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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鉴赏〗现代诗(一七0) 唐湜/唐祈的诗

 雨中笠翁 2012-04-12
 
 
 

现代诗(一七0)

唐湜/唐祈的诗

素材.音乐.图片/网络   编辑/雨中笠翁

 
雨中笠翁圖書館


 
 
Divider
 
 唐湜的诗
 共13首:* 偷穗头的姑娘* 骚动的城* 米尔顿* 诗* 手* 给方其* 遗忘* 晨星摇曳* 可爱的河(节选)* W.勃莱克* 有赠* 茕茕的灯* 如若* 敲叩* 浪游* 我的欢乐 背剑者

 唐祈的诗  
共11首:旅行* 游牧人* 故事* 十四行诗* 严肃的时辰* 女犯监狱* 挖煤工人* 老妓女* 三弦琴* 时间与旗 * 
 
雨中笠翁圖書館 
 
 唐湜的诗
 
 
 
唐湜,原名唐扬和,1920年生于温州的一个书香门第。1943年考取浙江大学外文系,开始真正的诗艺探索。1954年任《戏剧报》编辑,1957年被打为右派分子,后回到了故乡温州。2005年01月逝世。

  唐湜先生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笔,他旺盛的创造力成为新诗坛的“唐湜现象”。其代表作还有历史叙事诗集《海陵王》、《春江花月夜》,南方风土故事诗集《泪瀑》,两部十四行诗集《幻美之旅》和《遐思·诗与美》,十四行诗选集《蓝色十四行》以及散文集《月下乐章》、诗论集《新意度集》等。1998年还创作了温州有史以来第一部地方民族史诗《东瓯王之歌》,刊登于本报。

共13首:* 偷穗头的姑娘* 骚动的城* 米尔顿* 诗* 手* 给方其* 遗忘* 晨星摇曳* 可爱的河(节选)* W.勃莱克* 有赠* 茕茕的灯* 如若* 敲叩* 浪游* 我的欢乐 背剑者

偷穗头的姑娘

泥土是你的皮肤,
麦刺是你的头发,
你的手是枯死的树枝,
掌心里满是树皮的皱纹;  
你匆匆穿过阡陌,
像老鼠一样跳过麦田,
你的眼里映着黄昏的太阳,
瞳仁里满是信心的光辉;
你像母鸡样搜索割过的麦田,
一粒粒拾起嵌在泥里的麦粒,
你的耳朵贴在地上,
候田岸上的足音过去,
偷偷地跑向麦田,摘下穗头,
藏到怀里,藏着满心的喜悦,
风吹着你飘动的头巾,
像是夜在轻轻儿吹哨!
1946年作
(选自《骚动的城》,1947年,上海星群出版社)
 

 
骚动的城
 
洋油箱,孩子们拖着你,
正如拖着锋利的犁,
犁过大街,犁过城市的心脏,
犁在人民的肩背上;
罢市,喧嚣的呼喊起来了!
罢 工,城市的高大的建筑撼动了!
黄昏的夜,街灯熄灭了,
城市的眼睛熄灭了,
城市的脉膊停止了,
鬼影似的人们潮水般
涌过来,
     拥过去,
一阵风扫灭了城市的浮光;
野狼似的卷风滚滚而来,
店铺的门窗----嗅寻着黄金的
城市的鼻子随着闭上了,
一切香与色----城市的诱惑,
都给风吹散了;
在戏院里喝彩的绅士淑女,
猫似的溜走了,
只把那尴尬脸的白鼻头小丑,
穿着三不像的五色衣裳,
剩在黑暗的空台上!
物价从烟突里奔出,
像黑烟一样望天上飞,
洋油箱的声音
播下了不灭的种子,
这城市永远不会平静;
呵,骚动的城,混乱的城,
生活的犁拖着每个人的足步
向城市的腹心奔去!
1947年作
(选自《骚动的城》)
 

 
米尔顿
 
米尔顿,诗人里人诗人,
欧罗巴璀璨的歌诗星座上
一颗最澄明、辉煌的星辰!
在楼上渐近黄昏的朦胧里
打开你孪生的《欢乐》与《沉思》,
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无邪的时日;
像是有一声声出猎的号角,
鸽笛样从黎明的光熹里响起,
在我的耳唇边悄悄儿萦回;
像是有一只只蝙蝠在回廊间
幽深的薄暗里扑着肉翅飞翔,
引我穿入了片深邃的意象;
我也渐渐进入了你的十四行,
听你呼唤坚定的克伦威尔去搏斗,
举起双拳把自由的仇敌狠狠地揍;
呵,你紫丁香似的诗那么芳香,
你光耀的散文又那么雄恣奔放,
给弑君者头上戴上了圣者的光芒;
我似乎更伴着你去郊野散步,
看你构思你雄伟的《乐园》诗章,
你瞎了的眼眸可比黄昏更明亮;
你就像那瞎眼的力士,你的参孙,
要拿你的笔,你有力的凝思似弓弦,
拉倒寻欢作乐的非利士人的宫殿!
 

 

当汹涌的潮水退去,
沙滩才能呈献光耀的排贝,
诗如果可以在生活的土壤里伸根,
它应该出现在生活的胜利里;
果实是为了花的落去,
闪烁的白日之后才能有夜晚的含蓄,
如果人能生活在日夜的边际,
薄光里将有一个新的和凝;
看一天晴和,平野垂地而尽,
灰色的鸽笛渐近、渐近,
呵,苦难里我祈求一片雷火,
炼焦这一个我,又烧焦那一个我:
圆周重合,三角楔入,
在自己之外又欢迎另一个自己!
(原载《中国新诗》第二集,1948,7)
 

 
 
