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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斋诗话(4—6卷、补辑)

 岁寒松柏520 2012-05-13
 

  苏子由诗 苏子由《南窗诗》云:“京城三日雪,雪尽泥方深。闭门谢往还,不闻车马音。西斋书帙乱,南窗朝日升。展转守床榻,欲起复不能。开户失琼玉,满阶松竹阴。故人远方来,疑吾何苦心。疏拙自当尔,有酒聊共斟。”此其少年时所作也。东坡好书之,以为人间当有数百本,盖闲淡简远,得味外之味云。

  唐诗戏语 士人于棋酒间好称引戏语,以助谈笑,大抵皆唐人诗,后生多不知所从出,漫识所记忆者于此。“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杜牧《送隐者》诗也。“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诗也。“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了得尽输僧”,“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杜荀鹤诗也。“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郑谷诗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来明日愁”,“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明年更有新条在,挠乱春风卒未休”,“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罗隐诗也。高骈在四川,筑城御蛮,朝廷疑之,徙镇荆南,作《听筝》诗以见意曰:“昨夜筝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吹将别调中。”今人亦好引此句也。

  虎夔藩 黄鲁直《宿舒州太湖观音院》诗云:“汲烹寒泉窟,伐烛古松根。相戒勿浪出,月黑虎夔藩。”“夔”字甚新,其意盖言抵触之义,而莫究所出。惟杜工部《课伐木诗序》云:“课隶人入谷斩阴木,晨征暮返,我有藩篱,是阙是补,旅次于小安。山有虎知禁,若恃爪牙之利,必昏黑摚突,夔人屋壁,列树白桃,镘焉墙,实以竹,示式遏。为与虎近,混沧乎无良宾客。”其诗有句云:“藉汝跨小篱,乳兽待人肉。虎穴连里闾,久客惧所触。”及知鲁直用此序中语。然杜公在夔府所作诗,所谓“夔人”者,述其土俗耳,本无抵触之义,鲁直盖误用之。又《寺斋睡起》绝句云:“人言九事八为律,傥有江船吾欲东。”按《主父偃传》:“上书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谓八事为律令而言,则“为”字当作去声读,今鲁直似以为平声,恐亦误也。

  穆护歌 郭茂倩编次乐府诗,《穆护歌》一篇引历代歌辞曰:“曲犯角。”其语曰:“玉管朝朝弄,清歌日日新。折花当驿路,寄与陇头人。”黄鲁直《题穆护歌后》云:“予尝问人此歌,皆莫能说穆护之义。昔在巴僰间六年,问诸道人,亦莫能说。他日船宿云安野次,会其人祭神罢而饮福,坐客更起舞而歌木瓠,其词有云‘听说商人木瓠,四海五湖曾去’。中有数十句,皆叙贾人之乐,末云:‘一言为报诸人,倒尽百瓶归去。’继有数人起舞,皆陈述己事,而始末略同。问其所以为木瓠,盖刳曲木状如瓠,击之以为歌舞之节耳。乃悟‘穆护’盖‘木瓠’也。”据此说,则茂倩所序,为不知本原云。且四句律诗,如何便差排为犯角曲,殊无意义。

  通印子鱼 “鱼”通“印”之语,本出于王荆公《送张兵部知福州》诗“长鱼俎上通三印”之句。盖以福州濒海多鱼,其大如此,初不指言为子鱼也。东坡始以“通印子鱼”对“披绵黄雀”,乃借“子”字与“黄”字为假对。山谷所云“子鱼通印蚝破山”,盖承而用之。陈正敏《遁斋闲览》云:“其地有通应庙,庙前港中子鱼最佳。王初寮诗‘通应子鱼盐透白’,正采其说。”郡人黄处权云:“兴化子鱼,去城五十里地名迎仙者为上,所产之处,土名谓之子鱼潭而已,初无通应港之名。”有大神祠,赐额曰“显应”,乃遁斋所指之庙者,亦非“通应”也。潭傍又有小祠一间,卑陋之甚,农家以事田神,好事者欲实遁斋之说,遂粉刷一扁,妄标曰“通应庙”,侧题五小字曰“元祐某年立”,此尤可笑。且用神庙封额以名土偶,它处未尝有也。

  文与可乐府 今人但能知文与可之竹石,惟东坡公称其诗骚,表出“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之句。予尝恨不见其全,比得蜀本石室先生《丹渊集》,盖其遗文也。于乐府杂咏有《秦王卷衣篇》曰:“咸阳秦王家,宫阙明晓霞。丹文映碧镂,光采相钩加。铜螭逐银猊,压屋惊蟠拏。洞户锁日月,其中光景赊。春风动珠箔,鸾额金窠斜。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闲弄玉指环,轻冰扼红牙。君王顾之笑,为驻七宝车。自卷金缕衣,龙鸾蔚纷葩。持以赠所爱,结欢期无涯。”其语意深入骚人阃域。又有《王昭君》三绝句云:“绝艳生殊域,芳年入内庭。谁知金屋宠,只是信丹青。”“几岁后宫尘,今朝绝国春。君王重恩信,不欲遣他人。”“极目胡沙满,伤心汉月圆。一生埋没恨,长入四条弦。”令人读之,缥缥然感慨无已也。

  船名三翼 《文选》张景阳《七命》曰:“浮三翼,戏中沚。”其事出《越绝书》,李善注颇言其略,盖战船也。其书云:“阖闾见子胥,问船运之备。对曰:‘船名大翼、小翼、突胃、楼船、桥船。大翼者当陵军之车,小翼者当陵军之轻车。’”又《水战兵法内经》曰:“大翼一艘,广一丈五尺三寸,长十丈;中翼一艘,广一丈三尺五寸,长九丈;小翼一艘,广一丈二尺,长五丈六尺。”大抵皆战船,而昔之诗人乃以为轻舟。梁元帝云“日华三翼舸”,又云“三翼自相追”,张正见云“三翼木兰船”,元微之云“光阴三翼过”,其它亦鲜用之者。

  东坡诲葛延之 江阴葛延之,元符间,自乡县不远万里省苏公于儋耳,公留之一月。葛请作文之法,诲之曰:“儋州虽数百家之聚,而州人之所须,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葛拜其言而书诸绅,尝以亲制龟冠为献,公受之,而赠以诗曰:“南海神龟三千岁,北叶朋从生庆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死一钻七十二。谁能用尔作小冠,岣嵝耳孙创其制。今君此去宁复来,欲慰相思时整视。”今集中无此诗。葛常之,延之三从弟也,尝见其亲笔。

  张鷟讥武后滥官 武后革命,滥授人官,故张鷟为谚以讥之曰:“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杷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唐新、旧史亦载其语,但泛言之。按天授二年二月,以十道使所举人石艾县令王山辉等六十一人,并拾遗、补阙;怀州录事参军霍献可等二十四人,并授侍御史;并州录事参军徐昕等二十四人,授著作郎;内黄县尉崔宣道等二十三人,授卫佐校书。凡百三十二人,同日而命,试官自此始也。其滥如此。《刘子元传》:“武后诏九品以上陈得失,子元言:‘君不虚授,臣不虚受。今群臣无功,遭遇辄迁,至都下有车载、斗量、杷推、碗脱之谚。’”正为此设,然只是自外官便除此四职,非所谓辄迁,子元之言失之矣。

  元微之诗 《唐书·艺文志》:元稹《长庆集》一百卷,小集十卷,而传至今者,惟闽、蜀刻本,为六十卷。三馆所藏,独有小集。文惠公镇越,以其旧治而文集盖缺,乃求而刻之。外《春游》一篇云:“酒户年年减,山行渐渐难。欲终心懒慢,转恐兴阑散。镜水波犹冷,稽峰雪尚残。不能辜物色,乍可怯春寒。远目伤千里,新年思万端。无人知此意,闲凭小阑干。”白乐天书之,题云“元相公春游”。钱思公藏其真迹,穆父守越时,摹刻于蓬莱阁下,今不复存。集中逸此诗,文惠为列之于集外。李端民平叔尝和其韵寄公云:“东阁经年别,穷愁客路难。望尘惊岳峙,怀旧各云散。茵醉恩逾厚,樯歌兴未残。冯唐嗟已老,范叔敢言寒。玉烛调魁柄,阳春在笔端。应怜扫门役,白首滞江干。”乐天所书,予少时得其石刻,后亦失之。

  农父田翁诗 张碧《农父》诗云:“运锄耕斸侵晨起,陇畔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杜荀鹤《田翁》诗云:“白发星星筋骨衰,种田犹自伴孙儿。官苗若不平平纳,任是丰年也受饥。”读之使人怆然。以今观之,何啻倍蓰也。

  冥灵社首凤 光尧上仙,于梓宫发引前夕,合用警场导引鼓吹词。迈在翰苑制撰,其《六州歌头》内一句云:“春秋不说楚冥灵。”常时进入文字,立待报者,则贴黄批急速,未尝停滞。是时首尾越三日,又入奏,趣请付出。太常吏欲习熟歌唱,守院门伺候。适有表弟沈日新在军将桥客邸,一士人乃上庠旧识,忽问楚冥灵出处,沈亦不能知,来扣予,因以庄子语告之,急走报,此士大喜。初,孝宗以付巨珰霍汝弼,使释其意。此士霍客也,故宛转费日如此。又面奉旨令代作挽诗五章,其四云:“鼎湖龙去远,社首凤来迟。”当时不敢宣泄,而带御器械谢纯孝密以为问,乃为举王子年《拾遗记》,盖周成王事也。禁苑文书,周悉乃尔。

  石尤风 “石尤风”不知其义,意为打头逆风也。唐人诗好用之。陈子昂《入峡苦风》云:“故乡今日友,欢会坐应同。宁知巴峡路,辛苦石尤风。”戴叔伦《送裴明州》云:“潇水连湘水,千波万浪中。知君未得去,惭愧石尤风。”司空文明《留卢秦卿》云:“知有前期在,难分此夜中。无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计南朝篇咏,必多用之,未暇忆及也。

  刘公荣 王戎诣阮籍,时兖州刺吏刘昶字公荣在坐。阮谓王曰:“偶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彼公荣者无预焉。”二人交觞酬酢,公荣遂不得一杯,而言语谈戏,三人无异。或有问之者,阮曰:“胜公荣者,不得不与饮酒;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唯公荣可不与饮酒。”此事见戎传,而《世说》为详。又一事云:公荣与人饮酒,杂秽非类,人或讥之,答曰:“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不如公荣者,亦不可不与饮;是公荣辈者,又不可不与饮。故终日共饮而醉。”二者稍不同。公荣待客如是,费酒多矣,顾不蒙一杯于人乎?东坡诗云:“未许低头拜东野,徒言共饮胜公荣。”盖用前事也。

  俞似诗 英州之北三十里有金山寺,予尝至其处,见法堂后壁题两绝句。僧云:“广州钤辖俞似之妻赵夫人所书。”诗句洒落不凡,而字画径四寸,遒健类薛稷,极可喜。数年后又过之,僧空无人,壁亦隳圯,犹能追忆其语,为纪于此。其一云:“莫遣韝鹰饱一呼,将军谁志灭匈奴?年来万事灰人意,只有看山眼不枯。”其二云:“转食胶胶扰扰间,林泉高步未容攀。兴来尚有平生屐,管领东南到处山。”盖似所作也。

  绝唱不可和 韦应物在滁州,以酒寄全椒山中道士,作诗曰:“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樽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其为高妙超诣,固不容夸说,而结尾两句,非复语言思索可到。东坡在惠州,依其韵作诗寄罗浮邓道士曰:“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刘梦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句,白乐天以为后之诗人,无复措词。坡公仿之曰:“山围故国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坡公天才,出语警世,如追和陶诗,真与之齐驱。独此二者,比之韦、刘为不侔,岂非绝唱寡和,理自应尔耶。

  李陵诗 《文选》编李陵、苏武诗,凡七篇,人多疑“俯观江汉流”之语,以为苏武在长安所作,何为乃及江汉?东坡云“皆后人所拟也”。予观李诗云“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盈”字正惠帝讳,汉法触讳者有罪,不应陵敢用之,益知坡公之言为可信也。

  唐诗人有名不显者 《温公诗话》云:“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鹳雀楼有王之涣、畅当二诗。二人皆当时所不数,而后人擅诗名者,岂能及之哉?”予观《少陵集》中所载韦迢、郭受诗,少陵酬答,至有“新诗锦不如”、“自得随珠觉夜明”之语,则二人诗名可知矣,然非编之杜集,几于无传焉。又有严恽《惜花》一绝云:“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前人多不知谁作,乃见于皮、陆《唱和集》中。大率唐人多工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专门名家而后可称也。

  连昌宫词 元微之、白乐天在唐元和、长庆间齐名。其赋咏开宝时事,《连昌宫词》、《长恨歌》皆脍炙人口,使读之者情性荡摇,如身生其时,亲见其事,殆未易以优劣论也。然《长恨歌》不过述明皇追怆贵妃始末,无他激扬,不若《连昌词》有监戒规讽之意,如云:“姚崇宋璟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长官清贫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公。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中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痏。”其末章及官军讨淮西,乞“庙谟休用兵”之语,盖元和十一二年间所作,殊得风人之旨,非《长恨》比云。

  二土共谈 《维摩诘经》言,文殊从佛所将诣维摩丈室问疾,菩萨随之者以万亿计,曰:“二土共谈,必说妙法。”予观杜少陵寄李太白诗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使二公真践此言,时得洒扫撰杖屦于其侧,所谓不二法门,不传之妙,启聪击蒙,出肤寸之泽以润千里者,可胜道哉。

