们, 都像幽灵似的住在往昔里。 分隔我们的空间是很窄的—— 小溪在汩汩声中织出了, 我们分别时刻的回忆, 你临去跫音的哀伤。 而我所能献给你的, 只有未倾诉的爱情的音乐, 让它跟着你消失无遗。 三七 黎明薄暗之中,伟大的婆罗门大师罗摩难陀,站在恒河圣水里,久久地等待清洗的圣水上涨,涌过他的心头。 他感到奇怪,今天早晨恒河为什么不把圣水赐给他。 太阳升起来了,他祈求这神圣之光祝福他的思想,把他的生命向真理敞开。 但他的心灵依旧黑暗而烦乱。 太阳爬得高高的,越过娑罗树林了,渔舟张开风帆,挤奶姑娘头上顶着奶桶走到市集上去了。 大师站起身来,离开恒河圣水,在沙岸上芦苇、灯心草和喧闹的沙立克鸟之间行走,这些鸟正忙于在河岸斜坡上掘洞营巢。 他走上小巷,小巷通往硝皮匠居住的、臭气难闻的村庄,瘦狗在道旁啃骨头,偶然掉下肉屑,鸢⑤鸟便从空中扑了过去。巴詹坐在他茅屋门口罗望子树下制作骆驼鞍子。 看到大师刚洗过澡便来到肮脏的街坊,这头发灰白的老硝皮匠敬畏地把身体缩成一团,远远地一躬到地。 罗摩难陀把硝皮匠拉到胸前心头,巴詹眼泪汪汪,惊惶地大声说道:“夫子,干吗这样弄脏自己呢?” 于是夫子说道:“我去洗浴时避开了你们的村庄,这样,我的心就错过了恒河的祝福,恒河的母爱是为芸芸众生的。 “你的身体接触了我的身体时,恒河的亲手爱抚终于落到了我身上,我就受到了净化。 “今天早晨我向太阳呼唤道:‘存在于你内心的上帝也存在于我的内心;但,为什么我没有在我的心灵里遇见你呢?’ “现在,阳光照在你的前额上,也照在我的前额上,我已遇到了太阳,所以我今天无需到庙里去礼拜了。” 三八 山达尔女人在木棉树下的砾石小径上急急忙忙地来回走动;一件粗糙的灰色纱衣紧紧地缠在她黧⑥黑而结实的苗条身体上;纱衣的红边,使出妙焰花般火红的魔术,在空中飘飘浮浮。 神思恍惚的设计之神,当年用七月的乌云和闪电制作一只黑鸟的时候,必定是不知不觉间即兴塑出了这一女人的形体,激动的翅膀深藏在她内心里,轻捷的脚步把妇女的步态和鸟儿的飞翔之势结合在一起了。 几个漆镯戴在造型优美的手臂上,满满一篮松土顶在脑袋上,她在木棉树下掠过砾石小径。 流连不去的冬天已经完成了使命。偶然吹来的南风正在开始逗弄严峻的寒冬腊月。金冬树枝上的叶子已露出枯萎时的绚烂金色。成熟的果实缀遍余甘树丛,莽孩子聚在那里你抢我夺。成堆的落叶和尘土,随着突如其来的变幻不定的风,阴森森地旋转跳跃。 我的泥土茅庐已经动工了,工人们正忙于垒墙。遥远的汽笛声宣告火车正在驶过路堑,邻近的学校里也传来了铃声叮当。 坐在露台上遥望这年轻妇女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辛勤劳动。我心里深感羞愧,我觉得,这妇女的劳动,是神圣地注定为她所敬爱的人们服务的,而我却借助于几个铜板把它夺过来了,用市场价格把它的庄严玷污了。 三九 自从蒙着神话雾霭的、人类世纪的第一个黎明以来, 探索者带着惊异的眼神行走在陌生的海岸上, 战斗者循着风暴之神的隆隆鼓声, 在广大无边的战场上, 向永远遥远的时间挺进。 大地在致命追杀的无穷践踏下颤抖, 午夜的睡眠受到惊扰, 安逸的生活给搞得痛苦, 死亡竟变成可贵的了。 受道路怂恿而冲出去的人们, 永远前进,迈出了死亡的界限。 而依恋着家庭的人们, 命中注定要在一个没有灵魂的世界里 永远躺下,装进僵硬生活的硬壳之中。 有谁必定被枯燥乏味的太平, 被停滞发臭的安全所诱骗, 愚蠢地选中幽灵的国土建造他的栖身之所呢? 开天辟地之初,人发现自己 处在生存的十字路口。 他旅途中的口粮, 是在他梦里,在他道路中, 由他自己的血供给的。 