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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和他的丞相们

 红瓦屋图书馆 2012-06-22
汉武帝和他的丞相们
姜鹏
▲汉武帝画像
▲《汉书》
▲四神纹玉雕铺首(茂陵旧物)
▲汉武帝茂陵
▲茂陵石马
▲茂陵石虎
▲公孙弘
  ◆姜 鹏

  一 【相府客馆的兴废】

  《汉书·公孙弘传》中提到,公孙弘被汉武帝任命为丞相后,曾在相府建造客馆,开东阁门延接贤士,用自己的俸禄供养他们,咨以时务。如果熟悉汉武帝时期的历史背景,就会知道,公孙弘这一招贤纳士的举措,是对汉武帝大兴功业、大批量选拔人才政策的呼应。所以班固在同书《严助传》中,以“朝廷多事,屡举贤良文学之士”,作为公孙弘建造相府客馆起因的补充说明。

  公孙弘延聘贤士的本意,是想从他们身上汲取智慧,以便和汉武帝讨论相关国策的制定。公孙弘每次朝觐奏议,应该都曾事先吸纳过这些贤士的建议。汉武帝也经常派自己身边的贤良文学之士,和公孙弘等大臣辩论,所谓“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汉书·严助传》)。中是指汉武帝身边的贤良文学,外是指公孙弘等大臣们。如前所述,公孙弘的很多论辩观点来自相府客馆中的谋士们,但这些观点往往被汉武帝派出的贤才们驳倒。看来汉武帝招到的人才,还是比丞相府里的棋高一着。有一次公孙弘提议朝廷禁止民众挟持弓弩,却遭到汉武帝身边一位叫吾丘寿王的贤良文学之士的驳斥。《资治通鉴》在交待相府客馆缘起的时候,就选择了吾丘寿王驳斥公孙弘的故事,作为“大臣数诎”的注脚。

  这看上去是一个良好的政策形成机制。以丞相为代表的大臣们,先和身边的谋士商讨政策取向,然后在朝议上提出,和汉武帝的智囊就该项政策的利弊进行论辩。双方以“义理之文”往复论难,摆事实,讲道理。但有意思的是,就现有史料来看,当汉武帝和公孙弘意见相左时,辩论总是以公孙弘的失败而告终。这是为什么?真是因为公孙弘招致的贤士水准低、见识浅吗?不妨就公孙弘和汉武帝之间的关系,做一番考察。

  公孙弘早年在滨海地区替人放猪,四十多岁才有机会学些《春秋》杂说。谁想就这么一位穷酸老儒,着实走了一把老来红的大运。公孙弘七十岁那年参加人才选拔考试,答卷被汉武帝亲自从下等行列擢拔为上等。此后仅用六年时间做到丞相,仕途之顺利,令人瞠目。

  公孙弘的成功,却深为司马迁不齿。《史记·儒林列传》揭露公孙弘的超速晋升秘诀,不过是“希世用事”,善于迎合罢了。仔细研究公孙弘的经历,会发现他这招“希世用事”的绝技,并非预先参悟,而是在和汉武帝交往过程中,不断练就的。汉武帝提拔公孙弘之初,正值汉帝国大肆开拓西南之际。但西南形势并不乐观,士卒逃叛、民众骚动,因战争与工役,死亡相属于道路。汉武帝派给公孙弘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考察西南。公孙弘回来后,就所见所闻实话实说,劝汉武帝放弃西南。谁知汉武帝并不欣赏这个建议,让公孙弘碰了个大钉子。此后公孙弘渐渐学会尽量不做出头鸟,每逢朝议,但开陈其端,不下断语。以后甚至发展到为迎合汉武帝而出卖其他公卿大臣,因此被汲黯当庭痛斥为“多诈而无情”。

  然而为士大夫不齿的公孙弘,却越来越受汉武帝赏识。在汉武帝的推动下,公孙弘创造了六年之内从穷酸老儒变身为帝国丞相的奇迹。做了丞相之后的公孙弘,开客馆延聘贤士,或许出自对职责的尽心。但他如此尽心地礼贤下士以汲取智慧,结果却为什么总是在廷辩中失败?这些光研究相府客馆本身解决不了的问题,在和公孙弘的行事风格合观之后,答案似乎可以浮出水面。“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以公孙弘为代表的大臣们的“诎”,恐怕并非真正的理屈词穷,而是不“诎”不足以凸显汉武帝的英明。卖“诎”或许正是一门官场诀窍。前面提到公孙弘曾建议禁止民众挟持弓弩,后来汉武帝夺取匈奴地盘建造朔方城,公孙弘一开始也表示反对。但这几次廷辩,公孙弘都是一遭问难,随即屈服,从未进一步坚持过自己的主张。相府客馆于是乎成为议政的点缀品。