  唐人诗不传 韩文公《送李础序》云:“李生温然为君子,有诗八百篇,传咏于时。”又《卢尉墓志》云:“君能为诗,自少至老,诗可录传者,在纸凡千余篇。无书不读,然止用以资为诗。任登封尉,尽写所为诗,投留守郑余庆,郑以书荐于宰相。”观此,则李、卢二子之诗多而可传。又裴迪与王维同赋辋川诸绝,载于维集,此外更无存者。杜子美有《寄裴十》诗云“知君苦思缘诗瘦”,乃迪也,其能诗可知。今考之《唐史·艺文志》,凡别集数百家,无其书,其姓名亦不见于他人文集,诸类诗文中亦无一篇。白乐天作《元宗简集序》云:“著格诗一百八十五,律诗五百九。”至悼其死曰:“遗文三十轴,轴轴金玉声。”谓其“古常而不鄙,新奇而不怪”,今世知其名者寡矣,而况于诗乎!乃知前贤遗稿,湮没非一,真可惜也。

  唐藩镇幕府 唐世士人初登科或未仕者,多以从诸藩府辟置为重。观韩文公《送石洪、温造二处士赴河阳幕序》,可见礼节。然其职甚劳苦,故亦或不屑为之。杜子美从剑南节度严武辟为参谋,作诗二十韵呈严公云:“胡为来幕下,只合在舟中。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周防期稍稍,太简遂匆匆。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会希全物色,时放倚梧桐。”而其题曰《遣闷》,意可知矣。韩文公从徐州张建封辟为推官,有书上张公曰:“受牒之明日,使院小吏持故事节目十余事来,其中不可者,自九月至二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率以为常,亦不废事。苟如此,则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也。”杜、韩之旨,大略相似云。

  诗要点检 作诗至百韵,词意既多,故有失于检点者。如杜老《夔府咏怀》,前云“满坐涕潺湲”,后又云“伏腊涕涟涟”。白公《寄元微之》,既云“无杯不共持”,又云“笑劝迂辛酒”,“华樽逐胜移”,“觥飞白玉卮”,“饮讶卷波迟”,“归鞍酩酊驰,酡颜乌帽侧,醉袖玉鞭垂”,“白醪充夜酌”,“嫌醒自啜醨”,“不饮长如醉”,一篇之中,说酒者十一句。东坡赋中隐堂五诗各四韵,亦有“坡垂似伏鳌”,“崩崖露伏龟”之语,近于意重。

  李长吉诗 李长吉有《罗浮山人诗》云:“欲剪湘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正用杜老《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之句。长吉非蹈袭人后者,疑亦偶同,不失自为好语也。

  紫阁山村诗 宣和间,朱勔挟花石进奉之名,以固宠规利。东南部郡守使者多出其门,如徐铸、应安道、王仲闳辈,济其恶,豪夺渔取,士民家一石一木稍堪玩,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封表志,而未即取,护视微不谨,则被以大不恭罪,及发行,必撤屋决墙而出。人有一物小异,共指为不祥,唯恐芟夷之不速。杨戬、李彦创汝州西城所,任辉彦、李士涣、王浒、毛孝立之徒,亦助之发物供奉,大抵类勔,而又有甚焉者。徽宗患其扰,屡禁止之,然覆出为恶,不能绝也。偶读白乐天《紫阁山北村》诗,乃知唐世固有是事。漫录于此:“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予喜,为予开一樽。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飨。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切勿语,中尉正承恩。”盖贞元、元和间也。

  涧松山苗 诗文当有所本,若用古人语意,别出机杼,曲而畅之,自足以传示来世。左太冲《咏史》诗曰:“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白乐天《续古》一篇,全用之曰:“雨露长纤草,山苗高入云。风雪折劲木,涧松摧为薪。风摧此何意,雨长彼何因。百尺涧底死,寸茎山上春。”语意皆出太冲,然含蓄顿挫,则不逮也。

  刘蕡下第 唐文宗太和二年三月,亲策制举人贤良方正,刘蕡对策,极言宦官之祸。既而裴休、李郃等二十二人中第,皆除官。考官左散骑常侍冯宿、太常少卿贾餗、库部郎中庞严,见蕡策,皆叹服,而畏宦官,不敢取。诏下,物论嚣然称屈。谏官、御史欲论奏,执政抑之。李郃曰:“刘蕡下第,我辈登科,能无厚颜!”乃上疏,以为“蕡所对策,汉、魏以来无以为比。今有司以蕡指切左右,不敢以闻,恐忠良道穷,纲纪遂绝。臣所对不及蕡远甚,乞回臣所授以旌蕡直。”不报。予按是时宰相乃裴度、韦处厚、窦易直,易直不足言,裴、韦之贤,顾独失此,至于析言者使勿论奏,岂不有愧于心乎?蕡既由此不得仕于朝,而李郃亦不显,盖无敢用之也。令狐楚、牛僧孺乃能表蕡入幕府,待以师礼,竟为宦人所嫉诬,贬柳州司户。李商隐赠以诗曰:“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及蕡卒,复以二诗哭之曰:“一叫千回首,天高不为闻。”又曰:“已为秦逐客,复作楚冤魂。并将添恨泪,一洒问乾坤。”其悲之至矣。甘露之事,相去才七年,未知蕡及见之否乎?

  月中桂兔 《酉阳杂俎·天咫篇》,载月星神异数事。其命名之义,取《国语》楚灵王曰“是知天咫,安知民则”之说。其纪月中蟾桂,引释氏书,言须弥山南面有阎扶树,月过树,影入月中。或言月中蟾桂,地影也,空处水影也。予记东坡公《鉴空阁诗》云:“明月本自明,无心孰为镜。挂空如水鉴,写此山河影。我观大瀛海,巨浸与天永。九州居其间,无异蛇盘镜。空水两无质,相照但耿耿。妄云桂兔蟆,俗说皆可屏。”正用此说。其诗在集中,题为《和黄秀才》。顷予游南海,西归之日,泊舟金利山下,登崇福寺,有阁枕江流,标曰“鉴空”,正见诗牌揭其上,盖当时临赋处也。

  唐人酒令 白乐天诗:“鞍马呼教住,骰盘喝遣输。长驱波卷白,连掷采成卢。”注云:骰盘、卷白波、莫走鞍马,皆当时酒令。予按皇甫松所著《醉乡日月》三卷,载骰子令云:聚十只骰子齐掷,自出乎六人,依采饮焉。堂印,本采人劝合席,碧油,劝掷外三人。骰子聚于一处,谓之酒星,依采聚散。骰子令中,改易不过三章,次改鞍马令,不过一章。又有旗幡令、闪擪令、抛打令。今人不复晓其法矣,唯优伶家,犹用手打令以为戏云。

  歌扇舞衣 唐李义山有诗云:“镂月为歌扇,裁云作舞衣。”同时人张怀庆窃为己作,各增两字云:“生情镂月为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致有生吞活剥之诮。予又见刘希夷《代闺人春日》一联云“池月怜歌扇,山云爱舞衣”,绝相似。杜老亦云“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储光羲云“竹吹留歌扇,莲香入舞衣”,然则唐诗人好以歌扇、舞衣为对也。

  乐府诗引喻 自齐、梁以来,诗人作乐府子夜四时歌之类,每以前句比兴引喻,而后句实言以证之。至唐张祜、李商隐、温庭筠、陆龟蒙,亦多此体,或四句皆然。今书十数联于策,其四句者,如“高山种芙蓉,复经黄檗坞。未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窗外山魈立,知渠脚不多。三更机底下,摸着是谁梭”,“淮上能无雨,回头总是晴。蒲帆浑未织,争得一欢成”。其两句者,如“风吹荷叶动,无夜不摇莲”,“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围棋烧败袄,著子故依然”,“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攡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黄檗向春生,苦心日夜长”,“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玉作弹棋局,中心最不平”,“剪刀横眼底,方觉泪难裁”,“中劈庭前枣,教郎见赤心”,“千寻葶苈枝,争奈长长苦”,“愁见蜘蛛织,寻思直到明”,“双灯俱暗尽,奈许两无由”,“三更书石阙,忆子夜啼悲”,“芙蓉腹里萎,怜汝从心起”,“朝看暮牛迹,知是宿啼痕”,“梳头入黄泉,分作两死计”,“石阙生口中,衔悲不能语”,“桑蚕不作茧,昼夜长悬丝”,皆是也。龟蒙又有风人诗四首云:“十万全师出,遥知正忆君。一心如瑞麦,长作两歧分。”“破檗供朝爨,须知是苦辛。晓天穷落宿,谁识独醒人。”“旦日思双履,明时愿早谐。丹青传四渎,难写是秋怀。”“闻道更新帜,多应废旧期。征衣无伴捣,独处自然悲。”皮日休和其三章云:“刻石书离恨,因成别后悲。莫言春茧薄,犹有万重思。”“镂出容刀饰,亲逢巧笑难。日中骚客佩,争奈即阑干。”“江上秋声起,从来浪得名。逆风犹挂席,苦不会凡情。”刘采春所唱云:“不是厨中串,争知炙里心。井边银钏落,展转恨还深。”“簳蜡为红烛,情知不自由。细丝斜结网,争奈眼相钩。”尤为明白。七言亦间有之,“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也无”,“合欢桃核真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是也。近世鄙辞如“一落索数阕”盖效此格,语意亦新工,恨太俗耳,然非才士不能为。世传东坡一绝句云:“莲子擘开须见薏,楸枰著尽更无棋。破衫却有重缝处,一饭何曾忘却匙。”盖是文与意并见一句中,又非前比也。集中不载。

  向巨原诗 亡友向巨原,自少时能作诗。予初识之于梁宏夫坐上,未深知之也。是日,偕二友从吴傅朋游芝山,登五老亭,以“驾言出游”分韵赋诗。巨原得“驾”字,其语云:“兹山何巍巍,气欲等嵩华。从公二三子,胜日饱闲暇。跻攀谢车舆,自办两不借。扪萝觅幽隥,行椒得孤榭。侧送夕阳移,俯视高鸟下。登临记曩昔,岁月惊代谢。却数一周星,复命千里驾。身从泛梗流,事与浮云化。朅来共一尊,似为天所赦。明发还问途,合离足悲咤。”诗成,观者皆服。傅朋游丝诗卷数百篇,巨原独不深叹美之,颇记其数句曰:“先生著名节,百世追延陵。我评先生贤,不能以书称。功成磨苍崖,盛德颂日升。勿书陵云榜,华颠踏高层。”句格超峻,其旨皆有规讽,与前所纪刘彦冲古风相类也。后裒其平生所作数千篇,目为《葵斋杂稿》,倩予为序。时予在章贡,及序成,特寄之,则已卧病,仅能于枕上一读而已。巨原初见韩子苍,得一诗曰:“老子真祠地,君来觅纸题。文如士衡俊,年与正平齐。闻说钟陵郡,官居章水西。涪翁诗律在,佳处可时携。”而韩集佚不收,但见序中耳。

  题先圣庙诗 兖州先圣庙壁有题诗者云:“灵光殿古生秋草,曲阜城荒散晚鸦。惟有孔林残照日,至今犹属仲尼家。”不显姓名,颇为士大夫传诵。予顷在福州,于吕虚己处,见邵武上官校书诗一册,内一篇题为《州西行》,州西者,蔡京所居处也。注云:“靖康元年作。时京谪湖湘,子孙分窜外郡,所居第摧毁索寞,殆无人迹,故为古调以伤之。”凡三十韵,今但记其末联云:“君不见乔木参天独乐园,至今仍是温公宅。”其意甚与前相类。绍兴二十五年冬,秦桧死,空其宅第。明年开河,役夫辇泥土堆于墙下。天台士人左君作诗云:“格天阁在人何在,偃月堂深恨亦深。不见洛阳图白发,但知郿坞积黄金。直言动便遭罗织,举目宁知有照临。炙手附炎俱不见,可怜泥滓满墙阴。”语虽纪实,然太露筋骨,不若前两章浑成也。左颇有才,最善谑,二十八年,杨和王之子偰除权工部侍郎,时张循之子子颜、子正,皆带集英修撰,且进待制矣。会叶审言自侍御史、杨元老自给事中徙为吏部侍郎,盖以缴论之故。左以歇后语作绝句曰:“木易已为工部侍,弓长肯作集英修。如今台省无杨叶,豚犬超陞卒未休。”左居西湖上,好事请谒,人或畏其口,后竟终于布衣。

  六言诗难工 唐张继诗,今人所传者唯《枫桥夜泊》一篇,荆公诗选亦但别有两首,乐府有《塞孤》一篇。而皇甫冉集中载其所寄六言曰:“京口情人别久,扬州估客来疏。潮至浔阳回去,相思无处通书。”冉酬之,而序言:“懿孙,予之旧好,祇役武昌,有六言诗见忆,今以七言裁答,盖拙于事者繁而费。”冉之意,以六言为难工,故衍六为七,然自有三章曰:“江上年年春早,津头日日人行。借问山阴远近,犹闻薄暮钟声。”“水流绝涧终日,草长深山暮云。犬吠鸡鸣几处,条桑种杏何人。”“门外水流何处,天边树绕谁家。山色东西多少,朝朝几度云遮。”皆清绝可画,非拙而不能也。予编唐人绝句,得七言七千五百首,五言二千五百首,合为万首。而六言不满四十,信乎其难也。

 

容斋诗话卷五

  张祜诗 唐开元、天宝之盛,见于传记歌诗多矣,而张祜所咏尤多,皆他诗人所未尝及者。如《正月十五夜灯》云:“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上巳乐》云:“猩猩血染系头标,天上齐声举画桡。却是内人争意切,六宫红袖一时招。”《春莺啭》云:“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又有《大酺乐》、《邠王小管》、《李谟笛》、《宁哥来》、《邠娘羯鼓》、《退宫人》、《耍娘歌》、《悖奴儿舞》、《阿鸨汤》、《雨霖铃》、《香囊子》等诗,皆可补开天遗事,弦之乐府也。