他坐下来安排计划,楼阁高耸入云, 而楼阁的基础却坍塌了; 他筑起堤坝来也只不过听任洪水冲走。 他屡次睡熟在他大厅里困倦的宴会上, 在被烟熏黑的华灯的喘息灯光里, 直睡到梦魔袭来,窒息他, 把他的肋骨嘎嘎地挤成一堆, 他才从死亡的痛苦呻吟中醒了过来。 一个突然的猛醒,时常惊得他 冲出衰老世纪的藩篱, 奔向尚未明朗的地平线; 而一个冲动,又迫使他从骄傲自负的、成功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还提醒他说:时间的战车道上的胜利之柱,把建柱者埋在无名废墟里了。 他赶紧去参加 那来自各个世纪的 破坏典范模式的军队, 在天空和永恒的鼓声一起“呯呯”跳动之时, 翻山越岭, 砸开石墙, 爆破铁门。 四〇 在混沌蒙昧时代的黎明里, 上帝藐视他自己的技艺, 对他原始的成就猛烈摇头; 阿非利加啊, 这时一阵急躁的波涛, 把你从东方的胸膛疾卷而去, 把你关在参天大树警卫的, 暗淡无光的密栅里去沉思默想。 你在那深邃隐秘的黑洞里, 慢慢地储藏 旷野的令人困惑的神秘, 钻研难以索解的地和水的信号; 而大自然的神秘魔术又在你心灵里 激起了意识界之外的魔幻礼拜。 你乔装残疾畸形来嘲笑那可怕的, 你模仿威灵显赫的残暴, 让自己显得可怖,以征服恐怖。 唉,你隐藏在一块黑纱之下, 黑纱使你的人类尊严黯然失色, 竟成为被鄙夷的黧黑幻象。 带着捕人囚笼的猎户们向你偷袭过来, 他们凶猛,比豺狼的牙齿还要厉害, 他们骄横,比幽暗的森林还要暗无天日。 文明人野蛮贪婪,彻底暴露了无耻的不人道。 你哭了,可你的号啕给压抑住了, 你的森林小径被鲜血和泪水浸成了泥泞。 众强盗的钉靴 在你奇耻大辱的历史上 踩下了洗雪不掉的痕迹。 而海洋的那一边却始终是: 教堂的钟声在城乡鸣响, 儿童在母亲的怀中安睡, 诗人在吟咏美的颂歌。 今天,西方的地平线上, 夕照的天空里充塞着尘土的风暴, 野兽爬出黑暗的洞穴。 用凄凉的号叫宣告白天的死亡。 来吧,你这致命时刻的诗人, 站在这被蹂躏⑦的女人的门口, 恳求她的宽恕吧, 在这大陆病重昏迷之际, 让这话成为最后一句伟大的话吧。 四一 你,绘图作画的人, 一个在人与物之间不断地旅行的人, 把他们收罗在你的幻景之网里, 又用线条把他们表现出来, 远远超过他们的社会价值和市场价格。 那边是被逐出种姓的贱民们的聚居地, 密集的乡气十足的屋顶, 屋子背后是一片空无所有的田地, 被四月愤怒的太阳烘烤着, 人们匆匆走过而决不会关心它, 直至你旅行写生的笔墨说了出来: 贱民们是在那儿; 我们吓了一跳,说:贱民们确实是在那儿。 这些时刻都在消失成为阴影的无名漂泊者, 从他们的微不足道中解救出来了, 迫使我们承认:在他们身上自有 一种超过王公大人的真实动人之处; 而王公大人一掷千金买来的肖像画, 价值可疑, 仅供傻瓜们目瞪口呆地惊讶罢了。 一头山羊闯到我们的茄子地里, 你在我们的劝告下注意到了它, 你的眼睛被山羊所吸引, 你对神话里的乐园骏马就不理会了。 你以你笔下的线条表达出山羊独有的庄严, 而我们的心灵被唤醒了,为之惊讶赞叹。 可怜的羊贩子仍旧不理解这个事实: 这张画不代表他所拥有的普通牲畜, 然而这张画真是一大发现。 四二 我的心灵,从“遗忘”的黑洞里被释放出来, 觉醒过来,感到不堪忍受的惊异: 心灵发觉自己竟置身于 喷射着侮辱人类的、窒息之气的 地狱烈火的喷火口上; 心灵目睹了“时代幽灵”漫长自杀的痛苦, 经历着比死亡还惨的 畸形丑怪的痉挛。 这边是野蛮的挑战, 陶醉于谋杀的咆哮, 那边是胆怯的列强, 小心看守的财富束缚了它们的手脚, 一时暴躁得失算以后, 便逆来顺受地安于沉默的安全。 