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到来之前,我要写一写我的暴力乡村。农村是暴力的天堂,是失管的飞地,至少北方农村是这样。这与社会制度无关,暴力潜藏在隐秘的基因里。

从我记事起,到18岁离开乡村,我们村发生的自杀事件不下十起。也许为自证清白,也许为家庭矛盾,也许灰心懊丧,他们用一根绳,一瓶药,结束了一生。我记得,我小学女同学的母亲口吐白沫被抬上拖拉机,两天后,同学穿着白鞋、臂戴黑纱出现在课堂上。她姥姥家为了出气,把她父亲的家砸个稀烂。

乡村暴力有两种发泄渠道,针对别人,或者针对自己。山东人性格暴躁,但性情内敛,加上不善言辞,拙嘴笨腮者居多,因此暴力成为一种通行的语言。村里一个孩子,从小姥姥带大,长大之后,姥姥家去得少了。她姥姥做饭的时候,激他说:“你看你忘了姥姥了。”他顿足捶胸,抄起菜刀把小指剁下。

我们村有一对夫妇,生有一儿一女,不知为什么,在棉花地里吵了起来,妻子先拿起剧毒农药呋喃丹一口喝下,丈夫一看,谁怕谁呀,把另一瓶喝掉。剩下一对孤儿,由年迈的爷爷抚养。生计艰难,男孩长大后只好偷窃为生,被判刑。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真刀真枪打架的比较少,即便是打了,也不会结下很深的仇怨。相反,那种语言的侮辱,态度的蛮横,杀伤力远远大于打架。这种积怨最深的冷暴力,几乎影响到家家户户,村里经常有互为仇家的人家,不但上一代不来往,下一代彼此也不说话。

有一个二大娘,从年轻时守寡,是村里有名的铁嘴钢牙,天不怕地不怕,谁要是惹了她,她会奚落到你死。她有一个爱好,夜里蹲在儿子喝儿媳的窗台外偷听,第二天再把他俩一通臭骂。她死的那一天,几乎是村里人的节日。

我不知道,这种无来由的仇恨和语言暴力,发于何种动机,也是是想通过把别人踩在脚下,让自己卑龊的人生抬高一毫米?我小时候,父亲虽是农业户口但在教书,所以我一直叫“爸爸”而不是很土的“爹”。村里一个妇女,当着许多人冷笑说:“你爹要是挣一分钱的工资,你叫爸爸也行,但是他也是土老百姓。”

改革开放了20多年,家乡几无变化,但是近十年来,利益驱动的战车终于开到了我们那里。县里引进了最污染的企业--皮革城,还有若干化工厂,与之相配套的是,黑恶势力沉渣泛起,暴力传统得到发扬与继承。家乡的黑社会连周边的县市听到都闻风丧胆。你想象不到,大街上一个卖烧鸡的普通妇女,因为跟路人吵架,可以立即召集一车带着武器的光头来。

我的远方表哥是开出租车的,一米八五,五大三粗,打架三五个也不是他的对手。有一天,车里上来三个东北女人,要他开到邻县,他也没在意,就接了这个活。结果走上了不归路。三人在他身上连刺十几刀,犯罪动机,就是抢这辆旧普桑。

我们村刚刚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一位60多岁的老汉(论辈分我跟他叫叔),因跟儿媳有矛盾,被他的亲孙子,用扁担活活打死。要命的事,事发后他们族里的人,竟想悄悄发丧,对外谎称老人是服毒自杀。幸老天睁开三分眼,凶手带了外村两个朋友助阵,那俩人逃回家,告诉家长,一家人因畏惧而报官。

无独有偶,前几年,另一个乡镇有一对父子跟乡亲打架,把对方打伤,自己受轻伤。回来,儿子担心对方报复和索赔医药费,居然想出把父亲掐死已嫁祸他人的主意。父子搏斗了半夜,老人才死。公安一勘察,就发现了破绽。这么愚昧残暴的事件,发生在21世纪,真令人匪夷所思,但这就是乡村,这就是中国。

但是,你想象不到,尽管有这么多暴力事件,家乡的大部分人还是都活了下来,并且挺安居乐业的。大家谈起孔孟之乡礼仪之邦,还挺为自己是山东人沾沾自喜的。民间也的确存在着淳朴与善良,一家有难三家帮,兄弟和睦同居,儿媳侍奉半身不遂婆婆二十年的事,屡见不鲜。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社会。

我在暴力乡村长大,耳闻目睹了很多人间惨剧,有的就发生在我的家族。我知道语言的暴力有多么可怕,我知道人与人的和睦有多么难得。我相信善良,痛恨暴力,时常提醒自己做不了好人也要做一个无害的人。也许我做不到,但我希望我这一株暴力的毒土药水里长大的植物,不再毒人。就这样吧。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Sunday, September 4th, 2011 at 18:24 and is filed under Nonfiction.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feed.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or trackback from your own s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