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街上听见有人叫我“老头儿”,我赶快掉头向两边张望,直到确信真的喊的是我之后,我真是又惊又喜,惊喜交加了。 “嘻嘻,我是个老头儿了!” 我逢人便说,炫耀我这顶从来没有戴过的头衔,生怕别人不相信似的。 我对自己的印象,总是缺乏自知之明,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在学校读书,我是班上最小的学生。在地下党成都市委领导的枟学生报枠工作时,别人的年龄都比我大一二十岁,都叫我“问题儿童”。解放以后,在全省的团县委书记中,我又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在同辈人中,我有很多大姐、大哥,却很难找到一个弟弟。那个时候,对于咳咳嗽嗽的老人,我以为他们生下来就这个样子,想也没有想过他们也有过童年和青年的时光。 后来,喊我“老头儿”的人越来越多了。“老头儿”并不单调,五花八门的称呼都有,有的在前面加一点形容词,有的在后面加一点副词。“臭老头儿”、“昏老头儿”、“孬老头儿”、“死老头儿”、“老家伙”、“老天真”、“老不死的”,喊起来情真意切,听起来亲昵无间。同辈人中和我称兄道弟,也要加一个“老”字,是谓“老兄”。青年人尊我为师,叫我“老师”,虽然我从未教过书,也心领神会了。总而言之,都带一个“老”字,让我清醒地看到了我的现状,我确实老了。 我是老了。我的女儿已经进入中年,我的外孙女儿已经进了小学,我还不老吗?年轻的时候,我从不生病,从不看病,现在只消感冒一发作,什么病都来了,牙掉光了走路也蹒跚了,我还不老吗?我的同辈一个个先后离休退休,有的陆陆续续见马克思去了,我还不老吗?我成了我们单位上年龄最大的一名老将。有时开大会,我便产生出一种“三世同堂”的感觉,我暗暗诅咒道:“你这老头儿,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呢?你还不走呀!” 我服老了。可是有些青年朋友安慰我说:“老师,你不老,你还有一颗不灭的童心,你的诗,童心永驻。”“老师,我们怎么也看不出你老了呢?” 我衷心感谢这些青年朋友们的良好的祝愿。我相信他们说的这番话是真诚的、热情的,他们是按照他们的经历,他们的心情来表达他们的心愿的,我从中得到了慰藉和鼓舞。我相信我的诗中会有一些青春的留盼,特别是我和青年朋友在一起的时候。 然而他们毕竟是青年,是我的昨天,他们根本无法体会老年人的心态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我自己呢,过去也从没有领会过。 记得有一次,一位青年时代的老友来访,我们随意地交谈起来: “想不到,一晃眼便老了,岁月不饶人啊!” “是呀,老兄,是老了,头发、胡须都快白了!唉!” “老兄,好好保养身体,也许还可以再活一二十年呢!” “行吗?” “争取再活十年没有问题吧?” 忽有所动,我便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老友大惑不解,“这话有什么好笑呢?” 我抓住老年人的心态了。 试问,一个年轻人,中年人,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如果我倒退十年,我想也想不到这上面去呀!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去掉一切不切合实际的幻想,使生活的步履走得更加稳重更加踏实。这便是老年人的心态。 今逢六十花甲,此时此刻,我有什么感受呢?没有忧愁,没有悲伤,心里充满了新生的快乐。真的吗?真的。“老”字对我来说,不是贬,而是褒。老,是一个特定的概念,但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在现代社会中,六十岁不是生命的终点,甚至一百岁也不是生命的终点,六十岁的老人在一百岁的老人的心目中,怎么也“老”不起来。话又说回来,六十岁毕竟是一个生命的转折期,即使生命的延续只有一二十年,但毕竟又是另一种活法。以前是在职在岗,现在是离职休养;以前是忙忙碌碌,现在是逍遥自在。在生命的旅途中,六十岁既是终点,又是起点。和火辣辣的青春告别之后,我便站在成熟的起跑线上。是的,我成熟了,再也不会浪费我的青春了,我将有计划地开支我的岁月,我将有意识地健步地积累和珍惜年华,让它向纵深发展。我还有许多青年时期学不到的和做不到的事情,需要把它一一排入我的日程,我将满腔热忱地进入我的第二个黄金时代。 于是我觉得“老”是可以转换的,于是我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年轻了。 这当然是一种老年人的心态,正如我年轻的时候希望我快快长大的心态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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