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集》卷三《人生随笔》之《柏溪随笔》1——34页）
《随笔一》写于一九三四年三月《文化通讯》一卷三期，本篇发表时署名“百海”。篇目下之“之一”为编者加。
《随笔二》写于一九三七年一月前。署名「君亿」，篇目下“之二”二字为编者加。本篇乃作者早年友人谢斯骏提供，发表於何处则失记。本篇之十四、十七、二十等节舆柏溪随笔之一之十六、一、二等节内容重复。——编者
柏溪随笔之一
一
人的生活，应该如明月一样，须得是多方面的。好比明月映在千万江湖中一样。人的生活应该如明月虽是多方面的，然而并不因此扰乱内心的统一与安静。好比明月虽然留影在千万江湖中，她的本身仍高高地悬在天空！
二
一个伟大的人格，任何小事都可以撼动他的全生命。好比一无涯的大海中，一小石落下也可以撼动全海的波涛。一个伟大的人格，任何巨大的刺激，他都可使它平静。好比在一无涯的大海里，纵然是火山的爆裂，也可随著来往的波涛而平静！
三
一个人应该有壮年人的意志、老年人的理智，同一个孩子的心。
四
大思想家，思想之进程，大约有五：
一、但觉他人思想学说之足，此为无主张时；
二、但觉他人思想学说之不是，此为初有主张时，
三、知他人思想学说之是处，
四、知他人思想学说之不是处，
五、能以他人思想学说之一部破他人思想学说之另一部，能以他人之思想学说佐证自己之思想学说。
五
思想自他人书中得而不能融化者，只能以一定之言语表示，如冰之只能置一定形式容积之器内。思想自他人书中得而能融化为白己思想者，则能以任何言语表示，所谓横说竖说浑无窒碍也——如水之能置任何形式之器内。
思想之自己证验而得者，则不仅能以任何言语表示，且能支配其生活，四面八方，无乎不到。如气之不仅可置於任何形式之器，且能置於任何容量之器内。
六
科学家应有艺术家之趣味盎然，不然则为槁木死灰之科学家。
艺术家应有哲学家之眼光超然，不然则为醉生梦死之艺术家。
哲学家应有科学家之条理秩然，不然则为恢诡谲怪之哲学家。
七
在现代的社会中，科学家与政治家，是社会的重心，艺术家与哲学家是莫有什么高的地位的。哲学家的心太不实际，艺术家的行为太不实际。科学家会想种种的方法，政治家会运用这种种的方法。
在未来的社会中哲学家与艺术家是社会的重心，科学家、政治家是莫有什么高的地位的。科学家的心太冷漠，政治家的行为太冷漠。哲学家供给人的理想，艺术家表现人的理想。不过未来与现在之相距至少还有一千年。
八
人为什么都尊敬他自己？因为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无限未来的光芒闪耀。告诉他；你是终於值得尊敬的。
九
一个热烈的心，常常压在一个冷静的面孔之下。好比结了厚冰的黄河，下面仍然流著活活的水。
十
象山说：「不是我注六经，是六经注我。」歌德说：「不是我作诗，是诗作我。」太戈尔说： 「不是我选择最好的，是最好的选择我。」凡以为以上的话是文字游戏的人，永远不配参与真正文化的创造。
十一
「最高的智慧，在最平凡的事实裏。然而只有曾经超越平凡的事实，去追求最高智慧的人，才能从最平凡的事实裏去发现最高的智慧。」谁能了解上面这一段话，谁便能了解歌德的浮土德的一生。
十二
自我批判是入智慧之门唯一的途径。但是莫有一个理想的自我在前呼召他的庸俗的人，他是不敢於批判他自己的。因为他恐怕发现他那庸俗的自我是无价值时，他的生活将失去凭据，所以，庸俗的人将必然不肯研究他所认为奇怪的思想行径，永远不会跳出他习惯的墙的。
十三
庸俗的人最大的罪恶是他不仅不肯批判他自己，而且拿「最高的智慧在平凡的事实裹」 一类话来解嘲。因为只有曾经「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才配说「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话。
十四
文艺好比月，月的光是日的反映；文艺只是现实生活的影子。她失去他炎热底可怕，她失去他恼闷的迫人。
十五
现代中国的都市已日渐使人看不见地，只见马路。外国的都市已使人连天都不看见。中国的洋房一天一天的高大了，可怜快要隔绝於天地间的我们!