  薛能诗 薛能者,晚唐诗人,格调不能高,而妄自尊大。其《海棠诗序》云:“蜀海棠有闻,而诗竟无闻,杜子美于斯,兴象不出,没而有怀。天之厚余,谨不敢让,风雅尽在蜀矣,吾其庶几。”然其语不过曰“青苔浮落处,暮柳闲开时。带醉游人插,连阴彼叟移。晨前清露湿,晏后恶风吹。香少传何许,妍多画半遗”而已。又有《荔枝诗序》曰:“杜工部老居西蜀,不赋是诗,岂有意而不及欤?白尚书曾有是作,兴旨卑泥,与无诗同。予遂为之题,不愧不负,将来作者,以其荔枝首唱,愚其庶几。”然其语不过曰“颗如松子色如樱,未识蹉跎欲半生。岁杪监州曾见树,时新入座久闻名”而已。又有《折杨柳》十首,叙曰:“此曲盛传,为词者甚众,文人才子,各炫其能,莫不条似舞腰,叶如眉翠,出口皆然,颇为陈熟。能专于诗律,不爱随人,搜难抉新,誓脱常态,虽欲勿伐,知音者其舍诸?”然其词不过曰“华清高树出离宫,南陌柔条带暖风。谁见轻阴是良夜,瀑泉声畔月明中”,“洛桥晴影覆江船,羌笛秋声湿塞烟。闲想习池公宴罢,水蒲风絮夕阳天”而已。别有《柳枝词》五首,最后一章曰:“刘白苏台总近时,当初章句是谁推。纤腰舞尽春杨柳,未有侬家一首诗。”自注云:“刘、白二尚书,继为苏州刺史,皆赋《杨柳词》,世多传唱,虽有才语,但文字太僻,宫商不高耳。”能之大言如此,但相推杜陵,视刘、白以下蔑如也。今读其诗,正堪一笑。刘之词曰:“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杨柳管别离。”白之词曰:“红板江桥清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可怜雨歇东风定,万树千条各自垂。”其风流气概,岂能所仿佛哉!

  皇甫湜诗 皇甫湜、李翱,虽为韩门弟子,而皆不能诗,浯溪石间有湜一诗,为元结而作,其词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长于指叙,约洁多余态。心语适相应,出句多分外。于诸作者间,拔帜成一队。中行虽富剧,粹美君可盖。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与千年对。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于一气间,为物莫与大。先王路不荒,岂不仰吾辈。石屏立衙衙,溪口扬素濑。我思何人知,徒倚如有待。”味此诗乃论唐人文章耳,风格殊无可采也。

  唐扬州之盛 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风十里珠帘”之句,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承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徐凝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其盛可知矣。自毕师铎、孙儒之乱,荡为邱墟。杨行密复葺之,稍成壮藩,又毁于显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

  徐凝诗 徐凝以“瀑布界破青山”之句,东坡指为恶诗,故不为诗人所称说。予家有凝集,观其余篇,亦自有佳处。今漫纪数绝于此。《汉宫曲》云:“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忆扬州》云:“萧娘脸下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相思林》云:“远客远游新过岭,每逢芳树问芳名。长林遍是相思树,争遣愁人独自行。”《玩花》云:“一树梨花春向暮,雪枝残处怨风来。明朝渐校无多去,看到黄昏不欲回。”《将归江外辞韩侍郎》云:“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皆有情致,宜其见知于微之、乐天也。但俗子妄作乐天诗,缪为赏激,以起东坡之诮耳。

  梅花横参 今人梅花诗词多用“参横”字,盖出柳子厚《龙城录》所载赵师雄事,然此实妄书,或以为刘无言所作也。其语曰“东方已白,月落参横”,且以冬半视之,黄昏时参已见,至丁夜而西没矣,安得将旦而横乎?秦少游诗“月落参横画角哀,暗香消尽令人老”,承此误也。唯东坡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黄昏”,乃为精当。老杜有“城拥朝来客,天横醉后参”之句,以全篇考之,盖初秋所作也。

  司空表圣诗 东坡称司空表圣诗文高雅,有承平之遗风,盖尝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又云:“表圣论其诗,以为得味外味,如‘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吾尝独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但恨其寒俭有僧态。”予读表圣《一鸣集》,有《与李生论诗》一书,乃正坡公所言者,其余五言句云:“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七言句云:“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皆可称也。

  大曲伊凉 今乐府所传大曲,皆出于唐,而以州名者五,伊、凉、熙、石、渭也。凉州今转为梁州,唐人多已误用,其实从西凉府来也。凡此诸曲,唯伊、凉最著,唐诗词称之极多,聊纪十数联,以资谈助。如:“老去将何散旅愁?新教小玉唱伊州”,“求守管弦声款逐,侧商调里唱伊州”,“钿蝉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公子邀欢月满楼,双成揭调唱伊州”,“赚杀唱歌楼上女,伊州误作石州声”,“胡部笙歌西部头,梨园弟子和凉州”,“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空数米嘉荣”,“霓裳奏罢唱梁州,红袖斜翻翠黛愁”,“行人夜上西城宿,听唱凉州双管逐”,“丞相新裁别离曲,声声飞出旧凉州”,“只愁拍尽凉州杖,画出风雷是拨声”,“一曲凉州今石清,边风萧飒动江城”,“满眼由来是旧人,那堪更秦凉州曲”,“昨夜蕃军报国仇,沙州都护破梁州”,“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皆王建、张祜、刘禹锡、王昌龄、高骈、温庭筠、张籍诸人诗也。

  乌鹊鸣 北人以乌声为喜,鹊声为非。南人闻鹊噪则喜,闻乌声则唾而逐之,至于弦弩挟弹,击使远去。《北齐书》:“奚永洛与张子信对坐,有鹊正鸣于庭树间,子信曰:‘鹊言不善,当有口舌事,今夜有唤,必不得往。’子信去后,高俨使召之,且云敕唤,永洛诈称堕马,遂免于难。”白乐天在江州,《答元郎中杨员外喜见乌见寄》曰:“南宫鸳鸯池,何忽乌来此。故人锦帐郎,闻乌笑相视。疑乌报消息,望我归乡里。我归应待乌头白,惭愧元郎误欢喜。”然则鹊言固不善,而乌亦能报喜也。又有《和元微之大嘴乌》一篇云:“老巫生奸计,与乌意潜通。云此非凡鸟,遥见起敬恭。千岁乃一出,喜贺主人翁。此乌所止家,家产日夜丰。上以致寿考,下可宜田农。”按微之所赋云:“巫言此乌至,财产日丰宜。主人一心惑,诱引不知疲。转见乌来集,自言家转孳。专听乌喜怒,信受若长离。”今之乌则然也。世有传《阴阳局鸦经》,谓东方朔所著,大略言凡占乌之鸣,先数其声,然后定其方位,假如甲日,一声即是甲声,第二声为乙声,乃辨其缓急,以定吉凶,盖不专于一说也。

  韩文公逸诗 唐五窦《联珠集》载,窦牟为东都判官,陪韩院长、韦河南同寻刘师,不遇,分韵赋诗。都官员外郎韩愈得寻字,其语云:“秦客何年驻,仙源此地深。还随蹑凫骑,来访驭云襟。院闭青霞入,松高老鹤寻。犹疑隐形坐,敢起窃桃心。”今诸本韩集皆不载。近者莆田方崧卿考证访赜甚至,犹取联珠中窦庠《酬退之登岳阳楼》一大篇,顾独遗此,何也?

  窦叔向诗不存 窦氏《联珠序》云:五窦之父叔向,当代宗朝,善五言诗,名冠流辈。时属正懿皇后山陵,上注意哀挽,即时进三章,内考首出,传诸人口。有“命妇羞蘋叶,都人插柰花”,“禁兵环素帟,宫女哭寒云”之句,可谓佳唱,而略无一首存于今。荆公《百家诗选》亦无之,是可惜也。予尝得故吴良嗣家所抄唐诗,仅有叔向六篇,皆奇作。念其不传于世,今悉录之。《夏夜宿表兄话旧》云:“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醉初醒。远书珍重何时达,旧事凄凉不可听。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明朝又是孤舟别,愁见河桥酒幔青。”《秋砧送包大夫》云:“断续长门夜,清冷逆旅秋。征夫应待信,寒女不胜愁。带月飞城上,因风散陌头。离居偏入听,况复送归舟。”《春日早朝应制》云:“紫殿俯千官,春松应合欢。御炉香焰暖,驰道玉声寒。乳燕翻珠缀,祥乌集露盘。宫花一万树,不敢举头看。”《过担石湖》云:“晓发鱼门埭,晴看担石湖。日衔高浪出,天入四空无。咫尺分洲岛,纤毫指舳舻。渺然从此去,谁念客帆孤。”《正懿挽歌》二首云:“二陵恭妇道,六寝盛皇情。礼逊生前贵,恩追殁后荣。幼主亲捧土,爱女复连茔。东望长如在,谁云向玉京。”“后庭攀画柳,上陌咽清笳。命妇羞蘋叶,都人插柰花。寿宫星月异,仙路往来赊。纵有迎神术,终悲隔绛纱。”第三篇亡。叔向,字遗直,仕至左拾遗,出为溧水令。《唐书》亦称其以诗自名云。

  天 咫 黄鲁直和王定国诗《闻苏子由病卧绩溪》云:“湔祓瘴雾姿,朝趋去天咫。”蜀士任渊注引“天威不违颜咫尺”。予按《国语》,楚灵筑三城,使子晳问范无字,无字不可,王曰:“是知天咫,安知民则?”韦昭曰:“咫者少也,言少知天道耳。”《酉阳杂俎》有《天咫篇》,黄诗盖用此。徐师川《喜王秀才见过小酌玩月》四言曰:“君家近市,所见天咫。庭户之间,容光能几?菰蒲之中,江湖之涘。一碧万顷,长空千里。”正祖述黄所用云。

  杜诗用受觉二字 杜诗所用“受”、“觉”二字皆绝奇。今摭其“受”字云:“修竹不受暑”,“勿受外嫌猜”,“莫受二毛侵”,“监河受贷粟”,“轻燕受风斜”,“能事不受相迫促”,“野航恰受两三人”,“一双白鱼不受钓”,“雄姿未受伏枥恩”。其“觉”字云:“已觉糟床注”,“身觉省郎在”,“自觉成老丑”,“更觉松竹幽”,“日觉死生忙”,“最觉润龙鳞”,“喜觉都城动”,“更觉老随人”,“每觉升元辅”,“觉而行步奔”,“尚觉王孙贵”,“含凄觉汝贤”,“厨烟觉远庖”,“诗成觉有神”,“已觉披衣惯”,“自觉酒须赊”,“早觉仲容贤”,“城池未觉喧”,“无人觉来往”,“人才觉弟优”,“直觉巫山暮”,“重觉在天边”,“行迟更觉仙”,“深觉负平生”,“秋觉追随尽”,“追随不觉晚”,“熊罴觉自肥”,“自觉坐能坚”,“已觉良宵永”,“更觉彩衣春”,“已觉气与嵩华敌”,“未觉千金满高价”,“梅花欲开不自觉”,“胡来不觉潼关隘”,“自得隋珠觉夜明”,“放箸未觉金盘空”,“东归贪路自觉难”,“更觉良工心独苦”,“始觉屏障生光辉”,“不觉前贤畏后生”,“吏情更觉沧洲远”,“我独觉子神充实”,“习池未觉风流尽”,用之虽多,然每字命意不同,又杂于千五百篇中,学者读之,唯见其新工也。若陈简斋亦好用此二字,未免频复者,盖只在数百篇内,所以见其多,如“未受风作恶”,“不受珠玑络”,“不受折简呼”,“不受人招麾”,“不受安危侵”,“饱受今日闲”,“却扇受景风”,“语闻受远响”,“坐受世故驱”,“庭柏不受寒”,“可复受忧戚”,“宁受此酸辛”,“滔滔江受风”,“坐受世褊迫”,“清池不受暑”,“平池受细雨”,“穷村受春晚”,“不受急景催”,“肯受元规尘”,“了不受荣悴”,“意闲不受荣与辱”,“独自人间不受寒”,“枯木无枝不受寒”,“天马何妨略受鞿”,“来禽花高不受折”,“不受阴晴与寒暑”,“长林巨木受轩轾”,“未觉懒相先”,“未觉壮心休”,“未觉身淹留”,“未觉墉阴迟”,“未觉欠孟嘉”,“未觉有等伦”,“未觉风来迟”,“未觉经旬久”,“欲往还觉非”,“独觉赋诗难”,“稍觉夜月添”,“菰蒲觉风入”,“未觉此计非”,“高处觉眼新”,“意定觉景多”,“未觉徐娘老”,“未觉有荣辱”,“未觉饥肠虚”,“未觉平生与愿违”,“村空更觉水潺湲”,“眼中微觉欠扁舟”,“居夷更觉中原好”,“便觉杯觞耐薄寒”,“墙头花定觉风阑”,可谓多矣。盖喜用其字,自不知下笔所著也。

