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静静,养生淡淡,而两者核心都是精、气、神,彼此相通,真所谓“吾道一以贯之”。
不要只见电脑、洋文的铺天盖地,另一端,国故热也在悄悄地、悠悠地抬头。大凡事物之趋向极端,必然朝相反逆转,《老子》说:“大道废,案有仁义”,这里引喻欠当,道理却一样。科学再发展,时代再进步,拉丁文字再流行普及,汉字愈显尊贵,我们祖先所创造的甲骨、金文、篆籀、八分、汉隶、章草会更展示出它深邃的智慧和不朽的艺术光焰,与时俱进中,汉字不灭的!
汉字书法的外形美,体现着内在的精气神。古人虽说:气韵第一,形质次之。但无形的气韵毕竟是通过有形的笔墨线条来反映的,因之深究笔墨是基础,提高则更靠学养,功夫在字外,否则徒然只能成书匠。弘一法师的书法境界高,形简淡,因功德圆满其中,仅从字面摹仿,每每画虎类犬,贻笑大方。
关于书法的奥秘,古人演绎得天花乱坠,这里长话短说,它的两个要素是用笔和结字,前者可比喻为造屋的建筑材料,后者则是房形外貌,赵孟頫说:“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乃金石之言,尹默先生一生发覆用笔精微,书起明清之衰,重辉晋唐境界,屹立了里程丰碑。所谓用笔的宗旨,主在中锋,“令笔心常在点划中行”,要做到中锋写字,历来有“横划直落笔”的解释,不善学者成了写美术字,与中锋越走越远。其实要做到中锋,关键在腕底有力与否,有力则落笔轻,如“点水蜻蜓款款飞”,同时腕底疾转,万毫钧发,逆向纸面行笔,从而保持中锋;腕底无力则落笔便成一大墨团。拱德鄰先生五十年前给我来信说:“用笔要能涩,宋人所谓撑上水船,用尽力气,不离原处”。原信幸保存迄今,前周慧珺见了,赞叹说:“老师写得真像颜鲁公祭侄稿。”信中强调涩字,实指笔心与纸呈逆势,以保证中锋。撇捺点横竖无不理同,复以提按使转,则用笔之道思过半矣。也不是说禁忌笔心偏边的偏锋写字,间中、偏错落,也出奇趣,但因偏而废中,不免本末倒置。中锋厚实,偏锋扁薄,从来是评判书法高下的一个依据。
勤练腕力之外,多看博览是关键,尹默先生主张自二王到鲜于枢下便不可学,是高标准。我酷嗜董其昌、王铎,生、熟各臻其极,烙印在脑,可以避俗。或晴窗,或雨雪,居家品茗读帖,与古人心会,自谓葛天民之乐,无踰于此了。幼时上街,我积习是看名人所写店铺招牌,考究的写者有王福庵、马公愚、谭延闿、谭泽闿等,心追手摹,比划长进。而泽闿先生是我父亲故交,1950年前后常来我家走动,他形魁声洪,未进门,音声先到。当时送我父亲一本旧拓宣纸本定武兰亭,我临写久年,其时不识《淳化》《大观》,更未见唐人双钩右军墨迹影印,这本兰亭引领我步入了右军的法书殿堂。前先大父等在今延安路上所经营的“浦东银行”,四个遒劲的大字由黄炎培先生题写,迄印象在心。黄赠我家书作甚多,其中一联:“大量容人,小心处事,正身率物,屈己为群。”大父引为座右铭,一直悬在客厅。
综揽古今,不必哀叹近时的式微,我们的时代也有辉煌的一面,敝见数十年来之成就与贡献,可以沈尹默、陆俨少、周慧珺为代表,三位的书法皆精气神磅礴其中,沈以精胜、周以气胜,陆以神胜,是我们时代的骄傲,不输给明清,传得下去的。
中医说:人体三宝气、精、神。乃立身之本,临池则与颐养相通:凝神濡毫则清心,怡然自得,远名利,忘宠辱,百脉通,五脏和;聚精运笔令精气内敛,脏器固密;屏息使转,则肺肝调达,吐纳舒和;纵放淋漓,使神气融逸,血脉匀行。书家长寿,我想道理就在其中。少年学字,可致静谧,坚实根柢以策前程;老人学书,聊补前尘缺遗而颐养性情,是长年之道,亡羊补牢,实未为晚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