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人去花无主
蝶恋花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花开只为惜花人,惜花人去花无主。
词人都是伤感的,心若纤尘,见花开而伤春,望叶落而悲秋。花开的伤感,花落的遗憾,一瓣花香,一缕尘烟,抚弄着谁的心绪,触动着谁的心弦。
阁泪看,花飘落,暗香尽,纵有袖口香依旧,却是心比莲花苦。休说,生生花里住,只叹,惜花人去,花无主。
如若,花开有人赏,花败有人怜,可谓人生之幸事。却总是,花开一季,花败一秋,静静地绽放,默默地凋谢,枉度了花期。尽看那,桃一枝,柳一枝,桃花开尽柳千丝。怎料得,花落影不知,正是恼人时。到头来,蝶恋花无悔,花不知蝶愁。
读罢纳兰一阕《蝶恋花》,直惹得人心惆怅,愁苦漫溢。
仅是“蝴恋花”三个字,便已蕴浸着柔情缱绻,足以让我喜欢上它,不知有多少词人用它倾诉了无尽的悱恻缠绵,宣泄了无限的多愁善感。
《人间词话》有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用三句词便概括了人生的三重境界,实为大家之语,不同凡响,却不小心却被《蝴恋花》占去了两重。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出自晏殊的《蝴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出自柳永的《凤栖梧》,即《蝴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容若的这首词,虽然没有惊世名句,但“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与“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两句却也是写足了多情总被无情恼,伤心总在情深处的苍凉与无奈。
时光,总觉得渺茫,苍老,总觉得遥远。蓦然回首,苍老已然靠近。流年易逝,总在不经意间,便溜过你的指间,爬上你的发际。有谁知道,有多少岁月可用来蹉跎,有多少时光可用来寂寞。
兰成,北周庾信小字。庾信幼而俊迈,聪明绝伦,可惜平生际遇坎坷,历经沧桑自萧瑟,落魄伤心词更老,晚年遂成《伤心赋》。“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杜甫诗句,参透了兰成。同是伤心落寞人,自有伤心落寞时,容若以兰成自比,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此的苍凉与悲怆,不知容若能否担当?
庾信典故,诗词中屡屡可见。宋周密《秋霁》:“愁损庾郎,霜点鬓华白。”庾郎未老,却已伤心早。这里是借庾信而自指,谓客居异地而起乡情,以至伤心惆怅,愁苦难遣。
容若在其另一首《点绛唇》中也提及这个落魄伤心人。对月伤怀,凄凉幽怨。尤其下片,皆以景语出之,化情思为景句,可谓含蕴要眇之至。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庚郎未老,何事伤心早?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寂寞独上西楼,残月如钩。空对素壁斜阳暮,听乌啼,独自伤心处。想蛾眉,还是初见好,莫待下弦月老,孑然影相吊。待到楼空镜冷,愁倚西楼,只有叹息,“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此句可谓周密“愁损庾郎,霜点鬓华白”的翻版,一样的凄凉,一样的心伤。
本多情,怕多情,终是多伤情。我本多情,一心愿作怜花人,怎能不作怜花语,又岂是“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好比恋人分别后的誓言,怕你伤心,不说我爱你,欲说还羞,话已出口。此等因爱说恨的手法,词人更是用个烂熟,何况深情且多情的纳兰呢。
人怜花依旧,花不知人瘦。怜花人去花亦愁。不作怜花句,是不是就可以遗忘,是不是就能不悲伤?
容若睹花而伤神,含泪倚花侧,看落红散尽,香飘无处,心中愁绪多几重?“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文人自古易多情,盼花开,怕花败,每到落花时节总伤春。纳兰暮春时分,故地重游,心中怎不感伤。
薄情苦,多情伤,倚花阁泪最断肠。每每读到容若的“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总会想到欧阳修的“泪眼看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泪眼对花愁,寂寞总无由,一样的泪眼对花,不一样的花语寄愁。王国维的“有我”之境,容若此句当之无愧,花自独放香自飘,干卿何事?怎奈,一朵花开,一瓣香飘,容若眼中,却是一缕落寞,一丝惆怅。
谁能在花开时怡然,不忆当年,谁能在花败时坦然,不管流年,如此也是一种超然的幸福。纳兰的心,却远没有那么洒脱,情感如丝,心事纤纤,成全了纳兰词的风骨,成就了纳兰一生的愁苦。
都知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却还要随落花,追香径,去寻找那通往回忆的路。明月夜,重上旧时路,总会惹得伤心无数,独对当时明月,冷风盈袖,却送暗香缕缕。当时明月当时花,为何不见惜花人?