  东坡题潭帖 潭州石刻法帖十卷,盖钱希白所镌,最为善本。吾乡程钦之待诏以元符三年帅桂林,东坡自儋耳移合浦,得观其藏帖,每帖各题其末。第二卷云:“唐太宗作诗至多,亦有徐、庾风气,而世不传,独于《初学记》时时见之。”第四卷云:“吴道子始见张僧繇画,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其下,三日不能去。庾征西初不服逸少,有家鸡野鹜之论,后乃以为伯英再生。今观其书,乃不逮子敬远甚,正可比羊欣耳。”第六卷云:“‘宰相安和,殷生无恙。’宰相当是简文帝,殷生则渊源也。”第八卷云:“希白作字,自有江左风味,故长沙法帖比淳化待诏所摹为胜,世俗不察,争访阁下本,误矣。此逸少一卷尤妙。庚辰七夕,合浦官舍借观。”第九卷云:“谢安问献之:‘君书何如尊公?’答曰:‘故自不同。’安曰:‘外人不尔?’曰:‘外人那得知!’”已上所书,今麻沙所刊大全集志林中或有之。按庾亮及弟翼俱为征西将军,坡所引者翼也。坡又有诗曰:“暮年却得庾安西,自献家鸡题六纸。”盖指翼前所历官云。此帖今藏予家。

  用史语之失 今之牵引史语者,亦未免有失。张释之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行也。”遂言秦、汉之间事,帝称善。颜师古云:“令其议论依附时事。”予谓不欲使为甚高难行之论,故令少卑之尔。而今之语者,直以言议不足采为“无甚高论”。又文帝问上林令禽兽簿,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对,帝曰:“吏不当如此邪?”薛广德谏元帝御楼船,曰:“宜从桥。”且有血污车轮之讦。张猛曰:“乘船危,就桥安。”上曰:“晓人不当如是邪?”师古谓“谏争之言,当如猛之详婉也。”按两帝之语皆是褒嘉之词,犹云“独不当如是乎”?今乃指人引喻非理,或直述其私曰“晓人不当如是”。又韩公《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诗云:“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为人强记览,过眼不再读。伟哉群圣文,磊落载其腹。”邺侯盖谓李繁,时为随州刺史,藏书既多,且记性警敏,故签轴严整如是。今人或指言虽名为收书而未尝过目者,辄曰“新若手未触”,亦非也。

  蓝尾酒 白乐天《元日对酒》诗云:“三杯蓝尾酒,一楪胶牙饧。”又云:“老过占他蓝尾酒,病余收得到头身。”“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荆楚岁时记》云:“胶牙者,取其坚固如胶也。”而蓝尾之义,殊不可晓。《河东记》载申屠澄与路傍茅舍中老父、妪及处女环火而坐,妪自外挈酒壶至曰:“以君冒寒,且进一杯。”澄因揖,逊曰:“始自主人翁,即巡澄,当婪尾。”盖以蓝为婪,当婪尾者,谓最在后饮也。叶少蕴《石林燕语》云:“唐人言蓝尾多不同,蓝字多作啉,出于侯白酒律,谓酒巡匝,末坐者连饮三杯,为蓝尾,盖末坐远,酒行到常迟,故连饮以慰之,以啉为贪婪之意。或谓啉为燣,如铁入火,贵其出色,此尤无稽。则唐人自不能晓此义。”叶之说如此。予谓不然,白公三杯之句,只为酒之巡数耳,安有连饮者哉?侯白滑稽之语,见于《启颜录》。《唐·艺文志》白有《启颜录》十卷、《杂语》五卷,不闻有《酒律》之书也。苏鹗演义亦引其说。

  沈庆之曹景宗诗 宋孝武尝令群臣赋诗,沈庆之手不知书,每恨眼不识字,上逼令作诗,庆之曰:“臣不知书,请口授师伯。”上即令颜师伯执笔,庆之口授之曰:“微生遇多幸,得逢时运昌。朽老筋力尽,徒步还南冈。辞荣此圣世,何愧张子房?”上甚悦,众坐并称其辞意之美。梁曹景宗破魏军还,振旅凯入,武帝宴饮联句,令沈约赋韵,景宗不得韵,色意不平,启求赋诗,帝曰:“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于一诗?”景宗已醉,求作不已。时韵已尽,唯余竞、病二字,景宗便操笔,其辞曰:“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帝叹不已,约及朝贤,惊嗟竟日。予谓沈、曹二公,未必能办此,疑好事者为之,然正可为一佳对曰:“辞荣圣世,何愧子房?借问路人,何如去病?”若全用后两句,亦自的切。

  李密诗 李密在隋大业中,从杨元感起兵被获,以计得脱。变姓名为刘智远,教授诸生自给,郁郁不得志,哀吟泣下。唐史所书如此。刘仁轨《行年河洛记》专载密事,云:“密往来诸贼帅之间,说以大举计,莫肯从者,因作诗言志曰:‘金风荡初节,玉露垂晚林。此夕穷途士,郁陶伤寸心。平野葭苇合,荒村葵藿深。眺听良多感,徙倚独沾襟。沾襟何所为?怅然怀古意。秦洛既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屠,萧何刀笔吏。一朝逢时会,千载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诸将见诗,渐敬之。”予意此篇,正其哀吟中所作也。

  礼部韵略非理 《汉书》贾谊《鵩赋》“澹虖若深渊之靓”,师古注“靓与静同”。《史记》正作静。扬雄《甘泉赋》“暗暗靓深”注云:“靓即静字耳。”今析静为上声,殊为非理。予名云竹庄之堂曰“赏静”,取杜诗“赏静怜云竹”之句也。守僧居之,频年三易,有道人指曰:“静字左傍乃争字,以故不定。”于是撤去元扁,而改为“靓”云。

  燕赏逢知己 白乐天为河南尹日,有《答舒员外》云:“员外游香山寺,数日不归,兼辱尺书,大夸胜事,时正值坐衙虑囚之际,走笔题长句以赠之曰:‘黄菊繁时好客到,碧云合处佳人来。谓遣英、茜二妓与舒君同游也。酡颜一笑夭桃绽,清冷秋声寒玉哀。轩骑逶迤棹容与,留连三日不能回。白头老尹府中坐,早衙才退暮衙催。’”谢希深、欧阳公官洛阳,同游嵩山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留守钱文僖公遣吏以厨传歌妓至此劳之曰:“山行良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王定国访东坡于彭城,一日,棹小舟,与颜长道携盼、英、卿三子游泗水,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乘月而来。坡时以事不得往,夜著羽衣,伫立黄楼上,相视而笑,以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定国既去,逾月,复与参寥师泛舟洪下,追忆曩游,作诗曰:“轻舟弄水买一笑,醉中荡桨肩相摩。归来笛声满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罗。”味此三游之胜,今之燕宾者宁复有之?盖亦值知己也。

  端午帖子词 唐世五月五日,扬州以江心铸镜以进,故国朝翰苑撰端午帖子词,多用其事,然遣词命意,工拙不同。王禹玉云:“紫阁曈昽隐晓霞,瑶墀九御荐菖华。何时又进江心鉴,试与君王却众邪。”李邦直云:“艾叶成人后,榴花结子初。江心新得镜,龙瑞护仙居。”赵彦若云:“扬子江中方铸镜,未央宫里更飞符。菱花欲共朱灵合,驱尽神奸又得无?”又“扬子江中百炼金,宝奁疑是月华沉。争如圣后无私鉴,明照人间万善心。”又“江心百炼青铜镜,架上双纫翠缕衣。”李士美云:“何须百炼鉴,自胜五兵符。”傅墨卿云:“百炼鉴从江上铸,五时花向帐前施。”许冲元云:“江中今日成龙鉴,苑外多年废鹭陂。合照乾坤共作镜,放生河海尽为池。”苏子由云:“扬子江中写镜龙,波如细縠不摇风。宫中惊捧秋天月,长照人间助至公。”大概如此。唯东坡不然,曰:“讲余交翟转回廊,始觉深宫夏日长。扬子江心空百炼,只将无逸监兴亡。”其辉光气焰,可畏而仰也。若白乐天讽谏《百炼镜》篇云:“江心波上舟中铸,五月五日日午时。”“背有九五飞天龙,人人呼为天子镜。”又云:“太宗常以人为镜,监古监今不监容。”“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用意正与坡合。予亦尝有一联:“愿储医国三年艾,不博江心百炼铜。”然去之远矣。端午故事,莫如楚人竞渡之的,盖以其不祥,不可施诸祝颂,故必用镜事云。

  绝句诗不贯穿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此欧阳公绝妙之语。然以四句各一事,似不相贯穿,故名之曰《梦中作》。永嘉士人薛昭喜论诗,尝立一说云:老杜近体律诗,精深妥帖,虽多至百韵,亦首尾相应,如常山之蛇,无间断龃龉处。而绝句乃或不然,五言如“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急雨捎溪足,斜晖转树腰。隔巢黄鸟并,翻藻白鱼跳”,“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鸟栖知故道,帆过宿谁家”,“凿井交棕叶,开渠断竹根。扁舟轻褭缆,小径曲通村”,“日出篱东水,云生舍北泥。竹高鸣翡翠,沙僻舞鹍鸡”,“钓艇收缗尽,昏鸦接翅稀。月生初学扇,云细不成衣”,“舍下笋穿壁,庭中藤刺檐。地晴丝冉冉,江白草纤纤”,七言如“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之类是也。予因其说,以唐万首绝句考之,但有司空图《杂题》云“驿步低萦阁,军城鼓振桥。鸥鸣湖雁下,雪隔岭梅飘”,“舴艋猿偷上,蜻蜓燕竞飞。樵香烧桂子,苔湿挂莎衣”之类亦然。

  唐人草堂诗句 予于东圃作草堂,欲采唐人诗句书于壁而未暇也,姑录之于此。杜公云“西郊向草堂”,“昔我去草堂”,“草堂少花今欲栽”,“草堂堑西无树林”;白公有《别草堂》三绝句,又云“身出草堂心不出”;刘梦得《伤愚溪》云“草堂无主燕飞回”,元微之《和裴校书》云“清江见底草堂在”;钱起有《暮春归故山草堂》诗,又云“暗归草堂静,半入花源去”;朱庆余“称著朱衣入草堂”,李涉“草堂曾与雪为邻”,顾况“不作草堂招远客”,郎士元“草堂竹径在何处”;张籍“草堂雪夜携琴宿”,又云“西峰月犹在,遥忆草堂前”;武元衡“多君能寂寞,共作草堂游”;陆龟蒙“草堂只待新秋景”,又云“草堂尽日留僧坐”;司空图“草堂旧隐犹招我”,韦庄“今来空讶草堂新”,子兰“策杖吟诗上草堂”;皎然有《题湖上草堂》云:“山居不买剡中山,湖上千峰处处闲。芳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关。”

  江枫雨菊 作诗要有来处,则为渊源宗派。然字字执泥,又为拘涩。予于此学,无自得之见,少年时尤失之雕琢。记一联,初云“雨深荒病菊,江冷落愁枫”,后以其太险,改为“雨深人病菊,江冷客愁枫”,比前句微有蕴藉,盖取崔信明“枫落吴江冷”、杜老“雨荒深院菊”、“南菊再逢人卧病”、严武“江头赤叶枫愁客”合而用之,乃如补衲衣裳,殊为可笑。聊书之以示儿辈云。

  开元宫嫔 自汉以来,帝王妃妾之多,唯汉灵帝、吴归命侯、晋武帝、宋苍梧王、齐东昏侯、陈后主,晋武至于万人。唐世明皇为盛,白乐天《长恨歌》云“后宫佳丽三千人”,杜子美《剑器行》云“先帝侍女八千人”,盖言其多也。《新唐史》所叙,谓开元、天宝中,宫嫔大率至四万。嘻,其甚矣!隋大业离宫遍天下,所在皆置宫女。故裴寂为晋阳宫监,以私侍高祖。及高祖义师经过处,悉罢之。其多可想。

  玉津园喜晴诗 淳熙十二年三月二十六日,车驾宿戒幸玉津园,命下,大雨,有旨许从驾官带雨具,将晓有晴意,已而天宇豁然。至晚归,迈进一诗歌咏其实云:“五更犹自雨如麻,无限都人仰翠华。翻手作云犹怅望,举头见日共惊嗟。天公的有施生妙,帝力堪同造物夸。上苑春光无尽藏,何须羯鼓更催花。”四月四日,扈从诣景灵宫朝献,蒙于幕次赐和篇,圣制云:“比幸玉津园,纵观春事,适霁色可喜,卿有诗来上,因俯同其韵:春郊柔绿遍桑麻,小驻芳园览物华。应信吾心非暇逸,顿回晴意绝咨嗟。每思富庶将同乐,敢务游畋漫自夸?不似华清当日事,五家车骑烂如花。”后二日,兵部尚书宇文价内引,上举此诗曰:“洪待制用雨如麻字,偶思得桑麻可押,又其末句用羯鼓催花事,故以华清车骑答之。”价拱手称赞。明日以相告云。

  作诗旨意 《诗》三百篇中,其誉妇人者至多。如叙宗姻之贵者,若“平王之孙,齐侯之子”,“汾王之甥,蹶父之子”,“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夸服饰之盛者,若“副笄六珈”,“如山如河”,“玉之瑱也,象之揥也”。赞容色之美者,若“唐棣之华”,“华如桃李”,“鬒发如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颜如舜华”,“洵美且都”。语嫁聘之侈者,若“百两彭彭,八鸾锵锵,不显其光。诸娣从之,祁祁如云,烂其盈门”。其词可谓尽善矣。魏、晋、六朝,流连光景,不可胜述。唐人播之歌诗,固亦极挚。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翠微叶垂鬓唇,珠压腰衱稳称身”,“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佳人当窗弄白日,弦将手语弹鸣筝”,“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楼上楼前尽珠翠,眩转荧煌照天地”。此皆李、杜、元、白之丽句也。予独爱朱庆余《上张籍水部》者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细味此章,元不谈量女之容貌,而其华艳韶好,体态温柔,风流酝藉,非第一人不足当也。欧阳公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工”,斯之谓也。庆余,名可久,以字行,登宝历进士第,而官不达,著录于《艺文志》者只一卷,予家有之,他不逮此。张籍酬其篇云:“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直万金。”其爱之重之可见矣,然比之庆余,殊为不及。