-----敬悼朱自清先生
……而还有一个人,他在我们永远落在他的手的温柔里里支持着我们。
                                         ------R.M.Rilke
我已经看到好些时侯,
沉默在历史性的沉默里的
一切真淳的觉醒,一些人
已经起来,又被无耻的风
轻轻抺去,带来疲乏的
入魔的痛苦;
我已经看到在混凝土的
地层里,一个新人类的早晨
已经发亮,树林子下有遥远的
海,沉沉的云预言似的
下垂,呐喊,熊似的生命,
众多的手臂是人们的森林;
“梅雨潭的绿”,从你,
生命从容地转向了父亲
沉重的“背影”,人类的
苦难的形象,十字架
孕肓了长期的坚忍,
从绿变黄,成就的是你,
舟子,一篙点入了波心,
秦淮河,呵,桨声灯影,
六朝的烟雨化入了下沉的
土地,一片难忍的泥泞,
星辰悬挂在罗网里,
你爬着,遥想巴那斯山上的
群神--------当你的声音走入
幼小的心,时间的呼吸
如此熠耀,春春的足底
粘着历史的泥土,我等待着
那黯淡的深渊的沸腾,
一个痛苦的焦虑挺立
在祈求的凝眸的日子里,
呵,慧星起来了,在凉风
后面,我从你的温馨的书页,
走入了陌生的城,轻轻的举步,
觉有酣眠的清醒,流呵,
静静地流,在不远的地方,
我仿佛扪到生命的跃动的
叫唤,在石头的花纹后面
呼之欲出,于是云影里,
潮音凝成了起伏的山岗,
雁山蔚蓝如悲怆的
大地的琴弓,河岸上
星光沉落,渡河的
坚定的姿于一闪间
凝结,亲切的光耀
在海上升起,朝霞晕开
如金色的莲花,思想的
手在不经心间伸入混沌;
因为人们已经醒来,
因为人们已经起来…….
         1948年9月作
(原载《中国新诗》第四集,1948,9)
 

 
给方其
 
我们相遇于各自的
不幸里,我们的镣铐
响起了我们的孤寂,
我们的亲切的日子
多么奇异,屈辱作了
我们坚实的土地;
每天二十四小时都面对
自己,面对高大的墙,
你的心是我的自私的,
镜子,映出了山、水,
过去了的、快要来的
白日,与更坚决有力的黑夜;
从手的把握里传递
温柔,沉默时自己包容了
更大的世界,尊敬一节
真诚的献身,你流了泪,
从刑讯身里悲痛地回来,
为什么人不能更坚定勇敢?
牺牲的不应该是我,
你恨你自己的眼睛与嘴,
因为这一切泄露了你的
空幻的聪明,你于是
沉默在暴风雨的高塔,
呼吸重洋外来的知识的
力量,也感受更多时代的
卑湿的气温,你贪婪地
打开虔诚的心,为种植
一切顽强的生命,你,
奔走在一切未来的
新节日,给清晨点燃了
小小的亲切的火焰……
现在,太阳下奇异地
失去了你的影子,你又
接受了一次沉默的旅行!
1948年9月作
(原载《中国新诗》第五集,1948,10)

 
遗忘
 
我曾爱童年的天地如花,
我曾爱遥远的幻想的金车,
现在我蜕去这一切幻美的皮壳,
都由于你的天真的吸引,你的力量;
行动才是坚实的生命,
美丽的思想等于生活的无力,
我不愿学孱弱的尼采,大声叫器
要征服别人,却征服不了冰冷的自己;
要摧毁那时间带来的
在我们之间天天加厚的墙壁,
跃到丰富的郊原,
我将倚身于蟠结的大树:
叶脉隐现于我的手掌,
我的心也伸入沉默的土地,
于是你如藤蔓缠绕了我
阳光下水泉脉脉,
一切溶入辽阔的遗忘!
(选自《飞扬的歌》)
 

 
晨星摇曳
 
浓荫里隐约有晨星摇曳,
你的眼眸在我是幽暗里的灯;
杯中浅去,你的两靥微酡,
可更醉的是我迷茫的心;
听不见时间的足音一声声响起,
看不见欢乐褪色,季节有更浓郁的美,
眼色的交融里,生命闪出了一片雾,
你的跟我的,大千为一切成熟欢呼;
当潮水在月光的招引下涌起,
静默中有渐成形的意象展开,
万壑千潭,照不出它的幻影,
恍如一天云彩,打远方翠峦上飞来!
收不住足步,留不住真淳,
光与影相映相辉以俱去;
夏天轻惦着脚尖步向静寥的秋郊,
更大的闪耀里,我的凝思向崇高飞举!

 

 
奇幻的夜
 
静谧的童话样奇幻的夜,
云雾里出现了一弯新月,
照耀着叶芽上一颗颗珍珠,
新嫩的枝条上一串串流苏;
照耀着东山上一片片翠浪,
叫东山下的小湖流漾着银光;
呵,我听到湖水在低语,
呼唤水底下睡去的小银鱼;
呵,我听到花朵在吐蕊,
吐出片光艳的希望、智慧!
我披着衣服,去林间散步,
去倾听生命的颤动、欢呼;
呵,一片片小翠叶在倾听,
一株株小植物在静静地倾听,
在倾听那飞扬的大风之歌,
向四化进军的号角之歌!
呵,植物们要啜吸水泉,
为了生命在阳光下长得欢!
呵,毛竹在茁长着小臂膀,
采集月亮漏下去的光芒,
为了要编个银色的密网,
去捕捉天宇上最璀璨的星光,
给欢快的明天、熠熠的早晨,
给生命树初放的每一朵花铃!
1980,1
(原载《雨花》,1980,4月号)
 

 
可爱的河(节选)
 
1
可爱的河,
静静地流,
静静地流,
听我唱起我的歌!
六月的黄昏太轻狂,
睡莲开满了小湖荡,
当我与友人悄悄儿走着,
童话的世界在面前飞扬。
我不爱一睡千年的少女,
密林里一片莹洁的白羽,
生命的芳烈幽幽地散射着,
时间把光彩给涂抺得太浓郁;
我不爱百合花里的公主,
白天有魔鬼占着闪光的明眸,
夜晚有大青蛙的小在痛苦地流,
美丽的就不会有那么温柔;
我不爱汤姆。沙耶的莽撞,
装凶恶的强盗在河上流浪,
星空下静听荒野的呼喊,
珍宝在童心里幻化出奇异的光;
我也不爱丑小鸭的欢呼,
淳真的灵魂在人世就不会幸福。
芦苇里哪儿能脱去毛羽,
天鹅飞去如一天云彩飘浮?
我就爱那莱茵河上的女妖,
久航的水手听到她柔曼的歌声,
会忘了世界的广阔,
漩涡里乃有着轻盈的化生。
化入水, 化入鱼,
化入那可爱的河,
静静地流,静静地流,
莱茵河唱着她的歌!
我就爱这莱茵河的歌,
给我们水,给我们鱼,
给我们星月相辉的六月,
给我们一醉千年的漩雨!
 

