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几个悬案
近读胡邦炜先生大作《〈红楼梦〉悬案解读》(修订版),获益匪浅,并且深受启发。但是《红楼梦》里大大小小的悬案实在太多了,胡先生的书不可能囊括无遗。鄙人认为书中尚有很多极具重要性的悬案不应被忽略,值得关注与探讨。今举数例如下:
一、第三回,黛玉别父离家,远赴京都寄养于贾府外祖母家。根据书中表述,以及根据其父所言:"且汝多病,年又极小。"可见黛玉当时年龄为五六岁光景。可是到了贾府却自言为十三岁。难道她在路上竟走了这么多年?黛玉与贾府的迎春、探春为同年龄段的人,黛玉初会贾府人们时,书中有对迎春、探春体态的描述。迎春为: "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探春为:"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根据这些描述,可看出二人明显为十多岁的姑娘,而绝不象描写不足十岁的惜春那样:"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可见黛玉初进贾府时的年龄,确为十三岁!这就造成黛玉进贾府时无法解释的前后年龄的矛盾。为了掩盖这一矛盾,当前多数本子都被后人改动,不再提起黛玉进贾府时的实际岁数。然而这又出现新的问题:不提黛玉进贾府时的实际年龄,那么她进贾府应是她离家时的年龄,——即五六岁。可是她会见贾府人们时,言谈举止绝不象五六岁的小孩,确实象一个十来岁的姑娘。我们应如何解释这一问题?人们很早就注意到这一问题,但无人能做出解释,一直成为悬案。
二、第二十六回,薛蟠于其生日五月初三日的前一天(即五月初二日),以新异瓜果宴请宝玉,书中却说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这一差错同黛玉进贾府年龄的差错如出一辙,无须多说。当前尚无人问津这一悬案。
在《红楼梦》一书中极少表出某人的生日在哪月哪日,甚至连宝、黛、钗生日的月、日都未全部透露,但却表出薛蟠生日的具体月、日,显然非同小可。此外,作者将四月二十六日虚构为"饯花日"、这一天有黛玉的《葬花吟》、有宝玉的《红豆词》,说明五月初三与四月二十六这两个日子有特殊意义。在四月二十六日这一天将结束时(第二十八回之末),宝玉忽然发现宝钗的美貌,以致看呆了眼,直到黛玉谎称看见一只呆雁(指宝玉),用绢子打到他的眼上,他才"嗳哟"一声清醒过来。宝玉与宝钗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何以此时才发现她的美貌?如果我们信以为真,那就呆矣。这件事其实是作者讥讽读者为"呆雁"或"呆眼",其意思为:五月初二日的次日为四月二十六日,以及"饯花日"、《葬花吟》、《红豆词》等等的真意,读者是看不出来的。那么其真意是什么?又是悬案了。
三、第十七回,贾蔷奉贾府之命,到江南采买小戏子,并负责总理其日常生活用度。对此有脂批: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不免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
这条批语原封不动地取自庾信的《哀江南赋序》中的一段,是哀伤自己的国家被灭之痛。不过这条批语写于此处令人莫名其妙:贾蔷采买并管理小戏子,与哀伤一个国家的灭亡有什么关系,致使批书人有感而抄写庾信这段亡国哀伤文字?当前尚无人能解释这一问题,成为一个奇怪的悬案。
四、第一回,一僧一道说英莲(即日后的香菱)"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对此有以下批语:
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 眼泪洒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
看他写开卷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也。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
香菱自幼被拐卖,一生不知其家乡何处、父母为谁,最终成为呆霸王薛蟠的收房丫头。根据脂批,一般都认为她年纪轻轻即被夏金桂折磨而死。可是据此四条惊人的批语,她竟与国家民族的命运大事有关,甚至将她与诸葛武侯、岳武穆相提并论。难道她后来尚有什么大作为,以致名留史册流芳千古?这可能么?