十六
艺术的境界，如朝霞映日。宗教的境界，如晚烟沉碧。哲学的境界，如轻云透月。
柏溪随笔之二
（我常忆念我家门前之柏溪，故以之名吾随笔）
我永爱天风吹过脑海时，
思流横纵；
也偶然珍惜，
心泉上涌出的泡沫。
——自题「柏溪随笔」
一
一个真正的哲学家，
须要有眼大於天，
还要有心细於发，
然而最不可少的，
是一双至刚复至柔的手，
能在幻想中塑揑万象，
随心所欲；
在实际上抚依万物，
体合无间。
二
我祈愿科学家哲学家的心灵。
如同三棱镜；
经它分析後的万象，
反表现著更美丽的彩色。
三
谁肯常常提升他智慧的灵光，
在生命的流上搭桥下视；
谁将发现他生命的流中许多
微曲而美妙的沦涟，
——这些沦涟，是他沿著生命的流一味向前游泳时，
永远不能发现的，
而且不相信这些沦涟曾从他的身边流过。
四
知识犹如一团生丝，
当浸润在生活的水中时，
条条清澈，宛转如画。
但一朝生活的源泉枯竭，
知识也就胶结如泥。
五
我屡曾想这样的死：
中天明月，玉宇无尘；
沙滩寂寥，海潮初静；
独泛小舟，遥望天水之涯徐驶；
待波涛汹涌，
我亦沉没入海天的无尽。
六
假如你爱雨後的湖山，
格外的新妍，
你也应当爱穿透泪珠所看出的世界，
格外的晶莹。
七
有的哲学家比喻生命犹被抛掷的石子，
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
谁的精神真能沉浸在这谜小，
而小以独断的态度去解决它，
或解决了这谜，而依然回头来沉浸其精神於此谜中；
宇宙的庄严，人生的庄严，
便都在他的心灵中了。
八
什么是真实爱情的象徵?
初见时，似曾相识，
结发後，日日犹如定情之夕。
什么是真实友谊的象徵?
初见时，如逢故人，
互诉生平後，日日相见如在新交。
九
读一本伟大的著作，
犹如游玩佳山水，不厌百回来。
每回相见都有新的山头岚翠，水上涟漪，
伴君徜徉，伴君容与。
十
我愿意：
从哲学中看人类精神的头脑，
从文学艺术中看人类精神的肌肉，
从科学中看人类精神的骨骼，
从历史中看人类精神的姿态。
十一
当我心灵陷於热恼的时侯，
我便幻想：
我的身体已挂在中宵的苍穹
一直攀缘著星，
向一方向无尽的飞去，
——到寂寞清冷阴森的气息，
弥漫著我的魂灵，
再猛然间向宇宙的另一边缘跌去。
十二
我理想的人格：有印度人的智慧，
中国人的情调，西方人的意志。
我理想的社会：科学与艺术合一，
政治与道德合一，宗教与哲学合一。
十三
假如人们不爱哲学，我愿把哲学比作初恋中热情的少女，
她常想贡献其全部心身於其爱人之前。
你只要爱上了她某一美点，
她便急切望你了解她的一切。
——但你不曾同她发生爱情，你休怨她冷如冰雪；
除非你待得阳春至，冰雪全融，
怎知绿波春水，
最是柔温。
十四
艺术的境界如朝霞映日，
宗教的境界如晚烟沉碧，
哲学的境界如轻云透月。
十五
政治的活动如建筑，
科学的活动如雕刻，
哲学的活动如塑像。
十六
我爱黄昏，
因为他笼罩一切，
而不沉没一切。
我爱黄昏，
因为他使人回味过去的活跃，
预想未来的安息。
十七
人的生活应该如明月，须得是多方面的，
比如明月之留影在千万江湖。
人的生活应该如明月，虽是多方面的，然而并不因此扰乱其内心之统一与安静；
如明月之虽留影在千万江湖，其本身仍长任碧空。
十八
我愿意这样度去我的余年：
白发飘然，
依然莫有妻和子。
何处是深山，
我更入深山深处。
茅屋数间，蒲团一个，
夜夜灯残天欲晓，
遥闻虎啸猿啼，
缓步出柴门，
看“天淡银河垂地”。
默念：星移斗换，万古如斯，
人世悲欢，循环若梦，
遥对夜雾迷茫外之人间，
洒下数行清泪。
——这样便可度去我的余年了。
十九
一个正在作哲学思辨的工夫的人，
很难同时在行为上表现卓越的真诚的力量。
因为他生命中每一团柔软的生源涌现时，
便都化成思绪的云烟，
莫有可以积注下来造成浩浩的流泉的了。
所以一个哲学家要化成纯粹伟大的人格，
必须有一段时间停止一切哲学的思辨。
二十
一个伟大的人格任何小事都可以撼动他的全生命，
好比在一无涯的大海中，每一小石落下，也可撼动全海的波涛。
一个伟大的人格任何巨大的刺激他都可使它安息，
好比在一无涯的大海裏纵然是火山的爆裂，不久也可随著来往的波涛而平静。
二十一
我爱哲学家之眼如凹凸镜，
大者小之，小者大之；远者近之，近者远之。
二十二
谁只要真正将他心灵上一重幔揭开，
谁将发现他精神的活动与创造是自然要继续绵延下去，直到生命的末日。
犹如剧台前的帷幕只要揭开，戏剧的表演一直不会停止，直到演完的时候。
二十三
冬水渐枯，反清莹见底，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反黄浪翻腾。
人之精神之发展亦复如是。
二十四
船行江中，立船头望，
前面山水渐开，
同时後面山水渐合。
人但觉前面山水之开；
其实後面山水不合，
前面山水亦不得开。
人之精神之发展亦复如是。
誊录旧作随笔二十四则。熄灯见月色朦胧，知天将晓。闻梅庵枭声，还步至六朝松下，待明月归去。忽成打油诗二句：“谁知月落星稀後，一片清冷万古心”，前二句不可得。然我深深祈原：我之心灵长住此时心境，故附笔於此。二十六年一月二十九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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