 

 

容斋诗话卷六

  颜鲁公戏吟 陶渊明作《闲情赋》,寄意女色,萧统以为白玉微瑕。宋广平作《梅花赋》,皮日休以为铁心石肠人,而亦风流艳冶如此。颜鲁公集有七言联句四绝,其目曰《大言》、《乐语》、《馋语》、《醉语》。于《乐语》云:“苦河既济真僧喜,新知满坐笑相视。戍客归来见妻子,学生放假偷向市。”《馋语》云:“拈舐指不知休,炊炙侍立涎交流。过屠大嚼肯知羞,食店门外强淹留。”《醉语》云:“逢糟遇曲便酩酊,覆车坠马皆不醒。倒著接发垂领,狂心乱语无人并。”以公之刚介守正,而作是诗,岂非以文滑稽乎?然语气平常,无可咀嚼,予疑非公诗也。

  苏涣诗 杜子美赠苏涣诗序云:“苏大侍御涣,静者也,旅寓于江侧,凡是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绝矣。肩舆江浦,忽访老夫,请诵近诗,肯吟数首,才力素壮,词句动人,涌思雷出,书箧几杖之外,殷殷留金石声。赋八韵记异,亦记老夫倾倒于苏至矣。”诗有“再闻诵新作,突过黄初诗”之语。又有一篇《寄裴道州并呈苏涣侍御》云:“附书与裴因示苏,此生已愧须人扶。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其褒重之如此。《唐·艺文志》有涣诗一卷,云:“涣少喜剽盗,善用白弩,巴、蜀商人苦之,称曰跖,以比庄蹻。后折节读书,进士及第。湖南崔瓘辟从事,继走交、广,与哥舒晃反,伏诛。”然则非所谓静隐者也。涣在广州,作变律诗十九首,上广府帅,其一曰:“养蚕为素丝,叶尽蚕不老。倾筐对空床,此意向谁道。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难。祸亦不在大,福亦不在先。世路险孟门,吾徒当勉旃。”其二云:“毒蜂一巢成,高挂恶木枝。行人百步外,目断魂为飞。长安大道边,挟弹谁家儿?手持黄金丸,引满无所疑。一中纷下来,势若风雨随。身如万箭攒,宛转迷所之。徒有疾恶心,奈何不知机。”读此二诗,可以知其人矣。杜赠涣诗,名为记异,语意不与他等,厥有旨哉。

  岁后八日 东方朔占书:岁后八日,一为鸡,二为犬,三为豕,四为羊,五为牛,六为马,七为人,八为谷。谓其日晴,则所主之物育,阴则灾。杜诗云“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用此也。八日为谷,所系尤重,而人罕知者,故书之。

  唐重牡丹 欧阳公《牡丹释名》云:“牡丹初不载文字,唐人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当时有一花之异者,彼必形于篇什,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丛千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异也。”予按白公集有《白牡丹》一篇十四韵,又《秦中吟》十篇内《买花》一篇凡百言,云:“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而《讽谕乐府》有《牡丹芳》一篇,三百四十七字,绝道花之妖艳,至有“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之语。又《寄微之百韵诗》云:“唐昌玉蕊会,崇敬牡丹期。”注:“崇敬寺牡丹花,多与微之有期。”又《惜牡丹》诗云:“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醉归盩厔》诗云:“数月非关王事系,牡丹花尽始归来。”元微之有《入永寿寺看牡丹》诗八韵,《和乐天秋题牡丹丛》三韵,《酬胡三咏牡丹》一绝,又有五言二绝句。许浑亦有诗云:“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徐凝云:“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又云:“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然则无、白未尝无诗,未尝不重此花也。

  开元五王 唐明皇兄弟五王,兄申王撝以开元十二年,宁王宪、邠王守礼以二十九年,弟岐王范以十四年,薛王业以二十二年薨,至天宝时已无存者。杨太真以三载方入宫,而元稹《连昌宫词》云“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斗风”,李商隐诗云“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沈醉寿王醒”,皆失之也。

  杜老不忘君 前辈谓社少陵当流离颠沛之际,一饭未尝忘君,今略纪数语云:“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至今劳圣主,何以报皇天。”“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如此之类非一。

  栽松诗 白乐天《栽松诗》云:“小松未盈尺,心爱手自移。苍然涧底色,云湿烟霏霏。栽植我年晚,长成君性迟。如何过四十,种此数寸枝。得见成阴否,人生七十稀。”予治圃于乡里,乾道己丑岁,正年四十七矣。自伯兄山居手移稚松数十本,其高仅四五寸,植之云壑石上,拥土以为固,不能保其必活也。过二十年,蔚然成林,皆有干霄之势,偶阅白公集,感而书之。

  玉川子 韩退之《寄卢仝》诗云:“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每骑屋山下窥瞰,浑舍惊怕走折趾。立召贼曹呼五百,尽取鼠辈尸诸市。”夫奸盗固不义,然必有谓而发,非贪慕货财,则挑暴子女。如玉川之贫,至于邻僧乞米,隔墙居者岂不知之。若为色而动,窥见室家之好,是以一赤脚老婢陨命也,恶少可谓枉著一死。予读韩诗至此,不觉失笑。仝集中《有所思》一篇,其略云:“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则是其风味不浅,韩诗当亦含讥讽乎?

  昔昔盐 薛道衡以“空梁落燕泥”之句,为隋炀帝所嫉。考其诗名《昔昔盐》,凡十韵:“垂柳覆金堤,靡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常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唐赵嘏广之为二十章,其《燕泥》一章云:“春至今朝燕,花时伴独啼。飞斜珠箔隔,语近画梁低。帷卷闲窥户,床空暗落泥。谁能长对此,双去复双栖。”《乐苑》以为羽调曲。《元怪录》载“籧篨三娘工唱《阿鹊盐》”,又有《突阙盐》、《黄帝盐》、《白鸽盐》、《神雀盐》、《疏勒盐》、《满座盐》、《归国盐》。唐诗“媚赖吴娘唱是盐”,“更奏新声刮骨盐”。然则歌诗谓之“盐”者,如吟、行、曲、引之类云。今南岳庙献神乐曲有《黄帝盐》,而俗传以为“皇帝炎”,《长沙志》从而书之,盖不考也。韦縠编《唐才调诗》,以赵诗为刘长卿,而题为《别宕子怨》,误矣。

  康山读书 杜子美《赠李太白》诗:“康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说者以为即庐山也。吴曾《能改斋漫录》内《辨误》一卷,正辨是事,引杜田《杜诗补遗》云:范传正《李白新墓碑》云:“白本宗室子,厥先避仇客蜀,居蜀之彰明,太白生焉。彰明,绵州之属邑,有大、小康山,白读书于大康山,有读书堂尚存。其宅在清廉乡,后废为僧房,称陇西院,盖以太自得名。院有太白像。”吴君以是证杜句,知康山在蜀,非庐山也。予按当涂所刊《太白集》,其首载《新墓碑》,宣、歙、池等州观察使范传正撰,凡千五百余字,但云:“自国朝以来,编于属籍,神龙初,自碎叶还广汉,因侨为郡人。”初无《补遗》所纪七十余言,岂非好事者伪为此书,如《开元遗事》之类,以附会杜老之诗耶?欧阳忞《舆地广记》云:“彰明有《李白碑》,白生于绵。”盖亦传说之误,当以范碑为正。

  诗词改字 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黄鲁直诗“归燕略无三月事,高蝉正用一枝鸣”,“用”字初曰“抱”字,又改曰“占”、曰“在”、曰“带”、曰“要”,至“用”字始定。予闻于钱伸仲大夫如此。今豫章所刻本,乃作“残蝉犹占一枝鸣”,向巨原云:“元不伐家有鲁直所书东坡《念奴娇》,与今人歌不同者数处,如‘浪淘尽’为‘浪声沈’,‘周郎赤壁’为‘孙吴赤壁’,‘乱石穿空’为‘崩云’,‘惊涛拍岸’为‘掠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为‘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人生如梦’为‘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

  东坡三诗 东坡初赴惠州,过峡山寺,不值主人,故其诗云:“山僧本幽独,乞食况未还。云碓水自舂,松门风为关。石泉解娱客,琴筑鸣空山。”既至惠州,残腊独出,至栖禅寺,亦不逢一僧,故其诗云:“江边有微行,诘曲背城市。平湖春草合,步到栖禅寺。堂空不见人,老樨掩关睡。所营在一食,食已宁复事。客行岂无得,施子净扫地。风松独不静,送我作鼓吹。”后在儋耳作《观棋诗》,记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云:“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其寂寞冷落之味,可以想见,语句之妙,一至于此。

  符读书城南 《符读书城南》一章,韩文公以训其子,使之腹有诗书,致力于学,其意美矣。然则谓“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不见公与相,起身自犁锄”等语,乃是觊觎富贵,为可议也。杜牧之《寄小侄阿宜诗》亦云:“朝廷用文治,大开官职场。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其意与韩类也。予向为陈铸作《城南堂记》,亦及此意云。

  眄泰秋娘三女 白乐天《燕子楼诗序》云:“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尚书既殁,彭城有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白公尝识之,感旧游,作三绝句,首章云:“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风月苦,秋来只为一人长。”末章云:“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冢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读者伤惋。刘梦得《泰娘歌》云:“泰娘本韦尚书家中讴者,尚书为吴郡,得之,诲以琵琶,使之歌且舞,携归京师。尚书薨,出居民间,为蕲州刺史张愻所得。愻谪官武陵而卒,后泰娘无所归。地荒且远,无有能知其容与艺者,故日抱乐器而哭。”刘公为歌其事云:“繁华一旦有消歇,题剑无光履声绝。蕲州刺史张公子,白马新到铜驼里。自言买笑掷黄金,月堕云中从此始。山城少人江水碧,断雁哀弦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杜牧之《张好好》诗云:“牧佐故吏部沈公在江西幕,好好年十二,以善歌来乐籍中,随公移至宣城,后为沈著作所纳。见之于洛阳东城,感旧伤怀,题诗以赠曰:君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主公再三叹,谓言天下无。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身外任尘土,尊前极欢娱。飘然集仙客,载以紫云车。尔来未几岁,散尽高阳徒。洛城重相见,绰绰为当垆。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予谓妇人女子,华落色衰,至于失主无依,如此多矣。是三人者,特见纪于英辞鸿笔,故名传到今。况于士君子终身不遇,而与草木俱腐者,可胜叹哉。然盼盼节义,非泰娘、好好所及。

  颜鲁公祠堂诗 予家藏云林绘监册,有颜鲁公画像,徐师川题诗曰:“公生开元间,壮及天宝乱。捐躯范阳胡,竟死蔡州叛。其贤似魏征,天下非正观。四帝数十年,一身逢百难。少时读书史,此事心已断。老来鬓发衰,慨叹功名晚。嗟哉忠义途,捷去不可缓。初无当年悲,只令后世叹。一朝绝霖雨,南亩常亢旱。小夫计虽得,斯民盖涂炭。长歌咏君节,千载勇夫愞。敬书子张绅,庶几古人半。”师川以诗鸣江西,然此篇不为工。尝记李德远举似童敏德游湖州题公祠堂长句曰:“挂帆一纵疾于鸟,长兴夜发吴兴晓。杖藜上访鲁公祠,一见目明心曒曒。未说郡人怀使君,且为前古惜忠臣。德宗更用卢杞相,出当斯世诚艰辛。生逆龙鳞死虎口,要与乃兄同不朽。狂童希烈何足罪,奸邪嫉忠假渠手。乃知成仁或杀身,保身不必皆哲人。此公安得世复有,洗空凡马须麒麟。”童之语意皆超拔,亦临川人,而终身不得仕,为可惜也。

  具圆复诗 吴僧法具,字圆复,有能诗声,予乃纪之于《夷坚志》中,殊为不类。比于福州僧智恢处,见其诗稿一纸,字体效王荆公。其《送僧》一篇云:“滩声嘈嘈杂雨声,舍南舍北春水平。拄杖穿花出门去,五湖风浪白鸥轻。”《送翁士特》云:“朝入羊肠暮鹿头,十三官驿是荆州。具车秣马晓将发,寒烛烧残语未休。”《竹轩》云:“老竹排檐谁手种,山日未斜寒翠重。六月散发叶底眠,冷雨斜风频入梦。冬凋峰木雪缟庐,落眼青青却笑渠。花时吹笋排林上,吴川还见竹溪图。”《和子苍三马图》云:“从来画马称神妙,至今只说江都王。将军曹霸实季仲,沙苑丞相犹诸郎。龙眠居士善画马,独与二子遥相望。两马骈立真骕骦,一马脱去仍腾骧。浣花老人今已亡,呜呼三马谁平章。饱知画肉亦画骨,妙处不减黄无双。”又一篇云:“烧灯过了客思家,独立衡门数暝鸦。燕子未归梅落尽,小窗明月属梨花。”皆可咀嚼也。吴门僧惟茂,住天台山一禅刹,喜其旦暮见山,作绝句曰:“四面峰峦翠入云,一溪流水漱山根。老僧只恐山移去,日午先教掩寺门。”甚有诗家风旨,而或者谓山若欲去,岂容人掩住,盖吴人痴呆习气也,其说可谓不知音。

  人当知足 予年过七十,法当致仕,绍熙之末,以新天子临御,未敢遽有请,故玉隆满秩,只以本官职居里。乡衮赵子直不忍使绝粟禄,俾之因任,方用赘食太仓为愧,而亲朋谓予爵位不逮二兄,以为耿耿。予诵乐天初授拾遗诗以语之曰:“奉诏登左掖,束发参朝议。何言初命卑,且脱风尘吏。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当时非不遇,尚无过斯位。”其安分知足之意,终身不渝。因略考国朝以来名卿伟人,负一时重望而不跻大用者,如王黄州禹偁、杨文公亿、李章武宗谔、张乖崖咏、孙宣公奭、晁少保迥、刘子仪筠、宋景文祁、范蜀公镇、郑毅夫獬、滕元发甫、东坡先生、范淳父祖禹、曾子开肇、彭器资汝砺、刘原甫敞、蔡君谟襄、孙莘老觉,近世汪彦章藻、孙仲益觌,诸公皆不过尚书学士,或中年即世,或迁谪留落,或无田以食,或无宅以居,况若我忠宣公者,尚忍言之,则予之忝窃亦多矣。

  渊明孤松 渊明诗文率皆纪实,虽寓兴花竹间亦然。《归去来辞》云:“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还。”其《饮酒》诗二十首中一篇云:“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所谓孤松者是已,此意盖以自况也。

  大贤之后 杜诗云:“大贤之后竟陵迟,荡荡古今同一体。”乃赠狄梁公曾孙者,至云“飘泊岷汉,干谒王侯”,则其衰微可知矣。近见余干寓客李氏子云:本朝三李相,文正公昉、文靖公沆、文定公迪皆一时名宰,子孙亦相继达宦。然数世之后,益为萧条,又经南渡之厄,今三裔并居余干,无一人在仕版。文定濮州之族,今有居越者,虽曰不显,犹簪缨仅传,而文正、文靖无闻,可为太息!