 
W.勃莱克
 
你,吹着芦管的诗人啊,
能在一粒沙里见到个宇宙,
你天真的手掌可握住了不朽!
“多好 啊”,你说你自己
在美好的夏天成了爱的王子
不怕日子在悄悄展翅;
谁拿百合花作你的头髪,
谁又拿酡红的蔷薇作你的面颊,
你跨进了多好、多美的果园啊!
是太阳点燃了你心儿里的歌,
你幻想的轻翅上满是五月的水露,
有金色的欢乐在诗的行列里旋舞;
我们要跟着你吹天真的芦管,
跟着你见到的天使,在云彩上
歌唱我们心弦上颤动的梦幻!
原载《星星》,1986,第五期
 

 
有赠
 
你闪烁的眸子叫我痛苦,
你棕色的皮肤叫我想到
林中的麋鹿,在奔驰中
忽儿停蹄,回眸作盈盈的笑;
想象你是一片火焰、一片波光,
原始的混沌里凝合着翠色的摇漾;
你在等着我野鹿的心在一起燃烧,
叫满天的霞光来照亮语言的荒凉;
我心儿上早没有了乡野的苦涩,
可不想再在幻想里流连光景;
有一天,我想,我会高举起两臂,
猛一掷,将生命化作片烈焰飞腾!
选自《1987年新诗日历》
 

 
茕茕的灯
 
你的足步踩上了沉默的泥土,
你的眼光进入了我更沉默的眼窗;
这世界上什么都太脆弱、飘忽,
就你的温柔那么坚定而顽强;
当你的光耀在我的眼前闪现,
一下就摧毁了我心儿里的倦怠;
我的灵魂里乃有了爱的饥渴,
放射出无比诗意的光彩!
这爱的启蒙,叫我长高了多少,
呵,但丁,你怎么写下自己的新生?
当天国、地狱在呼喊里一起消融,
我的心里是海湾里一盏茕茕的灯!
原载《作品》,1988,5月号
 

 
如若
 
 
如若一个风雨的黄昏,
去你孤独的楼居,轻轻地
敲叩你心灵的门扉,敲开
你的沉默,你沉默的悱恻……
如若悄悄儿站在你面前,
望入你翠色的流漾的眼眸,
望入你摇曳的心瓣,凝视
你心儿上一片电波的奔流……
如若我打开那合上的书,
拿出片憔悴的染血的红叶,
你西郊秋旅归来给我的,
跟你看叶脉间紫血的凝结……
如若我把那春的企望,
奉献给你的灵思的欢谐,
如若我把那诗的交错,
奉献给你的迟暮的郁结……
我想,你许会放下你的笔,
打燃烧的诗里悄悄儿站起来,
来欢迎另一个燃烧的你,
把你的静默的心扉打开;
 
我想,你也许不会再望着
那案上凝结的《春》的流荡,
而有着黄昏的无限迷惘,
心儿里有一次永恒的摇漾!
原载《香港文学》,1988,

 
敲叩
 
门外忽面有轻轻斩一叩,
是旧时的燕子归来,落衔泥
于我的门上,或是那淡去的
幻梦又来敲我闭上的心扉?
“峨眉山下,直是少人行!”
有谁在幽暗里哀哀地低唱,
西风在窗外吹弄着叶子,
如猫爪在我的心窝上呵痒;
呵,哪儿寻梦中的流光?
哪儿寻梦中的残山剩水?
就你,午夜的钟声能引我
去长长的旅,度梦中客岁!
原载《诗刊》,1989,第2号
 

 
浪游
 

在春日的晴光下飘然浪游,
如一匹张着小翅膀的蛾虫,
才咬破了茧壳飞颰世界,
在无涯涘的空间茫然浮动;
过去了一次次爱慕,忧愁,
光与影在心上飘成片混沌,
从不向哪一片水波照影,
只听取一个个春的邀请;
在雨后新翠的林皋徘徊,
携友伴跋涉过潺潺的溪泉,
我不爱在时日的长河里激起
哪一片水浪,哪一团晕眩!
原载《诗刊》,1989,第2号
 
以上摘录于《九叶派诗选》

 
我的欢乐
——《交错》之十二
我不迷茫于早晨的风
风色的清新
我的欢乐是一片深渊
一片光景
芦笛吹不出它的声音
春天开不出它的颜色
它来自一个柔曼的少女的心
更大的闪烁,更多的含凝

它是一个五彩的贝壳
海滩上有它生命的修炼
日月的呼唤,水纹的轻柔
于是珍珠耀出夺目的光华
静寂里有常新的声音
袅袅地上升,象远山的风烟
将大千的永寂化作万树的摇红
群山在顶礼,千峰在跃动
深谷中丁丁的声音忽然停止
伐木人悄悄归去
时间的拘束
在一闪的光焰里消失
 

 
背剑者

一切的街,转向黎明
一切的窗,开向白日
声音起来又起来
手臂举起又举起
当黑夜掩起耳朵
宣判别人,就在他背后
时间吹起了审判的喇叭

舞蛇的臂给印上了
死的诅咒,蒙着耻辱的纹身人
拖起了犁,淮南幽暗的黄昏
列车翻转了身
哪里有笙管哭泣的吹奏?

我站在这里,这里是我的
岗哨,雾的光晕里有一幅
永恒的图画,江水壮阔地
向南方流去,渡头的腥红的
阳光、树影间,背剑的
复仇者兀然挺身,船桨
拨起了沉默的花朵

1948
 

 
《唐湜诗选》
偷穗头的姑娘
泥土是你的皮肤,
麦刺是你的头发,
你的手是枯死的树枝,
掌心里满是树皮的皱纹;   
你匆匆穿过阡陌,
像老鼠一样跳过麦田,
你的眼里映着黄昏的太阳,
瞳仁里满是信心的光辉;
你像母鸡样搜索割过的麦田,
一粒粒拾起嵌在泥里的麦粒,
你的耳朵贴在地上,
候田岸上的足音过去,

偷偷地跑向麦田,摘下穗头,
藏到怀里,藏着满心的喜悦,
风吹着你飘动的头巾,
像是夜在轻轻儿吹哨!
1946年作
(选自《骚动的城》,1947年,上海星群出版社)

