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双人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多少人,一生一世情相许,却有缘无分,落得两处销魂。多少人,相思相望却难相亲。指问苍天,天为谁春? 即便挥桨向蓝桥,可与云英双飞老,也难偷得灵仙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那也只是心中难以实现的美好的誓言。曾经宝黛一双人,天造地设又如何,最终,还是成了有缘无分的典范。 《画堂春》曲调始于秦观《淮海集》,词咏画堂春色,是以为名。后人演化别用。而容若用之,写就了一首爱情名篇。 我读《纳兰词》,每每难以记住全篇,或者说,他的词,总是有那么一句直指心髓,令人难忘。“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我是人间惆怅客”,“不是人间富贵花”,还有这一句“一生一代一双人” …… 如此妙语,俯拾皆是。令人读之,唇齿环绕,犹有余香。让人读此一句,其余皆忘。这就是所谓的“有句无篇”吧。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说:“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不过,我宁愿喜欢容若这样清淡而似平常语的“有句”之作。 纳兰此词,除却令人难以忘怀的起句,其余可以说是句句用典。尤其下片,典典叠出,如若生疏,还真是令你费解。纳兰之词,以清丽淡和取胜,如此用典的,实为不多。 一提到以典入词,我就想到那用典用到我头麻的幼安词。王国维评苏子、稼轩词:“东坡词旷,稼轩词豪。”稼轩词实是气象恢弘,慷慨悲昂。实为南宋词之领袖,姜夔,吴文英,甚至周邦彦,很难与其比肩。放眼南宋词坛,也就一个陆游可与辛弃疾一决高下。 让我们欣赏一下稼轩的一阕《贺新郎》: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马上琵琶关塞黑”,用西汉宫女王昭君被迫辞汉北嫁匈奴故事。“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用西汉陈皇后被迫离开金阙迁居冷宫故事。 “看燕燕,送归妾”,用春秋卫庄公妾戴媯被迫离卫归陈故事。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一连四句,皆用汉代名将李陵之典故。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借荆轲入秦视死如归之古典。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评:“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被静安称为神品者,岂是我等可学? 然而,容若此词,也可谓句句有典,却句句精当,丝毫不觉生涩,实在令人叹止。 开篇一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明白如话,毫无粉饰,看似脱口而出,却是直指人心,让人无语。 此句实为化用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诗中成句:“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诗词化用,并非自容若首创。诗词史上,大有原句籍籍无闻,而一经他人化用,反成千古传诵。容若的这一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有井水之处皆传唱,又有几人记得骆宾王? “两处销魂”,则见于周邦彦《忆旧游》词句:“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晓,两地魂销。” 容若取其诗意,自己与恋人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为何却要分离两处,相思相望,各自销魂,各自神伤? 江淹《别赋》中有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离别总是惹人伤,而你的离别还有相见日,我的离别却是永无相见时。只有两处销魂,一样神伤。 “相思相望”句也是由骆宾王“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而来。王勃《寒夜怀友》诗中也有“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一句。李白《相逢行》中也有“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的句子。骆宾王的这首长诗正是倾诉了对至爱的渴求。诗中还有句说:“只言柱下留期信,好欲将心学松蕣。”“柱下留期信”说的是《庄子》中“尾生抱柱”的故事。尾生于蓝桥下与心上人相约,久而未来,正值涨水,为了信守爱情的诺言,尾生不愿离去,抱柱而死,魂断蓝桥。不管是否有后人附会,也不管为何约会偏在桥下,桥下水涨,却固执抱柱而不欲上桥,那尾生也够迂腐。故事总是折磨人,不必计较,最终,尾生捍卫了爱情,誓守了诺言。尾生若真的没那么迂腐上了桥,至水涨上桥,也许他早就逃之夭夭,也说不定。所以,我宁愿相信尾生对爱情的忠贞。 而容若抱着的是一场虚空,坚守的是寂寞的爱情,等来的只有随寂寞而来的伤痛。 下阕词意转折,却是继续用典。小令频繁用典,着实大胆。 “桨向蓝桥”用的是唐人裴硎《传奇》里的典故,裴航乘船至蓝桥,口渴求水,得遇云英,一见倾心,遂向其母提亲,其母要求以玉杵为聘礼,方可嫁女。后来裴航终于寻得玉杵,于是成婚。捣药百日,双双仙去。容若用此典暗示在恋人未入宫前两人曾有婚约,结为夫妇也是只差“玉杵”。这也只是容若的一相情愿,据记载容若曾化作僧侣,混入宫中,但也是未得相见。 《淮南子·冥览训》中有记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倡然有丧,无以续之。”这就是广为流传,无人不知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后人诗词对此多有咏叹,其中最为人熟知的要数李商隐的《嫦娥》了。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药成碧海难奔”一句正是取自李义山这篇《嫦娥》的诗意,不过,容若此处是反其意而用之,心中的情人入宫,便如嫦娥奔月,从此便是天上人间两相隔。即便偷得王母不死药,也难飞入广寒宫,空有深情在,从此情两难,不得重相见。 我与你曾经有约,我欲与你永不分离。然而,命运是只翻云覆雨的手,给了你爱情,不给你永久;让你相亲,不让你相守。若要成为“一生一代一双人”,你就要珍惜你当下的拥有,莫要等那没来得及珍惜的美好从你指缝溜走,再去发出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 的慨叹,“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忧愁。 你曾偷偷地牵了我的手,你曾默默地走在我身后。如今,小晕红潮不再有,山盟虽在,相见难求。我们难道真的该怪那命运翻云覆雨的手?还是怪自己当初不够像尾生那样坚守?相爱了,就不要问理由,错过了,何必再给自己找什么牵强的借口。你只需问自己,爱的够不够。 若有来生,定与你,一生一代一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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