  就这么一个点缀品,后来还是遭到了废弃。公孙弘在相位四年左右时间,寿终正寝。《汉书·公孙弘传》在叙述完公孙弘的去世之后,有这样一段话:“其后李蔡、严青翟(按,即庄青翟,《汉书》避汉明帝刘庄讳,改庄为严)、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继踵为丞相,自蔡至庆,丞相府客馆邱虚而已。至贺、屈氂时,坏以为马廐、车库、奴婢室矣!”汉武帝时代继公孙弘为相的,有李蔡、庄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六人。从李蔡到石庆为相期间,相府客馆逐渐化为丘墟,再也没有贤才入驻。到后两任丞相公孙贺、刘屈氂时代,曾经人才济济、相与商讨国家大计的相府客馆,竟然变成了马厩、车库,和奴婢的住室。但客馆被废置的原因是什么?史无明文。我以为,它的衰弱并不是公孙弘去世之后才开始的,而是在公孙弘担任丞相期间就已经开始了。

  有一件事值得注意。就在公孙弘去世前不久,淮南王刘安因“谋反罪”被告发,牵连甚广。公孙弘闻讯寝食难安,抱病呈写奏章,向汉武帝表示,自己身为丞相,没把臣子们带领好,致使诸侯叛逆,因此深感愧疚。公孙弘和刘安并无交往,应该不是怕受牵连而寝食难安。真正让公孙弘感到寝食难安的,应该是刘安获罪的原由。所谓刘安“谋反”,是一桩冤案(说见拙著《汉武帝的三张面孔》第三讲)。当时正处于汉武帝加强中央集权、打击诸侯王势力的关键时刻,刘安获罪的真正原由,是他豢养了大批门客,有着不可低估的私人势力。刘安很有当年战国四公子的风范,班固说他“折节下士,招致英隽以百数”,然而也正因如此,让“天子切齿”(《汉书·游侠传》)。汉武帝对于贵族豢养门客、培植私人势力的痛恨,一定让很多大臣印象深刻,所以才有“卫霍改节”一说。指的是像卫青、霍去病这样有卓越功勋的人,都不敢私自养士,以免触动汉武帝的神经。

  公孙弘听说刘安被整治而寝食难安,原因或许也正在于此。尽管他的相府客馆是个点缀品,尽管他身边谋士的智慧,在汉武帝面前看上去是那么不堪一击,但私养门客这点,还是犯了忌讳。在汉武帝强化皇权的政治大框架下,相府客馆被废弃的命运,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公孙弘身后,相府客馆的废弃,表征着相权向皇权缴械的“诚意”。然而汉武帝却并不打算“到此为止”。

  二  【丞相们的命运】

  前面所引班固介绍相府客馆命运的那段文字后面,其实还有一句话,全文是这样的:“其后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继踵为丞相,自蔡至庆,丞相府客馆邱虚而已。至贺、屈氂时,坏以为马廐、车库、奴婢室矣!唯庆以惇谨复终相位,其余尽伏诛云。”这段话分三个层次,前面两个分别为罗列公孙弘之后的丞相名单,和交待相府客馆命运,前文已经介绍过了。有意思的是第三个层次。班固笔锋一转,第三个层次又重新回到那六位丞相身上,交待他们的命运,说其中唯有石庆因忠厚谨慎终老相位,其余五位都未得善终。

  班固的这个叙述结构,至少有两点疑问。先说第一点。这段文字第一层和第三层都在讲几位丞相,却在中间插入关于相府客馆的描写。班固为什么不顺着丞相名单,把他们的命运交待了呢?如果我们尝试着把讲述客馆变迁的文字全部删去,会发现不仅不影响词句的完整性,反而使得文理更通顺。删去客馆命运后的文字就变成这样:“其后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继踵为丞相,唯庆以惇谨复终相位,其余尽伏诛云。”文意相扣,严丝合缝。班固为什么非要在中间插入相府客馆的命运?我想,班固正是要让相府客馆惨淡的结局,和六位丞相黯然的命运交相呼应,烘托出观察汉武帝时代的一个特殊窗口。在汉武帝的皇权威严下,丞相们不仅留不住相府客馆,连自身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第二个疑问和丞相们的命运有关。接替公孙弘的李蔡,在相位仅三年左右时间,因非法侵盗“国有”土地罪,自杀了。又是三年不到,后任丞相严青翟与御史大夫张汤讧斗,最终也是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生命。继而为相的赵周,同样在相位上呆了三年左右,最终成为汉武帝打击诸侯王、列侯势力的牺牲品,在狱中自杀。有这三位丞相的先例,就无怪乎当石庆因未能妥善处理流民问题而遭汉武帝痛斥时,就有人劝他自杀以谢罪。也无怪乎当汉武帝任命公孙贺为相时,公孙贺呜咽哽涕,长跪不起,不愿接受这个职位了。石庆因木知木觉、反应迟钝,最终没有自杀,侥幸躲过一劫。而在他之后的公孙贺和刘屈氂,却都因卷入巫蛊案,被汉武帝无情地斩杀了。

  这就是班固罗列的六位丞相的命运,三人自杀,二人被杀,一人差点自杀。如此悲情,汉武帝的丞相就没一个命好点的吗?其实公孙弘之后,汉武帝总共任命过七位丞相,刘屈氂之后还有一位田千秋。班固把名单列到刘屈氂,戛然而止,没把田千秋列进去。恰恰就是这位田千秋的命运,和前面六位大不相同。