 
骚动的城
洋油箱,孩子们拖着你,
正如拖着锋利的犁,
犁过大街,犁过城市的心脏,
犁在人民的肩背上;
罢市,喧嚣的呼喊起来了!
罢 工,城市的高大的建筑撼动了!
黄昏的夜,街灯熄灭了,
城市的眼睛熄灭了,
城市的脉膊停止了,
鬼影似的人们潮水般
涌过来,
     拥过去,
一阵风扫灭了城市的浮光;
野狼似的卷风滚滚而来,
店铺的门窗----嗅寻着黄金的
城市的鼻子随着闭上了,
一切香与色----城市的诱惑,
都给风吹散了;
在戏院里喝彩的绅士淑女,
猫似的溜走了,
只把那尴尬脸的白鼻头小丑,
穿着三不像的五色衣裳,
剩在黑暗的空台上!
物价从烟突里奔出,
像黑烟一样望天上飞,
洋油箱的声音
播下了不灭的种子,
这城市永远不会平静;
呵,骚动的城,混乱的城,
生活的犁拖着每个人的足步
向城市的腹心奔去!
1947年作

(选自《骚动的城》)
 

 
米尔顿
米尔顿,诗人里人诗人,
欧罗巴璀璨的歌诗星座上
一颗最澄明、辉煌的星辰!
在楼上渐近黄昏的朦胧里
打开你孪生的《欢乐》与《沉思》,
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无邪的时日;

像是有一声声出猎的号角,
鸽笛样从黎明的光熹里响起,
在我的耳唇边悄悄儿萦回;
像是有一只只蝙蝠在回廊间
幽深的薄暗里扑着肉翅飞翔,
引我穿入了片深邃的意象;
我也渐渐进入了你的十四行,
听你呼唤坚定的克伦威尔去搏斗,
举起双拳把自由的仇敌狠狠地揍;
呵,你紫丁香似的诗那么芳香,
你光耀的散文又那么雄恣奔放,
给弑君者头上戴上了圣者的光芒;
我似乎更伴着你去郊野散步,
看你构思你雄伟的《乐园》诗章,
你瞎了的眼眸可比黄昏更明亮;
你就像那瞎眼的力士,你的参孙,
要拿你的笔,你有力的凝思似弓弦,
拉倒寻欢作乐的非利士人的宫殿!


 
当汹涌的潮水退去,
沙滩才能呈献光耀的排贝,
诗如果可以在生活的土壤里伸根,
它应该出现在生活的胜利里;
果实是为了花的落去,
闪烁的白日之后才能有夜晚的含蓄,
如果人能生活在日夜的边际,
薄光里将有一个新的和凝;

看一天晴和,平野垂地而尽,
灰色的鸽笛渐近、渐近,
呵,苦难里我祈求一片雷火,
炼焦这一个我,又烧焦那一个我:

圆周重合,三角楔入,
在自己之外又欢迎另一个自己!
(原载《中国新诗》第二集,1948,7)


 

-----敬悼朱自清先生
……而还有一个人,他在我们永远落在他的手的温柔里里支持着我们。
                                         ------R.M.Rilke
我已经看到好些时侯,
沉默在历史性的沉默里的
一切真淳的觉醒,一些人
已经起来,又被无耻的风
轻轻抺去,带来疲乏的
入魔的痛苦;

我已经看到在混凝土的
地层里,一个新人类的早晨
已经发亮,树林子下有遥远的
海,沉沉的云预言似的
下垂,呐喊,熊似的生命,
众多的手臂是人们的森林;

“梅雨潭的绿”,从你,
生命从容地转向了父亲
沉重的“背影”,人类的
苦难的形象,十字架
孕肓了长期的坚忍,
从绿变黄,成就的是你,
舟子,一篙点入了波心,
秦淮河,呵,桨声灯影,
六朝的烟雨化入了下沉的
土地,一片难忍的泥泞,
星辰悬挂在罗网里,
你爬着,遥想巴那斯山上的

群神--------当你的声音走入
幼小的心,时间的呼吸
如此熠耀,春春的足底
粘着历史的泥土,我等待着
那黯淡的深渊的沸腾,
一个痛苦的焦虑挺立
在祈求的凝眸的日子里,
呵,慧星起来了,在凉风
后面,我从你的温馨的书页,
走入了陌生的城,轻轻的举步,
觉有酣眠的清醒,流呵,
静静地流,在不远的地方,

我仿佛扪到生命的跃动的
叫唤,在石头的花纹后面
呼之欲出,于是云影里,
潮音凝成了起伏的山岗,
雁山蔚蓝如悲怆的
大地的琴弓,河岸上
星光沉落,渡河的
坚定的姿于一闪间
凝结,亲切的光耀
在海上升起,朝霞晕开
如金色的莲花,思想的
手在不经心间伸入混沌;
因为人们已经醒来,
因为人们已经起来…….
         1948年9月作
(原载《中国新诗》第四集,1948,9)
 

 
给方其
我们相遇于各自的
不幸里,我们的镣铐
响起了我们的孤寂,
我们的亲切的日子
多么奇异,屈辱作了
我们坚实的土地;
每天二十四小时都面对
自己,面对高大的墙,
你的心是我的自私的,
镜子,映出了山、水,
过去了的、快要来的
白日,与更坚决有力的黑夜;
从手的把握里传递
温柔,沉默时自己包容了
更大的世界,尊敬一节
真诚的献身,你流了泪,
从刑讯身里悲痛地回来,
为什么人不能更坚定勇敢?
牺牲的不应该是我,
你恨你自己的眼睛与嘴,
因为这一切泄露了你的
空幻的聪明,你于是
沉默在暴风雨的高塔,
呼吸重洋外来的知识的
力量,也感受更多时代的
卑湿的气温,你贪婪地
打开虔诚的心,为种植
一切顽强的生命,你,
奔走在一切未来的
新节日,给清晨点燃了
小小的亲切的火焰……

现在,太阳下奇异地
失去了你的影子,你又
接受了一次沉默的旅行!
1948年9月作
(原载《中国新诗》第五集,1948,10)
 