五、第七回有对秦钟的"秦"字的脂批:
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
根据此批语可知,《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即批语中的"大纲目")应是写一个姓秦名玉的姑娘嫁了人;或者说:《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可用一个姓秦名玉的姑娘嫁了人作最好的比喻(即批语中的"大比托")。对于这条有关《红楼梦》根本义旨的极端重要的批语,至今无人能作出解释,成为一重大悬案。
六、第七回有"送宫花"一节文字。宫花恰为十二支,显然代表正十二钗,她们应每人各得一支。但是书中明确提出薛宝钗不要这花,那么她的宫花应送给谁?
七、第十三回有脂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什么是"史笔"?笔者认为当是记载有关国家、民族的大事,才可称为"史笔"。然而秦可卿仅是贾府长房的孙媳,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没有任何作为的年轻妇女,她的死怎能成为国家民族的历史大事件呢?应怎样解释此批语?
八、从书中所叙述的一些情况可看出,邢夫人与尤氏出身门第并不高,何以能成为显赫百年的贾府主要人物贾赦与贾珍的正配夫人?
九、黛玉为处女,可是却接受探春为她起的诗号"潇湘妃子",而不觉是对她的侮辱。应如何解释这件事?
十、第一回有贾雨村咏月诗句:"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根据我国旧传统说法,只有将来能当上皇帝的人,才能咏出这样的诗句。既使将来能当上宰相的人,也不配这一诗句。难道贾雨村在书的后半部能够当上皇帝?但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不可能的。应怎样解释这件事?
十一、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一节文字中的"流寇""流贼余党",究竟是指农民义军?还是指清灭明之前,派一旅之师入侵并蹂躏中原的清军?红学界历来有分歧,成为悬案。这是一个绝大的问题,因为它关系到《红楼梦》这部小说的性质问题,也就是主题问题。如果说是指义军,那么《姽婳词》的思想与用意就是维护皇权、维护封建制度,就如某些红学家所说的:曹雪芹便是保皇党、是封建卫士〔注一〕,这就与当前主流红学家所宣扬的《红楼梦》是反皇权、反封建,具有进步意义的小说相违背;如果说是指清军,那么索隐派的反满说就是对的,《红楼梦》就是一部反满小说。两者是不能相容的。不过还有一说,即;承认《红楼梦》有反封建、反皇权的进步意义,但是在《姽婳词》里反对农民义军,是他思想落后的一面。不过这两种思想差距太大了:曹雪芹既反皇权又捍卫皇权;既反封建又捍卫封建。这可能么?令人不解的是,对这一重大而且是一个不难解决的问题,当前主流红学家们却不感兴趣,在刊物上很少见到有研讨这方面的文章。
类似以上例子还有很多,不再列举。看起来其中有一些象是作者写作失误或疏漏。然而上举几条批语,例如对贾蔷的那条长批,和对香菱的那四条批语,却很难说批书人也犯这种错误。《红楼梦》是曹雪芹用十年功夫完成的,时间不可谓不充裕,而且又经脂砚、畸笏反复阅读并加批,难道他们都没有发现黛玉进贾府时的年龄矛盾,和五月初二日的次日为四月二十六日这种显著错误么?有意思的是: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一脉相承,也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例子。例如:第一百二十回的"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一段,其中有"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说明后四十回是接于前八十回之末的一首偈的后面。