曾经,与你并肩走过这小径,如今,晓寒瘦减当时月,花影疏疏余香咽。纵使当时明月清风在,如今袖口香已寒,有心长隽永,露浸花红冷。真正个,无处不伤心,只待梦归人。却等得,春意三分好,七分惹人恼。昔日许下的声声誓言犹在耳畔,看那惜花人,却是茫茫碧落,银汉两隔,“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重上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明月照归路,怎奈,不是归人是过客。
情路难,情路苦,明月难上旧时路,旧路重拾,袖口香寒透,明月如故。容若妻卢氏故后,虽有颜氏在侧,后续官氏妻,却念念不忘旧情,仍在幻想情若初见,仍在回忆当时寻常,当时模样。
陆游沈园重游遇唐琬,岂不也是勾出了伤心的过往,空惹无限的惆怅,无限的忧伤,题罢《钗头凤》,弃笔怅然而去,他却不知,如此便更是惹出一段情殇,直教伤心红颜去,哪管伤心人断肠。
纤纤红酥手,一杯黄藤酒,怎敌雨送黄昏花易落。山盟虽在,锦书却难托。已是人成各,空对桃花落。又怎是一个错字能够悔得?怎一个瞒字便瞒得?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四十年后,陆游沈园重游,又含泪写下《沈园》二首,以记情。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桥下春波绿,不似故人来。想曾经,那唐婉恰如《洛神赋》中“翩若惊鸿”的仙子,飘然降临于春波之上,婉娈温柔,凄楚欲绝。而如今,那照影惊鸿虽是一去不返,却是痴心不泯,影留心中。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春陌上,花丛边,我们依稀可见,一位鬓白如霜的老人,对着满树梅花,独吟着往事。想那崔护,经年过,桃花在,人面难寻,空叹无奈。而如今,四十载,匆匆过,仍旧情难忘。
情深难过奈何桥,愁苦不饮孟婆汤,情痴若斯,情何以堪?惟有对着这般痴情空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一辈子,长相思。才会相思,便相思,若有相思,你便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今生无憾。
爱情从来都不是圆满,爱情是遗憾。桃花开后梨花败,花期错落,你惟独钟爱哪一朵?
明月不上旧时路,偏照旧时人,花香满径,醉了多少红尘痴情人?倚花对月,一滴情泪落下,已是相隔天涯永远,碧落黄泉茫茫不见,再难赋一曲惜花词。红颜如花,生死有涯。暗香陨落,飘散空亭斜襟,终化为缕缕游丝,难觅归处。可堪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怎奈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曾海誓山盟,愿得生生结伴花间住,煮酒观花,纵使静坐也繁华。而如今,衣袖清风,温香依旧,伊人已逝,形影枯凉度寒秋。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毕竟花开谁为主,记取,大多花属惜花人”。如今,惜花人已去,花落有谁知?空有落花满地,空余深情缱绻,只吹得西风凉透。
一叶落,已是秋。独自站在幽幽院中,听跫声匆匆,看木叶飘零,一片落叶在斑驳中起舞,瑟瑟秋风中,依稀一个萧瑟的身影,那是瘐信,那是纳兰。
在一个冬日,姜夔来到了那座让杜牧诗魂相许,无限落魄的城市,扬州。“二十四桥仍在”,纵有“波心荡”,却是“冷月无声”。试问,“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有谁知,花为谁生?
杜甫面对丝丝细柳也叹,“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心蒲为谁绿”,岑参经历了人面桃花,物是人非,也无奈怅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陆游的一句“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更让世人看尽,花开依旧人事非的无奈与惆怅。
寂寞秋去人渐老,两袖萧萧,何事盈怀抱。满地愁痕难自扫,凭栏总被西风恼。莫把光阴空负了,遇酒须倾,只怕知音少。问菊几时春再好,菊花不语丛中笑。
情深如纳兰,寂寞如纳兰。不是拥有翅膀,就可以一起飞翔。失去后,惟有回忆,没有回首。谁的记忆里没有凄美的碎片,谁的心里没有隐藏着遗憾,谁不是把曾经深爱的那个人,放诸心底,权当梦一场,再把自己放逐?
美好的故事褪去了颜色,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有时也只是一场自作主张的痴心妄想。不能爱,比离别更残酷。有些爱,难成双。
世界上最美的三个字,我爱你,最无奈的三个字,来不及。余生太短,只够用来怀念。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从来最易醒。惜花莫待花枝老,寻春更须先春早。花落影闲孤灯青,直教残香半缕多情恼。自古薄命多红颜,待到香消红冷后,知有谁怜?
有些爱,一生一次,其余皆无奈。有些爱,话未出口已经一生一世。
这世间,几人相知几人相惜?去寻个相知相惜之人,度那朝夕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