 
我的欢乐
我不迷茫于早晨的风,
   风色的清新,
我的欢乐是一片深渊,
一片光景,
芦笛吹不出它的声音,
春天开不出它的颜色,
它来自一个柔曼的少女的心,
更大的闪烁,更多的含凝;
它是一个五彩的贝壳,
海滩上有它生命的修炼,
日月的呼唤,水纹的轻柔,
于是珍珠耀出夺目的光华;
静寂里有常新的声音
袅袅地上升,像远山的风烟,
将大千的永寂化作万树的摇红;
群山在顶礼,千峰在跃动,
深谷中丁丁的声音忽然停止,
伐木人悄悄归去,
时间的拘束
在一闪的光焰里消失!
(选自诗集《飞扬的歌》,1950,平原社)

 

 
遗忘
我曾爱童年的天地如花,
我曾爱遥远的幻想的金车,
现在我蜕去这一切幻美的皮壳,
都由于你的天真的吸引,你的力量;
行动才是坚实的生命,
美丽的思想等于生活的无力,
我不愿学孱弱的尼采,大声叫器
要征服别人,却征服不了冰冷的自己;
要摧毁那时间带来的
在我们之间天天加厚的墙壁,
跃到丰富的郊原,
我将倚身于蟠结的大树:
叶脉隐现于我的手掌,
我的心也伸入沉默的土地,
于是你如藤蔓缠绕了我
阳光下水泉脉脉,
一切溶入辽阔的遗忘!
(选自《飞扬的歌》)
 

 
晨星摇曳
 
浓荫里隐约有晨星摇曳,
你的眼眸在我是幽暗里的灯;
杯中浅去,你的两靥微酡,
可更醉的是我迷茫的心;
听不见时间的足音一声声响起,
看不见欢乐褪色,季节有更浓郁的美,
眼色的交融里,生命闪出了一片雾,
你的跟我的,大千为一切成熟欢呼; 
当潮水在月光的招引下涌起,
静默中有渐成形的意象展开,
万壑千潭,照不出它的幻影,
恍如一天云彩,打远方翠峦上飞来!
收不住足步,留不住真淳,
光与影相映相辉以俱去;
夏天轻惦着脚尖步向静寥的秋郊,
更大的闪耀里,我的凝思向崇高飞举!

 
奇幻的夜
静谧的童话样奇幻的夜,
云雾里出现了一弯新月,
照耀着叶芽上一颗颗珍珠,
新嫩的枝条上一串串流苏;
照耀着东山上一片片翠浪,
叫东山下的小湖流漾着银光;
呵,我听到湖水在低语,
呼唤水底下睡去的小银鱼;
呵,我听到花朵在吐蕊,
吐出片光艳的希望、智慧!
我披着衣服,去林间散步,
去倾听生命的颤动、欢呼;
呵,一片片小翠叶在倾听,
一株株小植物在静静地倾听,

在倾听那飞扬的大风之歌,
向四化进军的号角之歌!
呵,植物们要啜吸水泉,
为了生命在阳光下长得欢!
呵,毛竹在茁长着小臂膀,
采集月亮漏下去的光芒,
为了要编个银色的密网,
去捕捉天宇上最璀璨的星光,
给欢快的明天、熠熠的早晨,
给生命树初放的每一朵花铃!
1980,1
(原载《雨花》,1980,4月号)


 
 
可爱的河(节选)
1
可爱的河,
静静地流,
静静地流,
听我唱起我的歌!
六月的黄昏太轻狂,
睡莲开满了小湖荡,
当我与友人悄悄儿走着,
童话的世界在面前飞扬。
我不爱一睡千年的少女,
密林里一片莹洁的白羽,
生命的芳烈幽幽地散射着,
时间把光彩给涂抺得太浓郁;
我不爱百合花里的公主,
白天有魔鬼占着闪光的明眸,
夜晚有大青蛙的小在痛苦地流,
美丽的就不会有那么温柔;

我不爱汤姆。沙耶的莽撞,
装凶恶的强盗在河上流浪,
星空下静听荒野的呼喊,
珍宝在童心里幻化出奇异的光;
我也不爱丑小鸭的欢呼,
淳真的灵魂在人世就不会幸福。
芦苇里哪儿能脱去毛羽,
天鹅飞去如一天云彩飘浮?
我就爱那莱茵河上的女妖,
久航的水手听到她柔曼的歌声,
会忘了世界的广阔,
漩涡里乃有着轻盈的化生。
化入水, 化入鱼,
化入那可爱的河,
静静地流,静静地流,
莱茵河唱着她的歌!
我就爱这莱茵河的歌,
给我们水,给我们鱼,
给我们星月相辉的六月,
给我们一醉千年的漩雨!
 

 
W.勃莱克
你,吹着芦管的诗人啊,
能在一粒沙里见到个宇宙,
你天真的手掌可握住了不朽!
“多好 啊”,你说你自己
在美好的夏天成了爱的王子
不怕日子在悄悄展翅;
谁拿百合花作你的头髪,
谁又拿酡红的蔷薇作你的面颊,
你跨进了多好、多美的果园啊!
是太阳点燃了你心儿里的歌,
你幻想的轻翅上满是五月的水露,
有金色的欢乐在诗的行列里旋舞;
我们要跟着你吹天真的芦管,
跟着你见到的天使,在云彩上
歌唱我们心弦上颤动的梦幻!
原载《星星》,1986,第五期
 

 
有赠
你闪烁的眸子叫我痛苦,
你棕色的皮肤叫我想到
林中的麋鹿,在奔驰中
忽儿停蹄,回眸作盈盈的笑;
想象你是一片火焰、一片波光,
原始的混沌里凝合着翠色的摇漾;
你在等着我野鹿的心在一起燃烧,
叫满天的霞光来照亮语言的荒凉;
我心儿上早没有了乡野的苦涩,
可不想再在幻想里流连光景;
有一天,我想,我会高举起两臂,
猛一掷,将生命化作片烈焰飞腾!
选自《1987年新诗日历》
 

 
茕茕的灯
你的足步踩上了沉默的泥土,
你的眼光进入了我更沉默的眼窗;
这世界上什么都太脆弱、飘忽,
就你的温柔那么坚定而顽强;
当你的光耀在我的眼前闪现,
一下就摧毁了我心儿里的倦怠;
我的灵魂里乃有了爱的饥渴,
放射出无比诗意的光彩!
这爱的启蒙,叫我长高了多少,
呵,但丁,你怎么写下自己的新生?
当天国、地狱在呼喊里一起消融,
我的心里是海湾里一盏茕茕的灯!
原载《作品》,1988,5月号
 