在古老国家的会议室里, 计划和抗议都在审慎紧闭的双唇间压扁了, 同时,天空中飞过兀鹰似的、没有灵魂的机群, 发出炽烈的咒骂, 携带着贪吃人类内脏的飞弹。 坐在永恒宝座上的可怕的审判者啊, 给我权力, 给我雷霆般的声音, 使我可以把诅咒投在那可憎的 连妇女儿童也不放过的吃人生番身上, 使我的责备的话永远震撼 这一自侮自辱的历史的脉搏, 直至这被窒息被束缚的时代 在灰烬里找到它最后安息的眠床。 四三 战鼓敲响了。 人们咬牙切齿, 脸上竭力作出吓唬人的模样; 在跑出去为死亡肉库搜集人肉之前, 他们整队走到大慈大悲的佛陀庙里, 祈求佛陀的保佑, 而战鼓正在隆隆地大敲大擂, 大地战战兢兢。 他们祈求成功, 因为他们必须在身后造成哭泣和哀号, 割断爱的纽带, 把旗帜插在荒凉家园的灰烬里, 蹂躏文化中心, 破坏美的神殿。 穿过绿原和闹市, 用猩红鲜血标明他们的踪迹, 所以他们整队走到大慈大悲的佛陀的庙里。 祈求佛陀的保佑, 而战鼓正在隆隆地大敲大擂, 大地战战兢兢。 每逢杀伤千人, 他们总要吹响胜利号角, 引起魔鬼欢笑,让魔鬼看到 妇女儿童鲜血淋漓的断肢; 他们祈求能以歪理蒙蔽人们的心灵, 毒化神明芬芳馥郁的气息, 所以他们整队走到大慈大悲的佛陀的庙里, 祈求佛陀的保佑, 而战鼓正在隆隆地大敲大擂, 大地战战兢兢。 四四 我的生日! 手里拿着死亡的护照, 从它所潜入的“无”的裂口里冒出来, 到生存的边缘上呼吸一会儿。 过去岁月的念珠,从腐朽的链子上掉落了, 又随着这个最新的生日。 开始细数 一个新生生命的时光。 我是一个匆匆过客, 一颗不相识的星辰 招呼我走上未经探查的旅程, 我竭力研究这星辰在清晨的信号; 今天献给我的欢迎 是被我的生日和 我的死期平分的, 两者的亮光互相混和, 犹如晨星和残月互相辉映, 我将向死亡和生命, 向两者唱同样的颂歌。 允许我,大地母亲, 让我那产生于焦灼渴望里的生之幻景 退到最远的天涯海角, 让我肮脏的讨饭碗 把它收集来的秽物倒在尘土里; 当我启程渡往情况不明的彼岸时, 让我决不向人生筵席的最后残肴 作恋恋不舍的回顾。 如今白昼已尽、薄暮昏睡, 过去你用以鞭策我拉动人生之车的 那刀刃般锋利的饥饿,失去了意义, 你就开始一件件地从我这儿收回你的礼物。 你对我的需求逐渐少了, 你用得着我的地方也少了, 你在我额上打下了丢弃的烙印。 这些我都感觉到了,然而我知道, 你对我的一切侮辱, 不会把我的价值贬低到零。 如果这是你的意旨,那就让我残废吧, 从我的眼睛里抹掉一切光明, 把我裹在衰老体弱的阴影里吧, 然而,在我那生存的破庙里, 古老的神明将依旧安坐在宝座上。 你大肆破坏,堆积起残骸散片, 然而,在这废墟之中, 内在欢乐的一点光明, 将依然燃烧得亮亮的。 因为它日复一日受到天上醇酒的哺育, 那酒是众神通过种种景与声倾泻在大地上的。 我曾经热爱过这一切, 而且讴歌了这爱, 这爱抬举我超越你的界限, 即使爱的语言因经常使用而逐渐无力, 这爱可是永久长存的。 芒果花的花粉, 露水沁凉的合欢花的芳香, 破晓时分唤春鸟的啁啾, 爱人欢天喜地的爱抚, 在我这爱上都曾留下它们的亲笔签名。 大地啊,当我向你告别的时候 把你赐给我的一切,把我一生逗留期间的衣食, 仔细清点,悉数收回吧。 然而,别以为我小看你的礼物, 我对这泥土的模型永远是感激的, 通过它,我才得以进入无形无状之门。 不论何时,我心里一无所求地, 来到你的门前, 都受到你衷心的欢迎, 我知道,你的礼物不是给贪婪者的, 你把琼浆玉液藏在陶罐里, 决不给那淫猥地渴望鲸吞的嘴唇。 