  田千秋出现在巫蛊之祸后。巫蛊之祸,太子刘据遭栽赃陷害,被指利用巫术诅咒汉武帝。刘据为求自保,仓促起兵,却在兵败后自杀。这场裹挟着腥风血雨的人伦巨变,让迟暮之年的汉武帝陷入了沉思。官卑职微的田千秋假托神灵意旨,替太子鸣冤抱屈。田千秋的出现,正好给了汉武帝一个台阶,让他有了替太子平反的机会和借口。理顺了太子案,汉武帝在短短几个月内,把田千秋从极其低微的职位上,破格提拔为百僚之首的丞相,并封他为“富民侯”。汉武帝去世以后,田千秋仍然是丞相。直到汉昭帝元凤四年(前77年)薨逝,田千秋在相位上前后呆了十三个年头。在《汉书·公孙弘传》中,田千秋这位好命丞相,被班固选择性地遗忘了。班固为什么这么做?另外,又是什么造就了田千秋的命运,是他的才能、功绩远远胜过前几位丞相吗?

  从李蔡到刘屈氂这六位丞相,司马迁曾评价李蔡“为人在下中”,也批评石庆“无他大略为百姓言”。至于其他几位丞相的才能和功绩,司马迁也有一个总体评估:“武强侯庄青翟、高陵侯赵周等为丞相,皆以列侯继嗣,娖娖廉谨,为丞相备员而已,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于当世者。”(《史记·张丞相列传》)从司马迁的评价中,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第一,这些丞相都是些庸才;第二,他们只不过在朝廷上充当“备员”,对国家大事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那么田千秋和这六个人相比又如何?班固说田千秋“无他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也。”(《汉书·车千秋传》)既无才学,又无功劳,只不过替太子鸣冤恰巧符合了汉武帝的需求,因而拜相封侯。汉武帝去世后,霍光以大将军身份辅政,对这个阶段的丞相田千秋,《资治通鉴》评价道:“时政事一决大将军光,千秋居丞相位,谨厚自守而已。”依然因循守默,无所作为。看来论才能、功绩,田千秋并不比他的六位前任强。那为什么前六任命运如此不济,而田千秋却恰恰相反呢?看来关键原因不在这些丞相们身上,而在用这些丞相的汉武帝身上。自公孙弘之后,汉武帝为什么始终选择这些平庸之辈来担任丞相的要职?

  关于公孙弘这个人,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他是汉代历史上第一位布衣出身的丞相,在他之前的汉代十八位丞相都是贵族出身。汉武帝打破成例任用公孙弘,未必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公孙弘的学问才气实在寒碜,如前所述,四十余岁才开始学习《春秋》“杂说”,参加人才选拔的答卷,原先被考官置于下等,是汉武帝亲自把它擢拔到上等。汉武帝看中的是公孙弘的学问吗?不是,看中的是公孙弘这样的人物,容易驾驭。此后公孙弘的“官场成长记”,证明汉武帝的估量是正确的。从后几任丞相人选可以看出,汉武帝一直秉承着这个原则,丞相不在于有才能,而在于能为皇权所驾驭。

  汉武帝可能从来没想过要让这些丞相主导大汉帝国的政策走向,主导政策走向的,始终是他自己。在加强皇权的过程中,汉武帝任用酷吏,造成国内政治的紧张,庄青翟、赵周的死与此有关。对外政策上,汉武帝四面出击,开疆拓土,使得国库虚耗、百姓流离,石庆差点自杀,与此有关。此外,汉武帝又迷惑于方士,为求神慕仙而广营宫室、巡行封禅,更加强了社会财富的消耗。而且正是汉武帝的这种迷信心态为人利用,酿成了巫蛊之祸。公孙贺、刘屈氂正是死于巫蛊。所以这几位丞相的命运,几乎都与那个时代的政治危机息息相关。

  田千秋的命运不同,是因为他出现在汉武帝洗心革面之后。巫蛊之祸让汉武帝痛定思痛,开始彻底反省以往的所作所为,并颁布了著名的“轮台罪己诏”,终止了以往四面拓张、大开大阖的政策,决定转向休养生息。因此汉武帝在任命田千秋为相的同时,封他为“富民侯”。“富民”二字正透露着汉武帝改革国策的信息。所以,田千秋和李蔡等人,虽同为汉武帝时代的丞相,却属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其中的界限,即在于汉武帝的国策取向。李蔡等六人的命运是和穷兵黩武、骄奢淫侈的汉武帝时代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田千秋却不是。所以班固在《汉书·公孙弘传》中提到公孙弘的继任时,撇开了田千秋,而是让李蔡等六人和遭废弃的相府客馆一起,共同定格了汉武帝那个雄武拓张却民不聊生的特殊年代。

  (姜鹏教授正在央视《百家讲坛》讲授“汉武帝的三张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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