 
如若
 
如若一个风雨的黄昏,
去你孤独的楼居,轻轻地
敲叩你心灵的门扉,敲开
你的沉默,你沉默的悱恻……
如若悄悄儿站在你面前,
望入你翠色的流漾的眼眸,
望入你摇曳的心瓣,凝视
你心儿上一片电波的奔流……
如若我打开那合上的书,
拿出片憔悴的染血的红叶,
你西郊秋旅归来给我的,
跟你看叶脉间紫血的凝结……
如若我把那春的企望,
奉献给你的灵思的欢谐,
如若我把那诗的交错,
奉献给你的迟暮的郁结……
我想,你许会放下你的笔,
打燃烧的诗里悄悄儿站起来,
来欢迎另一个燃烧的你,
把你的静默的心扉打开;
 
我想,你也许不会再望着
那案上凝结的《春》的流荡,
而有着黄昏的无限迷惘,
心儿里有一次永恒的摇漾!

原载《香港文学》,1988,7
 

 
敲叩
门外忽面有轻轻斩一叩,
是旧时的燕子归来,落衔泥
于我的门上,或是那淡去的
幻梦又来敲我闭上的心扉?
“峨眉山下,直是少人行!”
有谁在幽暗里哀哀地低唱,
西风在窗外吹弄着叶子,
如猫爪在我的心窝上呵痒;
呵,哪儿寻梦中的流光?
哪儿寻梦中的残山剩水?
就你,午夜的钟声能引我
去长长的旅,度梦中客岁!
原载《诗刊》,1989,第2号
 

 
浪游
在春日的晴光下飘然浪游,
如一匹张着小翅膀的蛾虫,
才咬破了茧壳飞颰世界,
在无涯涘的空间茫然浮动;
过去了一次次爱慕,忧愁,
光与影在心上飘成片混沌,
从不向哪一片水波照影,
只听取一个个春的邀请;
在雨后新翠的林皋徘徊,
携友伴跋涉过潺潺的溪泉,
我不爱在时日的长河里激起
哪一片水浪,哪一团晕眩!
原载《诗刊》,1989,第2号

雨中笠翁圖書館
 
唐祈的诗
 

姓名:唐祈,(1920-1989),性别:男,原名唐克蕃,笔名:唐吉诃、唐那,民族:汉族,江苏苏州人,是九叶诗派的重要诗人之一。民盟成员。毕业于西北联大文学院历史系。历任兰州省立工专教师,上海《中国新诗》编委,《人民文学》小说散文组组长,《诗刊》编辑,赣南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师范大学学报副主编,西北民族学院汉语系代主任,教授。193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诗第一册》(1948)、《时间与旗》、《北大荒组诗》、《西北十四行诗》、《唐祈诗选》(1990),诗合集《九叶集》、《八叶集》等。

共11首:旅行* 游牧人* 故事* 十四行诗* 严肃的时辰* 女犯监狱* 挖煤工人* 老妓女* 三弦琴* 时间与旗 *

旅行
你,沙漠中的
圣者,请停留一下
分给我孤独的片刻。


游牧人
看啊,古代蒲昌海边的
羌女,你从草原的哪个方向来?
山坡上,你象一只纯白的羊呀,
你象一朵顶清净的云彩。

游牧人爱草原,爱阳光,爱水,
帐幕里你有先知一样遨游的智慧,
美妙的笛孔里热情是流不尽的乳汁,
月光下你比牝羊更爱温柔地睡。

牧歌里你唱;青春的头发上
很快会盖满了秋霜,
不欢乐生活啊,人很早会夭亡
哪儿是游牧人安身的地方?

美丽的羌女唱得忧愁;
官府的命令留下羊,驱逐人走。1946


故事
湖水这样沉静,这样蓝,
一朵洁白的花闪在秋光里很阴暗;
早晨,一个少女来湖边叹气,
十六岁的影子比红宝石美丽。

青海省城有一个郡王,可怕的
欲念,象他满腮浓黑的胡须,
他是全城少女悲惨的命运;
他的话语是难以改变的法律。

我看见他的兵丁像牛羊一样地
豢养,抢掠了异域的珍宝跪在他座旁。
游牧人被他封建的城堡关起来,
他要什么,仿佛伸手到自己的口袋。

秋天,少女象忧郁的夜花投入湖底,
人们幽幽地指着湖面不散的雾气。

1940


十四行诗
——给沙合
虽说是最亲切的人,
一次离别,会划开两个人生;
在微明的曙色里,
想象不出更远的疏淡的黄昏。

虽然你的影子闪在记忆的
湖面,一棵树下我寻找你的声音,
你的形象幻作过一朵夕阳里的云;
但云和树都向我宣告了异乡的陌生。

别离,寓言里一次短暂的死亡;
为什么时间,这茫茫的
海水,不在眼前的都流得渐渐遗忘,
直流到再相见的泪水里……

愿远方彼此的静默和同在时一样,
象故乡的树守着门前的池塘。

1945


严肃的时辰
我看见:
许多男人,
深夜里低声哭泣。

许多温驯的
女人,突然
变成疯狂。

早晨,阴暗的
垃圾堆旁,
我将饿狗赶开,
拾起新生的婴孩。

沉思里:
他们向我走来。

1946


女犯监狱
我关心那座灰色的监狱,
死亡,鼓着盆大的腹,
在暗屋里孕育。

进来,一个女犯牵着自己的
小孩:走过黑暗的甬道里跌入
铁的栅栏,许多乌合前来的
女犯们,突出阴暗的眼球,
向你漠然险恶地注看——
她们的脸,是怎样饥饿、狂暴,
对着亡人突然嚎哭过,
而现在连寂寞都没有。

墙角里你听见撕裂的呼喊:
黑暗监狱的看守人也不能
用鞭打制止的;可怜的女犯在流产,
血泊中,世界是一个乞丐
向你伸手,
婴胎三个黑夜没有下来。

啊!让罪恶象子宫一样
割裂吧:为了我们哭泣着的
这个世界!