大地啊,你带了不朽的礼物,正等着欢迎 那踩着艰巨的、超脱之路的旅人。 饕餮⑧之徒渴望着肉食, 商人在腐肉里钻营, 今天他们混在一起,日夜纵酒狂饮。 然而,像从前一样,我不由得笑了, 嘲笑学者自负的迂拙, 嘲笑愚蠢富豪的专横, 嘲笑炫耀者可怕的浓妆艳抹, 嘲笑那挖苦人之神性的亵渎言论。 够了。你门廊里的钟报了最后一点钟, 我的心响应着打开告别之门的“吱嘎”之声。 在这黄昏逐渐深沉的幽暗里, 我要搜集残留的闪烁火焰,来点燃我枯萎的意识, 在七仙星的凝视下,啊,大地, 向你做最后的礼拜。 我最终的无声歌曲的香烟, 将冉冉缭绕在你的周围。 我的背后将留下一棵蛟花粉树, 这树尚待开花哩。 此岸痛苦的心徒然盼望过渡, 而爱在慵倦记忆里的自我谴责, 消失在日常工作的屏幕背后了。 四五 在上空,科学的灯光照耀, 黑夜忘却了它自己, 而在地下的昏暗里, 瘦骨嶙峋的饥饿和得意忘形的贪婪, 互相撞击冲突, 直至大地战战兢兢, 凯旋柱 危险地断裂了, 在张开大口的深渊边上摇晃。 不要在惊惶中哀号, 也不要愤怒地责怪上帝, 让膨胀的罪恶在痛苦中爆裂, 吐出它积累起来的秽物。 当食肉风暴的牺牲者, 被贪婪利齿争夺拖曳的时候, 让那可恶的鲜血淋漓的亵渎行动, 激起神圣的愤怒, 预报一个英雄的和平 行将在可怕的报应中来临。 他们聚集在教堂里, 在因恐惧而加剧的、一种原始的信仰狂热里, 指望谄媚他们的上帝, 使他心满意足, 使他因宽容而软弱无力。 他们半信半疑地觉得, 但凭这一册写在圣书里的 他们的痛哭流涕的呼号, 和平就会降临这疯狂的大地。 他们深信他们所纵容迁就的上帝, 会捎给他们及时的智慧: 把礼拜所需的一切牺牲, 都转嫁给较弱的人们, 留下他们自己的不义之财不受瓜分。 然而,让我们希望: 为了这世界上道德正义的庄严, 希望上帝决不受骗上当, 尽管虔诚外交斤斤计较地耍弄手腕 仔细避免自己的一切损失, 而一场可怕的惩罚也许必须进行, 直到最后的结局, 决不在一个狡诈地治愈的伤疤上 留下一点余毒。 四六 经过人类骚乱多难的历史, 一阵破坏的盲目狂怒席卷而来, 文明的高塔竟给颠覆在尘埃里。 在道义化为乌有的混乱之中, 历代的烈士英勇地赢得的 人类最宝贵的宝库, 被劫掠者践踏在脚下。 干吧,年轻的国家, 宣告为自由而战, 举起战无不胜的信念的旗帜。 在那被仇恨炸裂的大地上, 用生命架起桥梁, 向前迈进。 你受到恐怖的冲击, 不要屈服,不要俯首忍辱负重, 也不要用虚伪和狡诈来挖掘壕沟, 为你不光彩的人格找个避难所; 不要为了拯救自己, 把弱者当做牺牲献给强人。 四七 那些以他们的统治者的名义 打击过一次耶稣基督的人, 重新在这个世纪出生了。 他们穿上敬神的服装, 聚集在他们的祈祷堂里, 他们号召他们的士兵, 他们大叫大喊:“杀,杀!” 他们的怒吼里夹杂着赞美诗的音乐, 而圣子耶稣在痛苦中祈祷: “上帝啊,扔掉这盛满最苦的毒汁的杯子, 扔得远远的吧。” 卷四 四八 浮在时间的悠闲溪流上, 我的心灵移动着,凝望遥远的虚无空间。 沿着伟大虚空的道路, 影影绰绰的图画在我眼前形成。 历代以来,一队队的人, 以征服者趾高气扬的速度, 穿过漫长的往昔。 渴望建立帝国的帕坦人来过了, 莫卧儿人也来过了, 胜利的车轮, 扬起各式各样的烟尘, 得胜的旗帜飘飘扬扬。 我望望那空荡荡的道路, 如今他们的遗迹已荡然无存。 蔚蓝的空间,从早到晚,从世纪到世纪, 被日出和日落的光彩染红。 在那空虚里,又成群结队地 沿着铁轨,乘着喷火的车子, 来了强悍的英国人, 扩散着他们的势力。 时间的激流也将涌过他们的道路, 把帝国的遍地罗网席卷而去, 而他们携带着商品的军队, 在繁星满天的空虚道路上, 也将留不下一点儿痕迹。 