可是前八十回之末,也即是第八十回之末根本没有什么偈。我们应如何解释这句书文?同一回,根据甄士隐与贾雨村一段对话可知,宝玉有遗腹子名叫贾桂。但是宝玉下一代人的名字都是"草"字头,例如贾兰、贾蓉等,可是他儿子的名字却取"木"字旁,后四十回作者怎能犯这样的一个常识性错误呢?同一回,宝玉已成为和尚,在一僧一道伴同下,于毗陵驿大雪中叩别贾政。宝玉光头赤脚,身上却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宝玉赴考并踏上不归路时,绝不会携带斗蓬,那么他从哪儿得到这领贵重的斗篷?说他身着棉衲不更合理么?第八十五回,黛玉过生日,唱戏却唱《冥升》,戏子小旦头披黑帕,象征人在阴间。这岂不是咒诅黛玉将要死亡么!贾政因喜获郎中而宴客,唱戏却唱《吃糠》。这合理么?第八十八回,贾珍忽然跑到荣府做起临时管家来,他所管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会同贾琏打了鲍二,并把他撵出贾府,以后就没了下文。——后四十回插入这件没头没脑的事,究竟是什么意思?第一百十八回,贾环、贾云、王仁、邢大舅互相勾结,趁贾政、贾琏不在府中,他们欺骗邢夫人要偷卖巧姐为人做偏房(其实是做丫头)。这件事的不合逻辑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只因手头缺钱就出卖自己的骨肉,难道就不想想贾政、贾琏回来后的后果?能轻饶他们么?可看出此事必然有所隐寓;尤二姐是凤姐设谋害死的,尤二姐当然心里明白。可是第一百十三回凤姐快要死时,见尤二姐来到她床前,不但不向凤姐索命,反而同情凤姐、并说很想念凤姐,这在我国旧小说中可说是绝无仅有的,应如何加以解释?后四十回中的这种例子,和前八十回一样也是很多,难道高鹗(或某无名氏)也犯了同一毛病?笔者认为,这些难以解释的悬案(不能解释的问题也就是悬案了)应是作者与批者有意制造的,其目的是为指点这部书的核心问题,即书的主题问题。根据对贾蔷与对香菱的批语来看,《红楼梦》的主题应与政治有关、与国家民族大事有关,而且是犯清朝之禁忌,因此书中才有上述匪夷所思的怪事、怪批语。
我们研究一部小说,最重要的是要搞清楚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是什么,否则,研究便会产生偏颇,造成无效脑力劳动。《红楼梦》的主题思想是什么,这是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例如《〈红楼梦〉悬案解读》一书中的《〈红楼梦〉的专题思想是什么?》一节就有:
《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到底是什么呢?这可以说是该书两百余年来一直聚讼纷纭,迄今还未得出一个比较合乎实际的令人信服的结论的问题。
前数年,红学界一位顶尖红学家曾发表作品,提出对《红楼梦》主题思想的学说,红学园地及媒体曾广泛并热烈地加以宣传、报道。然而锣鼓声歇,却剩下一片沉寂,无人再提起,说明其观点未被接受。据统计,当前红学界对《红楼梦》主题思想的说法有数十种之多,而且新的说法又不断出现,说明我们对这一问题认识的混乱,与解决这一问题的难度。
过去,胡适用考证法建立了"新红学",他从作者与版本这两方面入手去研究《红楼梦》,其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找出这部书的主题思想。他研究得出的结论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这一说法曾经风行一时,其余波至今未息。但经过数十年的深入考证、研究,发现其问题重重,虚构成分太多,,难以与曹家对上号,说明他的结论是错误的,因而其研究方法也就是错误的。其后,红学家不得不说这部书是自传体的小说。虽然自传体小说允许有虚构成分,但毕竟不能离开"自传"二字太远,否则人们怎能看得出其中有作者自传成分来?