阴暗监狱的女烦们,
没有一点别的声响,
铁窗漏下几缕冰凉的月光;
她们都在长久地注视
死亡——
还有比它更恐怖的地方。

1946


挖煤工人
比树木更高大的
无数烟突,我看它们
是怪癖的钢骨的黑树林。
风和飞鸟都不敢贴近
粗暴的烟囱,疯狂地喷吐出
乌烟似的雾气,一团团乱云……

比地面更卑下,比泥土阴湿,
三百公尺的煤层,深藏着
比牲畜还赤裸的
夜一样污黑的一群男人;
我们来自穷苦僻远的乡镇,
矿穴里象小野兽匍匐爬行,
惨绿的安全灯下一条条弯脊背
在挖掘,黑暗才是无尽长的时刻,
阳光摒弃了我们在世界之外,
很快,生活只会剩下一副枯瘦的骨骼。

呵,呜嘟嘟的挖煤机、锅炉,
日夜不停地吞吃着
钟点,火车吐口气昂头驰向天边,
它们的歌都哭丧似的吓人,
当妻子小孩们每次注视
险恶的升降机把我们
扔下,穿过比黑色河床更深的地层,
这里:没人相信,没人相信,
地狱是在别处,或者很近。

我们一千,一万,十万个生命的
挖掘者,供养着三个五个大肚皮
战争贩子,他们还要剥削不停——
直到煤气浸得我们眼丝出血,
到死,一张淡黄的草纸
想盖住因愤怒而张开的嘴唇。

清算他们的日子该到了!
听!地下已经有了火种,
深沉的矿穴底层,
铁锤将响起雷霆的声音……

1946


老妓女
夜,在阴险地笑,
有比白昼更惨白的
都市浮肿的跳跃,叫嚣……

夜使你盲目,太多欢乐的窗
和屋,你走入闹市中央,
走进更大的孤独。

听,淫欲喧哗地从身上
践踏:你——肉体的挥霍者啊,罪恶的
黑夜,你笑得象一朵罂粟花。

无端的笑,无端的痛哭,
生命在生活前匍匐,残酷的
买卖,竟分成两种饥渴的世界。

最后,抛你在市场以外,唉,那个
衰斜的塔顶,一个老女人的象征
深凹的窗:你绝望了的眼睛。

你塌陷的鼻孔腐烂城一个洞,
却暴露了更多别人荒淫的语言,
不幸的名字啊,你比他们庄严。

1945


三弦琴
我是盲者的呼唤,引领他
走向黑暗的夜如一个辽远无光的
村落,微笑似的月光下没有一切支离残破,
我只寻找那些属于不幸的奇幻的处所。

市街消失了白日的丑恶,
路上的石头听我的歌声竖起它绊脚的
耳朵,门扇后面的妇女来谛听
命运,将来是一枚握得住的无花果吗!

在哪里坠落?或者幸福如一束灿烂的花朵。
但亡命的夜行人只能给我冷冷的一瞥,
他不能向我诉说什么,只从我这里
汲取些远了的故乡的音乐。忽现的

死亡隐退了,未知的疑虑,灾祸,
在三根发亮的弦上是一片旷野。
从他内心的黑暗听自我深长的喉管,
震颤着祝福象一个人讲着饱经的忧患。

1948


时间与旗


你听见钟响吗?
光线中震荡的,黑暗中震荡的,时常萦回在
这个空间前前后后
它把白日带走,黑夜带走,不是形象的
虚构,看,一片薄光中
日和夜在交替,耸立在上海市中心的高冈
资本社会的光阴,撒下来,
撒下一把针尖投向人们的海,
生活以外谁支配每一座
屋与屋,窗口与窗口,
精神世界最深的沉思像只哀愁的手。

人们忍受过多的现实,
有时并不能立刻想出意义。
冷风中一个个吹去的
希望,花朵般灿烂地枯萎,纸片般地
扯碎又被吹回来的那常是
时间,回应着那声钟的遗忘,
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
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
又常是将来,包容了一切
无论欢乐与分裂,阴谋与求援
可卑的政权,无数个良心却正在受它的宣判,
眼睛和心深处的希望,却不断
交织在生活内外,我们忍耐
像水星鱼的繁殖,鸟的潜伏,
许多次失败,走过清晨的市街,
人群中才发现自己的存在。
也知道罪恶早早埋伏在那里,
像从日蚀的时辰中回来,
太阳并没有披谁夺去,
却是一个冷酷无助的世界。
无穷的忍耐是火,在阴影的
角落,在空屋中,在严霜的后面
饥渴的经验告诉过大多的你我,
而取火的人在黑暗中已经走来,
他辩证地组织一切光与热的
新世界,无数新的事态
曾经在每个不同的火苗上
试验燃烧,大的火,强烈的火,
就要从闪光的河那边过来。
近五月的初梢日,石榴那般充溢的
火红色,时间中就要裂开,
然而不是现实中的现在。



寒意中的南方四月
中旬日,我走近一个内在黑暗的下关,
淡黄金色落日的上海高冈
依然是殖民地界的梧桐叶掌下
犹太哈同花园的近旁, .
我的话,萦回在无数个人的
脑际,惊动那些公园中
垂垂的花球,将要来的消沉,已经是累累的
苦闷,不被允许公开发问——
我只能纯洁由衷地指着
时间,资本主义者的空虚的光阴
在寸寸转移,颠栗,预感着必然的消失
在这里,一切滚过的车 '
和轮轴,找不出它抛物线的轨迹
许多扇火车窗外,有了
田野中的青稞,稻,但没有麦啄鸟,
农人躲避成熟的青色
和它的烦扰,心里隐隐的恐惧,
像天空暗算的密雨,丰饶的
季节中,更多人饥饿了……
近一点,远一点,还看得
见,歪曲了颈的泥屋脊的
烟突,黄昏里没有一袅烟
快乐的象征,从茅草的破隙间
披风吹回来,陶缶里缺乏白盐,
股晴是两小块冰,被盆状的忧郁的
脸盛着,从有霜的冬至日开始——
一些枯渴无叶的树木下
可怜的死,顷刻间款要将它们溶化。
颤栗的秋天中,风讲着话:

究竟是谁的土?谁的田地?
佃农们太熟习绿色的
回忆;装进年岁中黑暗的茅屋,他却要走了
为了永久永久不减的担负,
满足长期战争的
政府,隔离农人被用于一只老弯了的
封建尺度,劳动在田埂的私有上
适应各种形式的地主,他们被驱遣
走近有城门的县城外,
在各自的惧怕中苦苦期待,
静静的土呵,并不空旷的地
农人输出高梁那般红熟的血液
流进去,流进去。他们青蒜似的习惯
一切生命变成烂泥,长久的
奉献,就是那极贫弱的肉体。
……颤栗的秋天呵
妇女们的纺织机杼,手摇在十月的
秋夜,蟋蟀荒凉的歌声里
停止了,日和夜在一片薄光中
互相背离,痛心的诉说是窗户前不完的
哭泣,饥困中的孩子群
不敢走近地主们的
花园,或去城里作一次冒险,
他们在太多的白杨和坟中间
坐下,坐在洋芋田里,像一把犁,
一只小犊牛,全然不知道的
命运,封建奴隶们的技术,
从过去的时间久久遗留在这里,
在冰的火焰中,在年岁暗澹的白日光中
又被雪的时间埋合在一起。



为了要通过必须到达的
那里,我们将走向迂曲的路,
所有的终极,都该从一个
起点分叉,离开原来的这里,各自的
坚定中决不逃避,无数条水都深沉流向
海底,所有的路只寻找它们既定的目的
各种人民路线为了觅取,试探于
一个斗争,我们将获致现实最深的惊喜。



冷清的下旬日,我走近
淡黄金色落日的上海高冈,一个眩眼的
资本家和机器占有的地方,
墨晶玉似的大理石,磨光的火岩石的建筑物
下面,成群的苦力手推着载重车,
男人和妇女们交叉的低音与次高音
被消失于无尘的喧扰,从不惊慌地紧张。 ·
使你惊讶干那群纷沓过街的黑羚羊!
我走下月台,经过宽路时忘记了
施高塔路附近英国教堂的夜晚
最有说教能力的古式灯光,
一个月亮和Neon Light(霓虹灯光)混合着的
虚华下面,白昼的天空不见了,
高速度的电车匆忙地奔驰
到底,虚伪的浮夸使人们集中注意
财产与名誉,墓园中发光的
名字,红罂栗似的丰采,多姿的
花根被深植于通阴沟的下水道
伸出黑色的手,运动,支持,通过上层
种种关系,挥霍着一切贪污的政治,
从无线电空虚的颤悸,从最高的
建筑物传达到灰暗的墙基下
奔忙的人们紧握着最稀薄的
冷淡,如一片片透明纸在冷风中
眼见一条污秽的苏州河流过心里。

孩子们并不惊异,最新的
灰色兵舰桅线上;躲闪着的星条旗
庞大地泊在港口,却机警眺望,
像眺望非洲有色的殖民地,
太平洋基地上备战的欲念,
网似的一根线伸向这里……

走回那座花园吧:
人们喜爱异邦情调的
花簇,妇女们鲜丽的衣服和
容貌,手臂上的每个绅士的倨傲,
他们有过太多黑暗的昨夜,
映着星期日的阳光,
水池的闪光,一只鸟
飞过去,树丛中沉思的霎那,
花园门口拥挤的霎那;
缘色洋房的窗口细铁柱上的霎那;
中午的阳光那样熠耀,
灿亮,没有理解和一切幻象,
消失你所有应该的思想。

而无数的病者,却昏睡在
火车站近旁,大街上没有被收容的
异乡口音,饱受畸形的苦痈,
迫害,生命不是生命,
灵魂与灵魂静止,黄昏的
长排灯柱下面,无穷的启示
和糜集在这里的暗淡,缺乏援助,申诉:
日日夜夜
在“死的栏栅”后面被阴影掩护。
这些都使我们激怒成无数
炸弹的冷酷,是沉寂的火药
弹指间就要向他们采取报复。

连同那座花园近旁;
交通区以外的草坪,
各种音乐的房屋,棱台与窗,
犹太人,英国人,和武装的
美军部队,水兵,巡行着
他们殖民地上的故乡。
International church(国际教堂)的圣歌
那样荡漾,洗涤他们的罪,
却如一个无光的浴室藏满了污秽。
宝石和花的贵妇人,和变种的
狗,幻象似地在欲念中行走。
时间并没有使他们学习宽恕,
遗忘,通过一切谎语,贪婪的手仍握着
最后的金钥匙,依然开放和锁闭
一切财产和建筑物,流通着
他们最准备的金币,精致的商品
货物,充斥在白痴似的殖民地上,
江海关的大钟的摆,
从剥夺和阴谋的两极间
计算每一秒钟的财富,
在最末的时辰装回到遥远
用于自己的国度,也看淆了
一次将要来的彻底结束——
财富不是财富,
占有不能长久,
武装却不能在殖民地上保护,
沉默的人民都饱和了愤怒,
少数人的契约是最可耻的历史,
我们第一个新的时间就将命令
他们与他们间最简单短促的死。



通过时间,通过鸟类洞察的
眼,(它看见了平凡人民伟大的预言——)
黑暗中最易发现对立着的光,
最接近的接近像忽然转到一个陌生地方,
勿促的喊声里有风和火,
最少的话包藏着无穷力量,
愈向下愈见广大,山峦外
无数山峦有了火烧的村庄,
村庄围绕着地主的县和乡,县城孤立了
一个个都市,迄至资本社会最后的上海高冈。
每次黑夜会看见火焰,延续到
明日红铜色的太阳。



看哪,战争的风:
暴凤的过程日渐短促可惊。
它吹醒了严冬伸手的树,冲突在泥土里的
种子,无数暴乱中的人民
觉醒的霎那就要投向斗争。
我们经过它
将欢笑,从未欢笑的张开嚼唇了
那是风,几千年的残酷,暴戾,专制
裂开于一次决定的时间中,
全部土地将改变,流血的闪出最强火焰
辉照着光荣的生和死。



斗争将高于一切意义,
未来发展于这个巨大过程里,残酷的
却又是仁慈的时间,完成于一面
人民底旗——



通过风,将使人们日渐看见新的
土地;花朵的美丽,鸟的欢叫:
一个人类的黎明。
从劳动的征服中,战争的警觉中握住了的
时间,人们虽还有着苦痛,
而狂欢节的风
要来的快乐日子它就会吹来。

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
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
又常是将来;包容了一致的
方向,一个巨大的历史形象完成于这面光辉的
人民底旗,炫耀的太阳光那样闪熠
映照在我们空间前前后后
从这里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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