  景华御苑 崔德符坐元符上书邪党,困于崇宁。后监洛南稻田务,尝送客于会节园,是时冬暮,梅花已开。明年春,监修大内,阉官容佐取以为景华御苑,德符不知也。至春晚,复骑瘦马与老兵游园内,坐梅下赋诗。其词曰:“去年白玉花,结子深枝间。小憩藉清影,低颦啄微酸。故人不可见,春事今已阑。绕树寻履迹,空余土花斑。”次日,佐入园,见地上马粪,知为德符。是时府官事佐如不及,而德符未尝谒之。佐即具奏,劾以擅入御苑作践。有旨勒停。家素贫,传食于诸贤之舍,久乃归阳翟。德符殁于靖康,官卑不应立传,予详考本末,为特书之,颇忆此段事,拟载于传中,以悼君子之不幸。且知马永卿《懒真录》中有之,而求不可得,漫纪于此。

  二朱诗词 朱载上,舒州桐城人,为黄州教授,有诗云:“官闲无一事,胡蝶飞上阶。”东坡公见之,称赏再三,遂为知己。中书舍人新仲翌,其次子也,有家学,十八岁时,戏作小词,所谓“流水泠泠,断桥斜路梅枝亚”者。朱希真见而书诸扇,今人遂以为希真所作。又有折折扇词云:“宫纱蜂赶梅,宝扇鸾开翅。数折聚清风,一捻生秋意。摇摇云母轻,袅袅琼枝细。莫解玉连环,怕作飞花坠。”公亲书稿固存,亦因张安国书扇而载于《于湖集》中。其《咏五月菊》词云:“玉台金盏对炎光,全似去年香。有意庄严端午,不应忘却重阳。菖蒲九节,金英满把,同泛瑶觞。旧日东篱陶令,北窗正傲羲皇。”渊明于五六月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用此事于五月菊,诗家叹其精切云。

  潘游洪沈 绍兴十三年,敕令所进书删定官五员,皆自选人改秩。潘良能季成、游操存诚、沈介德和伯、兄景伯,皆拜秘书省正字,张表臣正民以无出身,除司农丞,四正字同日赴馆供职。少监秦伯阳于会食之次,谓坐客言,一旦增四同舍,而姓皆从水傍,熺有一句,愿诸君为对之,以成三馆异日佳话,云:“潘游洪沈泛瀛洲。”坐客合词赏叹,竟无有能对者。予因记《笔谈》所载,元厚之绛少时,曾梦人告之曰:“异日当为翰林学士,须兄弟数人同在禁林。”厚之自思素无兄弟,疑为不然。及熙宁中除学士,同时相先后入院者:韩维持国、陈绎和叔、邓绾文约、杨绘元素,名皆从“糸”,始悟兄弟之说。欲用“绛绎绘维绾纶綍”为对,然未暇考之史录,岁月果同否也。

  陈简斋葆真诗 自崇宁以来,时相不许士大夫读史作诗,何清源至于修入令式,本意但欲崇尚经学,痛沮诗赋耳,于是庠序之间以诗为讳。政和后稍复之,而陈去非遂以《墨梅》绝句擢置馆阁。尝以夏日偕五同舍集葆真宫池上避暑,取“绿阴生昼静”分韵赋诗,陈得“静”字。其词曰:“清池不受暑,幽讨起予病。长安车辙边,有此万荷柄。是身唯可懒,共寄无尽兴。鱼游水底凉,鸟语林间静。谈余日序午,树影一时正。清风不负客,意重百金赠。聊将两鬓蓬,起照千丈镜。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梁王今何许,柳色几衰盛。人生行乐耳,诗律已具赠。邂逅一樽酒,他年五君咏。重期踏月来,夜半啸烟艇。”诗成出示坐上,皆诧为擅场。朱新仲时亲见之,云京师无人不传写也。

  正元朝士 刘禹锡《听旧宫人穆氏唱歌》一诗云:“曾陪织女度天河,记得云间第一歌。休唱正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刘在正元任郎官御史,后二纪方再入朝,故有是语。汪藻采用于《宣州谢表》。

  问故居 陶渊明《问来使》诗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诸集中皆不载,惟晁文元家本有之,盖天目疑非陶处。然李白云:“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乃用此尔。王摩诘诗曰:“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杜公《送韦郎归成都》云:“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忆弟》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王介甫云:“道人北山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古今诗人怀想故居,形之篇咏,必以松竹梅菊为比兴,诸子句皆是也。至于杜公《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诗云:“苔竹素所好,萍蓬无定居。远游长儿子,几地别林庐。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具舟将出峡,巡圃念携锄。”每读至此,未尝不为之凄然。《寄题草堂》云:“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甚长,永为邻里怜。”又一篇云:“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载,离立如人长。”可见一时之怀抱也。

  天将富此翁 唐刘仁轨任给事中,为宰相李义府所恶,出为青州刺史。及代还,欲斥以罪,又坐漕船覆没免官。其后百济叛,诏以白衣检校带方州刺史。仁轨白人曰:“天将富贵此翁耶!”果削平辽海。白乐天有《自题酒库》一篇云:“身更求何事,天将富此翁。此翁何处富,酒库不曾空。”注云:“刘仁轨诗‘天将富此翁’,以一醉为富也。”然则唐史以此为仁轨之语,而不言其诗,为未审耳。

  白公说俸禄 白乐天仕宦,从壮至老,凡俸禄多寡之数,悉载于诗,虽波及他人亦然。其立身廉清,家无余积,可以概见矣。因读其集,辄叙而列之。其为校书郎曰:“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为左拾遗曰:“月惭谏纸二千张,岁愧俸钱三十万。”兼京兆户曹曰:“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贬江州司马曰:“散员足庇身,薄俸可资家。”壁记曰:“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罢杭州刺史曰:“三年请禄俸,颇有余衣食。”“移家入新宅,罢郡有余资。”为苏州刺史曰:“十万户州尤觉贵,二千石禄敢言贫。”为宾客分司曰:“俸钱八九万,给受无虚月。”“嵩洛供云水,朝廷乞俸钱。”“老宜官冷静,贫赖俸优饶。”“官优有禄料,职散无羁縻。”“官衔依口得,俸禄逐身来。”为河南尹曰:“厚俸如何用,闲居不可忘。”不赴同州曰:“诚贪俸钱厚,其如身力衰。”为太子少傅曰:“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又问俸厚薄,百千随月至。”“七年为少傅,品高俸不薄。”其致仕曰:“全家遁此曾无闷,半俸资身亦有余。”“俸随日计钱盈贯,禄逐年支粟满囷。”“寿及七十五,俸占五十千。”其泛叙曰:“历官凡五六,禄俸及妻孥。”“料钱随官用,生计逐年营。”“形骸僶俛班行内,骨肉勾留俸禄中。”其它人者,如陕州王司马曰:“公事闲忙同少尹,俸钱多少敌尚书。”刘梦得除秘书监,禄俸略同曰:“日望挥金贺新命,俸钱依旧又如何!”歌洛阳、长水二县令曰:“朱绂洛阳官位屈,青袍长水俸钱贫。”其将下世,有《达哉乐天行》曰:“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但恐此钱用不尽,即先朝露归夜泉。”后之君子试一味其言,虽日饮贪泉,亦知斟酌矣。观其生涯如是,东坡云“公廪有余粟,府有余帛”,殆亦不然。

  白公感石 白乐天有《奉和牛思黯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因作诗兼呈刘梦得》,其末云:“共嗟无此分,虚管太湖来。”注:“与梦得俱典姑苏,而不获此石。”又有《感石上旧字》云:“太湖石上镌三字,十五年前陈结之。”按陈结之无所经见,全不可晓。后观其《对酒有怀寄李郎中》一绝句曰:“往年江外抛桃叶,去岁楼中别柳枝。寂寞春来一杯酒,此情唯有李君知。”注曰:“桃叶,结之也;柳枝,樊素也。”然后结之之义始明。乐天以病而去柳枝,故作诗云:“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因刘梦得有戏之之句,又答曰:“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然其钟情处竟不能忘,如云“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金羁骆马近贳却,罗袖柳枝寻放还”,“觞咏罢来宾阁闭,笙歌散后妓房空”者,皆是也,读之使人凄然。

  畏人索报书 士大夫得交朋书问,有懒傲不肯即答者。记白乐天《老慵》一绝句曰:“岂是交亲向我疏,老慵自爱闭门居。近来渐喜知闻断,免恼嵇康索报书。”按嵇康《与山涛绝交书》云:“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乐天所云正此也。乃知畏于答书,其来久矣。

  欧公送慧勤诗 国家承平之时,四方之人,以趋京邑为喜。盖士大夫则用功名进取系心,商贾则贪舟车南北之利,后生嬉戏则以纷华盛丽而悦。夷考其实,非南方比也。读欧阳公《送僧慧勤归余杭》之诗可知矣:“越俗僭宫室,倾资事雕墙。佛屋尤其侈,眈眈拟侯王。文彩莹丹漆,四壁金焜煌。上悬百宝盖,宴坐以方床。胡为弃不居,栖身客京坊。辛勤营一室,有类燕巢梁。南方精饮食,菌笋比羔羊。饭以玉粒秔,调之甘露浆。一馔费千金,五品罗成行。晨兴未饭僧,日昃不敢尝。乃兹随北客,枯粟充饥肠。东南地秀绝,山水澄清光。余杭几万家,日夕焚清香。烟霏四面起,云雾杂芬芳。岂如车马尘,鬓发染成霜。三者孰苦乐,子奚勤四方。”观此诗中所谓吴越宫室、饮食、山水三者之胜,昔日固如是矣。公又有山中之乐三章送之归。勤后识东坡,为作诗集序者。

  委蛇字之变 欧公《乐郊》诗云:“有山在其东,有水出逶夷。”近岁丁朝佐辨正谓其字参古今之变,必有所据。予因其说而悉索之,此二字凡十二变:一曰委蛇,本于《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毛公注:“行可从迹也。”郑笺:“委曲自得之貌。委,于危反;蛇,音移。”《左传》引此句,杜注云:“顺貌。”《庄子》载齐威公泽中所见,其名亦同。二曰委佗,《诗·君子偕老》:“委委佗佗。”毛注:“委委者,行可委曲从迹也。佗者,德平易也。”三曰逶迤,《韩诗·释上》文云:“公正貌。”《说文》:“逶迤,斜去貌。”四曰倭迟,《诗》:“四牡騑騑,周道倭迟。”注:“历远之貌。”五曰逶夷,韩诗之文也。六曰威夷,潘岳诗:“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孙绰《天台山赋》:“既克跻于九折,路威夷而修通。”李善注引韩诗“周道威夷”。薛君曰:“威夷,险也。”七曰委移,《离骚经》:“载云旗之委移。”一本作“逶迤”,一本作“委蛇”。注:“云旗委移,长也。”八曰逶移,刘向《九叹》:“遵江曲之逶移。”九曰逶蛇,后汉《费凤碑》:“君有逶蛇之节。”十曰蜲蛇,张衡《西京赋》:“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蜲蛇。”李善注:“蜲蛇,声余诘曲也。”十一曰迆,汉《逄盛碑》:“当遂迆,立号建基。”十二曰威迟,刘梦得诗:“柳动御沟清,威迟堤上行。”韩公《南海庙碑》:“蜿蜿蛇蛇”,亦然也。则欧公正用韩诗,朝佐不暇寻绎之尔。

 

容斋诗话补辑

  敕勒歌 鲁直《题阳关图》诗云:“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又《集》中有《书韦深道诸帖》云:“斛律明月,胡儿也,不以文章显,老胡以重兵困敕勒川,召明月作歌以排闷。仓卒之间,语奇壮如此,盖率意道事实耳。”予按《古乐府》有《敕勒歌》,以为齐高欢攻周玉壁而败,恚愤疾发,使斛律金唱《敕勒》,欢自和之。其歌本鲜卑语,词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鲁直所题及诗中所用,盖此也。但误以斛律金为明月。明月名光,金之子也。欢败于玉壁,亦非困于敕勒川。(《容斋随笔》卷一,下同)

  解释经旨 解释经旨,贵于简明,惟孟子独然。其称《公刘》之诗:“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而释之之词,但云:“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其称《烝民》之诗:“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而引孔子之语以释之,但曰:“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用两“故”字,一“必”字,一“也”字,而四句之义昭然。彼训“曰若稽古”三万言,真可覆酱瓿也。

  李太白 世俗多言李太白在当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予按李阳冰作太白《草堂集序》云:“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公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为序。”又李华作《太白墓志》,亦云:“赋《临终歌》而卒。”乃知欲传良不足信,盖与谓杜子美因食白酒牛炙而死者同也。(《容斋随笔》卷三,下同)

  太白雪谗 李太白以布衣入翰林,既而不得官。《唐史》言高力士以脱靴为耻,摘其诗以激杨贵妃,为妃所沮止。今集中有《雪谗诗》一章,大率载妇人淫乱败国,其略云:“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坦荡君子,无悦簧言。”又云:“妲己灭纣,褒女惑周。汉祖吕氏,食其在傍。秦皇太后,毐亦淫荒。螮蝀作昏,遂掩太阳。万乘尚尔,匹夫何伤。词殚意穷,心切理直。如或妄谈,昊天是殛。”予味此诗,岂非贵妃与禄山淫乱,而白曾发其奸乎?不然,则“飞燕在昭阳”之句,何足深怨也?