我放眼观看这片大地, 但见伟大的人民群众, 从世纪到世纪。 为人类生与死的日常需要所驱策, 沿着不同的道路, 分成好多群,纷乱移动。 他们,永远, 划桨,掌舵; 他们,在田地里, 播种,收割。 他们继续不断地劳动着。 玉笏断了,战鼓不再响了, 胜利之柱裂了,愚蠢地忘掉了它自己的意义; 血迹斑斑的武器,充血的眼睛和脸, 把它们的编年史隐藏在儿童故事书里了。 人民群众继续不断地劳动着, 在安加、般加、卡陵加的大海上和江河的台阶上, 在旁遮普、孟买和古吉拉特, 雷霆般的亿万嘈杂的声音 日夜交织在一起, 形成这伟大世界的生活的共振共鸣。 不断的忧愁和欢乐, 掺和在高唱着的、强大的生之颂歌里。 在成百个帝国的废墟上, 人民群众继续不断地劳动着。 四九 我时时刻刻觉得, 我离去的日子临近了, 以安静的落日余晖, 遮掩这别离的日子吧。 让这时刻安安宁宁的,静静的, 别开任何盛大的纪念会 以创造悲哀的幻境。 但愿森林的树木, 在离别的大门旁,从沉默的叶丛里, 升起大地的平安的歌。 但愿降下黑夜无言的祝福, 以及北斗七星仁慈的光辉。 五〇 在我生日的水瓶里, 我从许多香客那儿 收集了圣水,这个我记得。 有一回我去到中国的国土, 我从前不曾见过的人们, 把友谊的痣,点在我的前额上, 还称我为自己人。 不知不觉间,陌生人的衣服, 从我身上卸下来了, 出现了内在的人,他是永恒的, 显示出一种意想不到的欢乐情谊。 我取了中国名字,穿上中国衣服。 这在我心里是明白的: 我在哪儿找到朋友,便在哪儿获得新生, 朋友带来了生的奇迹。 异乡开着不知名的花卉, 它们的名字是陌生的, 陌生的土地是它们的祖国, 可是在灵魂的欢乐王国里, 它们的情谊找到了开诚相见的欢迎。 五一 狡猾者啊, 你在创造宇宙万物的路上, 铺了诡计多端的罗网。 你以灵巧的双手, 在单纯的生活里, 设下了虚假信仰的陷阱。 以这种欺骗, 你在伟大上留下一点瑕疵。 对于探索者, 你并没隐藏黑夜的秘密。 你的星辰给他指引的路, 便是他自己内心的路, 这路永远清楚明白, 他单纯的信仰, 使它永远熠熠生辉。 它外表弯曲,然而内里正直, 此中自有它的自豪之处。 人们称他为无用的人, 他可在以自己内涵的光, 洗涤干净的内心里, 赢得了真理。 任什么都欺骗不了他, 他把他最后的酬报, 带进他自己的宝库。 这个轻易地承受了你的诡计的人, 他从你的手里得到了 通往太平安宁的持久权利。 五二 前面是平静的海洋, 舵手,放下船去吧。 啊,把他,把他抱在你的膝上, 你们将成为永远的伙伴。 在“无限”的道路上, 北极星将熠熠生光。 给予自由的神啊,你的宽恕,你的怜悯, 在这永恒的旅途上, 将成为无穷无尽的财富。 但愿人世的束缚消灭, 但愿广大宇宙把他抱在怀中, 但愿他在他无畏的心里, 认识那未为人知的伟大的神。 【注释】 ①铿锵(kēngqiānɡ):形容乐器声音响亮,节奏分明,也用来形容诗词文曲声调响亮,节奏明快。现多意为坚强、独立、自信。 ②囫囵(húlún):整个儿,完整的。 ③达罗毗(pí)茶:国家名。 ④龃龉(jǔyǔ):牙齿上下对不上,比喻参差不齐。 ⑤鸢(yuān):鸟名。 ⑥黧(lí):黑里带黄的颜色。 ⑦蹂躏(róulìn):踩踏;践踏碾压。欺凌;糟蹋。 ⑧饕餮(tāotiè):传说中的一种贪残的怪物。比喻贪得无厌者,贪残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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