可是在书中:贾府前人位高"国公"、荣府出了个皇贵妃、大观园的面积比紫金城还要大、贾府分为东府西府等等,完全子虚乌有;还有女娲炼石补天、石头变通灵玉、贾宝玉衔玉而生、一僧一道出没倏忽、风月宝镜还会喊冤叫屈(第十二回),等等、等等。怎能使人看出这部书与曹雪芹自身或与其家族有关呢?怎能称得上是自传小说呢?而且以上两种学说也无法解释《红楼梦》里的诸多悬案,——例如本文所列举的一些悬案,因之,只好对这些悬案弃置不顾或故作视而不见,这当然有悖学术规范。近年来,不少红学家干脆抛弃与自传沾边的学说,认为《红楼梦》只是一部单纯的小说。但是一部小说也应该有它的主题,即应该有写作这部小说的目的与用意。曹雪芹在"举家食粥酒须赊""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生活重压下,能有闲情逸致用十年功夫漫无目的的去写《红楼梦》作消遣么?看来是不可能的!这部小说必然有她的重大用意。
新红学自发轫以来已近百年,然而不能解决《红楼梦》的主题问题,对《红楼梦》里的众多悬案也无能为力,说明新红学这条路子是走不通的,必须另寻出路,以摆脱困境。
笔者认为,索隐派中的蔡元培、邓狂言对《红楼梦》主题的观点是值得研究的。他们的观点与明清兴亡历史有关,是一部以极隐之笔写出的政治历史小说(为什么要用隐笔,这是无须作解释的)。我们试观对贾蔷的那条《哀江南赋序》的长批;以及对香菱的提及诸葛武侯与岳武穆的批语,其政治性质十分明显,只能用国家的兴亡才能加以解释。此外,黛玉进贾府出现的年龄问题;五月初二日的次日为四月二十六日;《红楼梦》的主题是写秦玉姑娘嫁人,等等,都可用明亡清兴这段历史发生的事来加以解释;其他几条悬案也是如此。然而要用明清兴亡史解开这些悬案也是不容易的,因为它隐蔽得太深,有时完全出人意料之外,作者的"谁解其中味"与 "由来同一梦"即透露出这一点。但是,只要我们走对了路子,敢于挑战困难,而不是回避困难,难题终会被解开的。
鄙人不自量,对上述几个悬案曾作出自己的浅薄见解,希图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注二〕。笔者认为,这些匪夷所思的悬案,正是作者为我们设下的破解《红楼梦》之谜的工具。遗憾的是,作者的苦心未能为人们所认识,没有人关注它、研究它、运用它。而将宝贵的精力用于争论曹雪芹的祖籍在哪里、曹雪芹的生卒年月日期、大观园的遗址或其原型在什么地方、《红楼梦》的作者究竟为谁、曹雪芹的身世与其家族史料的发掘、将"空虚幻设"的书中人物当作实有其人,下功夫去考证、将书中莫须有的小说情节作实事看待,去研究,去发挥,并力图与曹家挂上钩、近年来,又用现代西洋小说理论框框去套我国十八世纪的《红楼梦》,等等。却将这部书的核心问题,即书的义旨问题弃置不顾,舍其本而逐其末,实为可叹!要知道:《红楼梦》的主题问题不解决,红学绝大部分研究成果将来有成为废纸的危险;主题问题不解决,当前构筑的红学大厦有成为空中楼阁的危险。著名红学家潘重规先生在其《红学六十年》中指出:"作品的中心思想不能确定,则文学批评失去了基本的根据。""作品的主题没有认清,批评者也失去了衡量的依据。"实是中肯之言,值得三思!
有朝敲破蒙头瓮,绿水青山任好春(戚序本十二回回前总批)。
《红楼梦》是怎样性质的一本书,如今尚蒙在瓮里。怎样打开这个瓮,就需要利用作者为我们准备下的工具去敲破它,《红楼梦》的春天就到来了。
〔注一〕:例如《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3期所载《论〈葬花吟〉、〈姽婳词〉和〈芙蓉女儿诔〉的意蕴和作用》。
〔注二〕:关于黛玉进贾府出现的年龄问题,06年12月11日"学术研究"一篇拙文中有所解释;五月初二日的次日为四月二十六日问题、有关贾蔷那条长批、以及 "秦玉嫁人"一事的解释,见06年七月二日"学术研究"一篇拙文;有关香菱的四条批语的解释,见07年2月6日"学术研究"拙文中的"迎春之影射";《姽婳词》的用意,见07年4月28日"百家争鸣"及其它数篇拙文。其他不再一一列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