  商 颂 宋自微子至戴公,礼乐废坏。正考甫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太师,后又亡其七,至孔子时,所存才五篇尔。宋,商王之后也,于先代之诗如是,则其他可知。夫子所谓“商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盖有叹于此。杞以夏后之裔,至于用夷礼,尚何有于文献哉?郯国小于杞、宋,少昊氏远于夏、商,而凤鸟名官,郯子枚数不忘,曰:“吾祖也,我知之。”其亦贤矣。

  诗 什 《诗·二雅》及《颂》前三卷题曰:“某诗之什。”陆德明释云:“歌诗之作,非止一人,篇数既多,故以十篇编为一卷,名之为什。”今人以诗为篇什,或称誉他人所作为佳什,非也。(《容斋随笔》卷五)

  绿竹青青 毛公解《卫诗·淇奥》,分绿竹为二物,曰:“绿,王刍也;竹,萹竹也。”《韩诗》:竹字作,音徒沃反,亦以为萹筑。郭璞云:“王刍,今呼白脚莎,即菉蓐豆也。萹竹似小藜,赤茎节,好生道旁,可食。”又云:“有草似竹,高五六尺,淇水侧人谓之菉竹。”按此诸说,皆北人不见竹之语耳。《汉书》:“下淇园之竹以为楗。”寇恂为河内太守,伐淇园竹为矢百余万。《卫诗》又有“藋藋竹竿,以钓于淇”之句,所谓绿竹,岂不明甚,若白脚莎、菉豆,安得云猗猗青青哉?(《容斋随笔》卷五)

  陶渊明 陶渊明高简闲靖,为晋、宋第一辈人。语其饥则箪瓢屡空,瓶无储粟;其寒则裋褐穿结,絺绤冬陈;其居则环堵萧然,风日不蔽。穷困之状,可谓至矣。读其《与子俨等疏》云:“恨室无莱妇,抱兹苦心。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管仲、鲍叔,分则无猜,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然则犹有庶子也。《责子》诗云:“雍端年十三。”此两人必异母尔。渊明在彭泽,悉令公田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其自叙亦云:“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犹望一稔而逝,然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即自免去职。所谓秫粳,盖未尝得颗粒到口也,悲夫!(《容斋随笔》卷八,下同)

  韩文公佚事 韩文公自御史贬阳山,新旧二《唐史》,皆以为坐论宫市事。按公《赴江陵途中诗》,自叙此事甚详,云:“是年京师旱,田亩少所收。有司恤经费,未免烦诛求。传闻闾里间,赤子弃渠沟。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适会除御史,诚当得言秋。拜疏移阁门,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下言畿甸内,根本理宜优。积雪验丰熟,幸宽待蚕麰。天子恻然感,司空叹绸缪。谓言即施设,乃反迁炎洲。”皇甫湜作《公神道碑》云:“关中旱饥,人死相枕藉。吏刻取恩,先生列言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请宽民徭而免田租,专政者恶之,遂贬。”然则不因论宫市明甚。碑又书三事云:“公为河南令,魏、郓、幽、镇各为留邸,贮潜卒以槖罪亡,公将擿其禁,断民署吏,俟旦发,留守尹大恐,遽止之,是后郓邸果谋反,将屠东都,以应淮、蔡。及从讨元济,请于裴度,须精兵千人,间道以入,必擒贼。未及行,李愬自文城夜入,得元济。三军之士,为公恨。复谓度曰:今借声势,王承宗可以辞取,不烦兵矣。得柏耆,口授其词,使耆执笔书之,持以入镇州,承宗遂割德、棣二州以献。”李翱作公行状,所载略同。而《唐书》并逸其事,且以镇州之功,专归柏耆,岂非未尝见湜文集乎?《资治通鉴》亦仅言耆以策干愈,愈为白度,为书遣之耳。

  玉蕊杜鹃 物以希见为珍,不必异种也。长安唐昌观玉蕊,乃今玚花,又名米囊,黄鲁直易为山矾者。润州鹤林寺杜鹃,乃今映山红,又名红踯躅者。二花在江东弥山亘野,殆与榛莽相似。而唐昌所产,至于神女下游,折花而去,以践玉峰之期;鹤林之花,至以为外国僧钵中所移,上玄命三女下司之,已逾百年,终归阆苑。是不特土俗罕见,虽神仙亦不识也。王建《宫词》云:“太仪前日暖房来,嘱向昭阳乞药栽。敕赐一窠红踯躅,谢恩未了奏花开。”其重如此,盖宫禁中亦鲜云。(《容斋随笔》卷一○)

  周南召南 《毛诗序》曰:“《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据文义,“周公”、“召公”二“公”字,皆合为“南”字,则与上下文相应,盖简策误耳。“王者之风”,恐不当系之周公,而“先王之所以教”,又与“召公”自不相涉也。(《容斋随笔》卷一一)

  王珪李靖 杜子美《送重表侄王评事》诗云:“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隋朝大业末,房杜俱交友。长者来在门,荒年自糊口。家贫无供给,客位但箕帚。俄顷羞颇珍,寂寥人散后。”云云。“上云天下乱,宜与英俊厚。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风云合,龙虎一吟吼。愿展丈夫雄,得辞儿女丑。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户牖。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夫人常肩舆,上殿称万寿。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观此诗,疑指王珪。珪相唐太宗,赠礼部尚书。然细考其事,大不与史合。蔡絛《诗话》引《唐书·列女传》云:“珪母卢氏,识房、杜必贵。”质之此诗,则珪母乃杜氏也。《桐江诗话》云:“不特不姓卢,乃珪之妻,非母也。”予按《唐列女传》元无此事,珪传末只云:“始隐居时,与房玄龄、杜如晦善,二人过其家,母李窥之,知其必贵。”蔡说妄云有传,又误以李为卢,皆不足辨。但唐高祖在位日,太子建成与秦王不睦,以权相倾。珪为太子中允,说建成曰:“秦王功盖天下,中外归心,殿下但以长年,位居东宫,无大功以镇服海内,今刘黑闼散亡之余,宜自击之,以取功名。”建成乃请行。其后杨文干之事起,高祖责以兄弟不睦,归罪珪等而流之。太宗即位,乃召还任用。久之,宴近臣于丹霄殿,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征,昔为仇雔,不谓今日得同此宴。”上曰:“珪、征尽心所事,我故用之。”然则珪与太宗非素交明矣。《唐书》载李氏事,亦采之小说,恐未必然,而杜公称其祖姑事,不应不实。且太宗时宰相,别无王姓者,真不可晓也。(《容斋随笔》卷一二)

  吴激小词 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张总侍御家集。出侍儿佐酒,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赋长短句纪之,闻者挥涕。其词曰:“南朝千古伤心地,还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相遇,仙姿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湿泪,同是天涯。”激字彦高,米元章婿也。(《容斋随笔》卷一三,下同)

  东坡罗浮诗 东坡游罗浮山,作诗示叔党,其末云:“负书从我盍归去,群仙正草新宫铭。汝应奴隶蔡少霞,我亦季孟山玄卿。”坡自注曰:“唐有梦书《新宫铭》者,云紫阳真人山玄卿撰。其略云:‘良常西麓,原泽东泄。新宫宏宏,崇轩。’又有蔡少霞者,梦人遗书碑铭曰:‘公昔乘鱼车,今履瑞云,躅空仰涂,绮辂轮囷。’其末题云,五云书阁吏蔡少霞书。”予案唐小说薛用弱《集异记》载蔡少霞梦人召去,令书碑,题云:《苍龙溪新宫铭》,紫阳真人山玄卿撰。其词三十八句,不闻有五云阁之说。鱼车瑞云之语,乃《逸史》所载陈幼霞事,云苍龙溪主欧阳其撰。盖坡公误以幼霞为少霞耳。玄卿之文,严整高妙,非神仙中人嵇叔夜、李太白之流不能作。今纪于此,云:“良常西麓,源泽东泄。新宫宏宏,崇轩。雕珉盘础,镂檀竦楶。碧瓦鳞差,瑶阶肪截。阁凝瑞雾,楼横祥霓。驺虞巡徼,昌明捧闑。珠树规连,玉泉矩泄。灵飙遐集,圣日俯晰。太上游储,无极便阙。百神守护,诸真班列。仙翁鹄立,道师冰洁。饮玉成浆,馔琼为屑。桂旗不动,兰幄互设。妙乐竞奏,流铃间发。天籁虚徐,风箫泠澈。凤歌谐律,鹤舞会节。三变玄云,九成绛雪。易迁徒语,童初讵说。如毁乾坤,自有日月。清宁二百三十一年四月十二日建。”予顷作广州《三清殿碑》,仿其体为铭诗曰:“天池北阯,越领东鹿。银宫旟旟,瑶殿矗矗。陛纳九齿,阊披四目。楯角储清,檐牙袤缛,雕牖谽閜,镂楹熠煜。元尊端拱,泰上秉箓。绣黼周张,神光睟穆。宝帐流黄,温幈结绿。翠凤于旗,紫霓溜褥。星伯振鹭,仙翁立鹄。昌明侍几,眉连捧纛。月节下堕,曦轮旁烛。冻雨清尘,矞云散縠。钧籁虚徐,流铃禄续。童初渟瀯,勾漏蓄缩。岳君有衡,海帝维儵。中边何护,时节朝宿。飓母沦威,裛妃谢毒。丹厓罢徼,赤子累福。亿龄圣寿,万世宋箓。”凡四十句,读者或许之,然终不近也。

  张文潜论诗 前辈议论,有出于率然不致思而于理近碍者。张文潜云:“《诗》三百篇,虽云妇人女子小夫贱隶所为,要之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床下’,于七月已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于文章者能为之邪?”予谓《三百篇》固有所谓女妇小贱所为,若周公、召康公、穆公、卫武公、芮伯、凡伯、尹吉甫、仍叔、家父、苏公、宋襄公、秦康公、史克、公子奚斯,姓氏明见于大序,可一概论之乎?且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本自言农民出入之时耳,郑康成始并入下句,皆指为蟋蟀,正已不然,今直称此五句为深于文章者,岂其余不能过此乎?以是论《诗》隘矣。(《容斋随笔》卷一四,下同)

  扬之水 《左传》所载列国人语言书讯,其辞旨如出一手。说者遂以为皆左氏所作,予疑其不必然,乃若润色整齐,则有之矣。试以《诗》证之:《扬之水》三篇,一《周诗》,一《郑诗》,一《晋诗》,其二篇皆曰“不流束薪”,“不流束楚”。《邶》之《谷风》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雅》之《谷风》曰“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在南山之阳”,“在南山之下”,“在南山之侧”;“在浚之郊”,“在浚之都”,“在浚之城”;“在河之浒”,“在河之漘”,“在河之涘”;“山有枢,隰有榆”,“山有苞栎,隰有六駮”,“山有蕨薇,隰有杞桋”;“言秣其马”,“言采其虻”,“言观其旂”,“言韔其弓。”皆杂出于诸诗,而兴致一也。盖先王之泽未远,天下书同文,师无异道,人无异习,出口成言,皆止乎礼义,是以不谋而同尔。

  次山谢表 元次山为道州刺史,作《舂陵行》,其序云:“州旧四万余户,经贼以来,不满四千,大半不胜赋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期限者罪至贬削’。于戏!若悉应其命,则州县破乱,刺史欲焉逃罪?若不应命,又即获罪戾。吾将静以安人,待罪而已。”其辞甚苦,大略云:“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木皮。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催期。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安人天子命,符节我所持。逋缓违诏令,蒙责固所宜。”又《贼退示官吏》一篇,言贼攻永破邵,不犯此州,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其诗云:“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二诗忧民惨切如此。故杜老以为:“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参错天下为邦伯,天下少安,立可待矣。”遂有“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之句。今《次山集》中,载其《谢上表》两通,其一云:“今日刺史,若无武略,以制暴乱;若无文才,以救疲弊;若不清廉,以身率下;若不变通,以救时须,则乱将作矣。臣料今日州县堪征税者无几,已破败者实多,百姓恋坟墓者盖少,思流亡者乃众,则刺史宜精选谨择以委任之,固不可拘限官次,得之货贿出之权门者也。”其二云:“今四方兵革未宁,赋敛未息,百姓流亡转甚,官吏侵刻日多,实不合使凶庸贪猥之徒,凡弱下愚之类,以货赂权势,而为州县长官。”观次山表语,但因谢上而能极论民穷吏恶,劝天子以精择长吏,有谢表以来,未之见也。世人以杜老褒激之故,或稍诵其诗,以《中兴颂》故诵其文,不闻有称其表者,予是以备录之,以风后之君子。次山临道州,岁在癸卯,唐代宗初元广德也。

  王孙赋 王延寿《王孙赋》,载于《古文苑》,其辞有云“颜状类乎老翁,躯体似乎小儿”,谓猴也。乃知杜诗“颜状老翁为”盖出诸此。(《容斋续笔》卷一)

  秋兴赋 宋玉《九辩》词云:“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潘安仁《秋兴赋》引其语,继之曰:“送归怀慕徒之恋,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遭一涂而难忍。”盖畅演厥旨,而下语之工拙,较然不侔也。(《容斋续笔》卷三,下同)

  诗国风秦中事 《周》、《召》二南、《豳风》皆周文、武、成王时诗,其所陈者秦中事也。所谓沼沚洲涧之水,蘋蘩藻荇之菜,疑非所有。既化行江、汉,故并江之永,汉之广,率皆得言之欤?《摽有梅》之诗,不注释梅,而《秦风·终南》诗:“终南何有,有条有梅”。毛氏云:“梅,楠也。”笺云:“名山高大,宜有茂木。”今之梅与楠异,亦非茂木,盖毛、郑北人不识梅耳。若《上林赋》所引江篱、蘼芜、揭车、蘘荷、荪、若、薠、芋之类,自是侈辞过实,与所谓八川东注太湖者等也。

  燕 说 黄鲁直和张文潜八诗,其二云:“谈经用燕说,束弃诸儒传。滥觞虽有罪,末派弥九县。”大意指王氏新经学也。燕说出于《韩非子》,曰先王有郢书,而后世多燕说。又引其事曰:“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谓持烛者曰:‘举烛。’已而误书‘举烛’二字,非书本意也。燕相受书,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者举贤而用之。’遂以白上,王大说,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鲁直以新学多穿凿,故有此句。

  作诗先赋韵 南朝人作诗多先赋韵,如梁武帝华光殿宴饮连句,沈约赋韵,曹景宗不得韵,启求之,乃得竞、病两字之类是也。予家有《陈后主文集》十卷,载王师献捷,贺乐文思,预席群僚,各赋一字,仍成韵,上得盛、病、柄、令、横、映、敻、并、镜、庆十字,宴宣猷堂,得迮、格、白、赫、易、夕、掷、斥、坼、哑十字,幸舍人省,得日、谧、一、瑟、毕、讫、橘、质、帙、实十字。如此者凡数十篇。今人无此格也。(《容斋续笔》卷五)

  严武不杀杜甫 《新唐书·严武传》云:“房琯以故宰相为巡内刺史,武慢倨不为礼,最厚杜甫,然欲杀甫数矣,李白为《蜀道难》者,为房与杜危之也。”甫传云:“武以世旧待甫,甫见之,或时不巾。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衔之,一日欲杀甫,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旧史》但云:“甫性褊躁,尝凭醉登武床,斥其父名,武不以为忤。”初无所谓欲杀之说,盖唐小说所载,而《新书》以为然。予按李白《蜀道难》,本以讥章仇兼琼,前人尝论之矣。甫集中诗,凡为武作者几三十篇,送其还朝者,曰“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喜其再镇蜀,曰“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此犹是武在时语。至《哭其归榇》及《八哀诗》“记室得何逊,韬钤延子荆”,盖以自况,“空余老宾客,身上愧簪缨”,又以自伤。若果有欲杀之怨,必不应眷眷如此。好事者但以武诗有“莫倚善题鹦鹉赋”之句,故用证前说,引黄祖杀祢衡为喻,殆是痴人面前不得说梦也,武肯以黄祖自比乎!(《容斋续笔》卷六)

  五十弦瑟 李商隐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说者以为锦瑟者,令狐丞相侍儿小名,此篇皆寓言,而不知五十弦所起。刘昭《释名》箜篌云:“师延所作靡靡之乐,盖空国之侯所作也。”段安节《乐府录》云:“箜篌乃郑、卫之音,以其亡国之声,故号空国之侯,亦曰坎侯。”吴兢《解题》云:“汉武依琴造坎侯,言坎坎应节也。后讹为箜篌。”予按《史记·封禅书》云:“汉公孙卿为武帝言:‘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于是武帝召歌儿,作二十弦及空侯。”应劭曰:“帝令乐人侯调始造此器。”《前汉·郊祀志》备书此事,言“空侯瑟自此起。”颜师古不引劭所注,然则二乐本始,晓然可考,虽刘、吴博洽,亦不深究,且“空”元非国名,其说尤穿凿也。《初学记》、《太平御览》编载乐事,亦遗而不书。《庄子》言“鲁遽调瑟,二十五弦皆动”,盖此云。《续汉书》云“灵帝胡服作箜篌”,亦非也。(《容斋续笔》卷七)

  韩婴诗 《前汉书·儒林传》叙《诗》云,汉兴,申公作《鲁诗》,后苍作《齐诗》,韩婴作《韩诗》。又云,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婴为文帝博士,景帝时至常山太傅,推诗人之意,作《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归一也。武帝时,与董仲舒论于上前,精悍分明,仲舒不能难。其后韩氏有王吉、食子公、长孙顺之学。《艺文志·韩家诗经》二十八卷,《韩故》三十六卷,《内传》四卷,《外传》六卷,《韩说》四十一卷,今惟存《外传》十卷。庆历中,将作监主簿李用章序之,命工刊刻于杭,其末又题云:“蒙文相公改正三千余字。”予家有其书,读首卷第二章,曰:“孔子南游适楚,至于阿谷,有处子佩瑱而浣者。孔子曰:‘彼妇人其可与言矣乎!’抽觞以授子贡,曰:‘善为之辞。’子贡曰:‘吾将南之楚,逢天暑,愿乞一饮以表我心。’妇人对曰:‘阿谷之水流而趋海,欲饮则饮,何问妇人乎?’受子贡觞,迎流而挹之,置之沙上,曰:‘礼固不亲授。’孔子抽琴去其轸,子贡往请调其音。妇人曰:‘吾五音不知,安能调琴?’孔子抽絺绤五两以授子贡,子贡曰:‘吾不敢以当子身,敢置之水浦。’妇人曰:‘子年甚少,何敢受子?子不早去,今窃有狂夫守之者矣。’《诗》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此之谓也。”观此章,乃谓孔子见处女而教子贡以微词三挑之,以是说《诗》,可乎?其谬戾甚矣,他亦无足言。(《容斋续笔》卷八)

  天生对偶 旧说以红生白熟、脚色手纹、宽焦薄脆之属,为天生偶对。触类而索之,得相传名句数端,亦有经前人纪载者,聊疏于此,以广多闻。如“三川太守,四目老翁”,“相公公相子,人主主人翁”,“泥肥禾尚瘦,昼短夜差长”,“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北斗七星三四点,南山万寿十千年”,“迅雷风烈风雷雨,绝地天通天地人”,“筵上枇把,本是无声之乐;草间蚱蜢,还同不系之舟”,皆绝工者。又有用书语两句而证以俗谚者,如“尧之子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谚曰“外甥多似舅”,“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谚曰“便重不便轻”之类是也。(《容斋续笔》卷一二)

  玉川月蚀诗 卢仝《月蚀诗》,唐史以谓讥切元和逆党,考韩文公效仝所作,云元和庚寅岁十一月。是年为元和五年,去宪宗遇害时尚十载。仝云:“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说者谓“董秦”即李忠臣,尝为将相而臣朱泚,至于亡身,故企鄙之。东坡以为:“当秦之镇淮日,代宗避吐蕃之难出狩,追诸道兵,莫有至者。秦方在鞠场,趣命治行,诸将请择日,秦曰:‘父母有急难,而欲择日乎?’即倍道以进。虽末节不终,似非无功而食禄者。”近世有严有翼者,著《艺苑雌黄》,谓坡之言非也,秦守节不终,受泚伪官,为贼居守,何功之足云?诗讥刺当时,故言及此。坡乃谓非无功而食禄,谬矣!有翼之论,一何轻发至诋坡公为谬哉!予按是时秦之死二十七年矣,何为而追刺之?使仝欲讥逆党,则应首及禄山与泚矣。窃意元和之世,吐突承璀用事,仝以为嬖幸擅位,故用董贤、秦宫辈喻之,本无预李忠臣事也。记前人似亦有此说,而不能省忆其详。(《容斋续笔》卷一五,下同)

  注书难 注书至难,虽孔安国、马融、郑康成、王弼之解经,杜元凯之解《左传》,颜师古之注《汉书》,亦不能无失。王荆公《诗新经》,“八月剥枣”解云:“剥者,剥其皮而进之,所以养老也。”毛公本注云:“剥,击也。”陆德明音普卜反。公皆不用。后从蒋山郊步至民家,问其翁安在?曰:“去扑枣。”始悟前非。即具奏乞除去十三字,故今本无之。洪庆善注《楚辞·九歌·东君》篇:“縆瑟兮交鼓,箫钟兮瑶簴。”引《仪礼·乡饮酒》章“问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为比,云:“箫钟者,取二乐声之相应者互奏之。”即镂板,置于坟庵,一蜀客过而见之,曰:“一本箫作,《广韵》训为击也。盖是击钟,正与縆瑟为对耳。”庆善谢而亟改之。政和初,蔡京禁苏氏学,蕲春一士独杜门注其诗,不与人往还。钱伸仲为黄冈尉,因考校上舍,往来其乡,三进谒然后得见。首请借阅其书,士人指案侧巨编数十,使随意抽读,适得《和杨公济梅花》十绝:“月地云阶漫一尊,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注云:“玉奴,齐东昏侯潘妃小字。临春、结绮者,陈后主三阁之名也。”伸仲曰:“所引止于此耳?”曰:“然。”伸仲曰:“唐牛僧孺所作《周秦行纪》,记入薄太后庙,见古后妃辈,所谓月地云阶见洞仙,东昏以玉儿故,身死国除,不拟负他,乃是此篇所用。先生何为没而不书?”士人恍然失色,不复一语,顾其子然纸炬悉焚之。伸仲劝使姑留之,竟不可。曰:“吾枉用工夫十年,非君几贻士林嗤笑。”伸仲每谈其事,以戒后生。但玉奴乃杨贵妃自称,潘妃则名玉儿也。剥枣之说,得于吴说、傅朋,箫钟则庆善自言也。绍兴初,又有傅洪秀才注坡词,镂板钱塘,至于“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不能引“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之句。“笑怕蔷薇罥”,“学画鸦黄未就”,不能引《南部烟花录》,如此甚多。

  南陔六诗 《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邱》、《由仪》六诗,毛公为《诗诂训传》,各置其名,述其义,而亡其辞。《乡饮酒》、《燕礼》云“笙入堂下,磐南北面立。乐奏《南陔》、《白华》、《华黍》”,“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蘋》、《采蘩》。”窃详文意,所谓歌者,有其辞所以可歌,如《鱼丽》、《嘉鱼》、《关雎》以下是也;亡其辞者不可歌,故以笙吹之,《南陔》至《由仪》是也。有其义者,谓“孝子相戒以养”、“万物得由其道”之义,亡其辞者,元未尝有辞也。郑康成始以为及秦之世而亡之。又引《燕礼》“升歌《鹿鸣》、下管《新宫》”为比,谓《新宫》之诗亦亡。按《左传》宋公享叔孙昭子,赋《新宫》。杜注为逸诗,则亦有辞,非诸篇比也。陆德明音义云:“此六篇盖武王之诗,周公制礼,用为乐章,吹笙以播其曲。孔子删定在三百一十一篇内。及秦而亡。”盖祖郑说耳。且古《诗》删及逸不存者多矣,何独列此六名于大序中乎?束皙《补亡》六篇,不可作也。《左传》叔孙豹如晋,晋侯享之,金奏《肆夏》、《韶夏》、《纳夏》,工歌《文王》、《大明》、《帛》、《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夏》者乐曲名,击钟而奏,亦以乐曲无辞,故以金奏,若六诗则工歌之矣,尤可证也。

  思颍诗 士大夫发迹垄亩,贵为公卿,谓父祖旧庐为不可居,而更新其宅者多矣。复以医药不便,饮膳难得,自村疃而迁于邑,自邑而迁于郡者亦多矣。唯翩然委而去之,或远在数百千里之外,自非大不得已,则举动为不宜轻。若夫以为得计,又从而咏歌夸诩之,著于诗文,是其一时思虑,诚为不审,虽名公钜人,未能或之免也。欧阳公,吉州庐陵人,其父崇公,葬于其里之泷冈,公自为《阡表》,纪其平生。而公中年乃欲居颍,其《思颍诗序》云:“予自广陵得请来颖,爱其民淳讼简,土厚水甘,慨然有终焉之志。尔来思颖之念,未尝少忘于心,而意之所存,亦时时见于文字。乃发旧稿,得南京以后诗十余篇,皆思颍之作,以见予拳拳于颍者,非一日也。”又《续诗序》云:“自丁家难,服除,入翰林为学士,忽忽八年间,归颍之志虽未遂,然未尝一日少忘焉。至于今,年六十有四,免并得蔡,蔡、颍连疆,因得以为归老之渐。又得在毫及青十有七篇,附之,时熙宁三年也。”公次年致仕,又一年而薨,其逍遥于颍,盖无几时,惜无一语及于松楸之思。崇公惟一子耳,公生四子,皆为颍人,泷冈之上,遂无复有子孙临之,是因一代贵达,而坟墓乃隔为他壤。予每读二序,辄为太息。嗟乎!此文不可作也。若东坡之居宜兴,乃因免汝州居住而至,其后自海外北还,无以为归,复暂至常州,已而捐馆。文定公虽居许,而治命反葬于眉山云。(《容斋续笔》卷一六)

 
作者:洪迈 录校制作:恶人谷珠楼 版本:终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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