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 刘亮程
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听他打呼噜,很费劲地喘气。看他躬腰推门进来,一脸皱纹,眼皮耷拉,张开剩下两颗牙齿的嘴,对我说一句话。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他坐上席,我在他旁边,看着他颤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已经抓不住什么,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听他咳嗽,大口喘气——这就是数年之后的我自己。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
在一个家里,儿子守着父亲老去,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中儿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前面趟路。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40岁时该做什么,50岁、60岁时要考虑什么。到了七八十岁,该放下什么,去着手操劳什么。
可是,我没有这样一个老父亲。
我活得比你还老的时候,身心的一部分仍旧是一个孩子。我叫你爹,叫你父亲,你再不答应。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远地长不大了。
多少年后,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龄:37岁。我想,我能过去这一年,就比你都老了。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我会活得更老。那时想起年纪轻轻就离去的你,就像怀想一个早夭的儿子。你给我童年,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
我的女儿只看见过你的坟墓。我清明带着她上坟,让她跪在你的墓前磕头,叫你爷爷。你这个没福气的人,没有活到她张口叫你爷爷的年龄。如果你能够,在那个几乎活不下去的年月,想到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孙女伏在耳边轻声叫你爷爷,亲你胡子拉碴的脸,或许你会为此活下去。但你没有。
留下五个儿女的父亲,在五条回家的路上。一到夜晚,村庄的五个方向有你的脚步声。狗都不认识你了。五个儿女分别出去开门,看见不同的月色星空。他们早已忘记模样的父亲,一脸漆黑,埋没在夜色中。多年来儿女们记住的,是五个不同的父亲。或许根本没有一个父亲。所有对你的记忆都是空的。
我们真的有过一个父亲吗?
在我八岁,你离世的第二年,我看见12岁时的光景:个头稍高一些,胳膊长到锨把粗,能抱动两块土块,背一大捆柴从野地回来,走更远的路去大队买东西——那是我大哥当时的岁数。我和他隔了四年,看见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动的柴走近,我的身体正一碗饭、一碗水地,长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粮食。
然后我到了16岁,外出上学。19岁到安吉小镇工作。那时大哥已下地劳动,我有了跟他不一样的生活,我再不用回去种地。
可是,到了40岁,我对年岁突然没有了感觉。路被尘土蒙蔽。我不知道40岁以后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亲没有把那时的人生活给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让我时刻回到童年,在那里,他的儿女永远都记得他收工回来的那些黄昏,晚饭的香味飘在院子。我们记住的饭菜全是那时的味道。我一生都在找寻那个傍晚那顿饭的味道。我已忘了是什么饭,那股香气飘散在空气里,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等父亲的影子伸进院子,等他带回一身尘土,在院门外拍打。
一次次,我们回到有他的年月,回到他收工回来的那些傍晚,看见他一身尘土,头上落着草叶。他把铁锨立在墙根,一脸疲惫。母亲端来水让他洗脸,他坐在土墙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好像叹着气,我们全在一旁看着他。多少年后,他早不在人世,我们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我们叫他父亲,声音传不过去。盛好饭,碗递不过去。
我将在黑暗中孤独地走下去,没有你引路。
如果你在身旁,我会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龄变老,走不动路。眼睛在哪一年秋天花去。这一年到来时,我会有时间给自己准备老花镜和拐杖。我会在眼睛彻底失明前,记住回家的路和那些常用物件的位置。我会知道你在多大年龄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吩咐你的大儿子,准备一口好棺材,白松木的,两条木凳支起,放在草棚下。着手还外欠的债。把你一生交往的好朋友介绍给儿子,你死后无论我走到哪,遇到什么难事,认识你的人会说,这是你的后人。他们中的某个人,会伸手帮我一把。
可是,没有一个叫父亲的人,白发飘飘,把我向老年引。我不知道老是什么样子。我的腿不把酸痛告诉我。我的腰不把弯曲告诉我。我的皮肤不把皱纹告诉我。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孩子,我去沙漠砍柴,打土块,背猪草,干大人的活。没人告诉我我是个孩子。父亲离开的第二天我们全长大了,从最小的妹妹,到我。你剩给我们的全是大人的日子。我的童年不见了。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户人家墙根歇息,那家的女人问我多大了,我说13岁。她说,你还是个孩子,就干这么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细细的腿和胳膊,露着肋骨的前胸和独自长大的一双脚。
如果寿命跟遗传有关,在你死亡的年龄,我会做好该做的事。如果我活过你死亡的年龄,我就再无遗憾。我活得比你更长寿。我的儿女们,会有一个长寿的父亲。他们会比我活得更长久。有一个老父亲在前面引领,他们会活得自在从容。
现在,我在你没活过的年龄,给你说出这些。我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在听。我也在听,父亲。
不敢老的父亲 汤小小
父亲比我大了整整50岁,老来得子,高兴得放了两大挂鞭炮,摆了10桌宴席,还开了那瓶存放了两年都没舍得喝的五粮液。
8岁时,父亲带我去学二胡,从家到少年宫,骑自行车足足要一个小时。等我放学了,他把我送过去,晚上9点再去接我。到家时,已经10点多了,我饭没吃,功课也没做,不得不继续奋战到深夜。于是,父亲决定买一辆摩托车,这样我就能在晚上11点之前上床睡觉。我妈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能学会吗?”父亲握紧拳头,一边展示胳膊上的肌肉一边豪情万丈地说:“穆桂英53岁还挂帅出征呢,我是个大老爷们,小小摩托车还征服不了?”他胳膊上的肌肉松垮垮的,看得我一个劲儿地捂着嘴偷笑。
我10岁时,父亲60岁,从单位光荣退休后的第二天,他就找个人多的街道,摆起了修鞋摊。收费低,活儿做得又好,常常忙得抽不出身吃饭。以前的同事闲逛到他的摊前,不解地调侃:“老黄,退休工资还不够花呀?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干这活。你这手艺什么时候学会的呀?”父亲一边抱着鞋飞针走线,一边爽朗地笑:“这么年轻就闲着,还不得闲出病来。”看着他沟壑丛生的脸,我忽然感觉有点难为情。
我读高三那年,父亲执意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学人家搞陪读,还不辞辛苦地把修鞋摊也搬了过来。我上课时,他在家做饭;我放学时,他急匆匆出摊。饭做早了会凉,但他总是把时间掐得很准,每次我都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可这样的话,他就只能饿着肚子干活,能吃饭时菜早已凉透。我帮他收摊,一个补鞋的中年妇女说:“你孙子都这么大了呀,那你干吗还这么拼命?让儿子养着就好了。”我站在旁边,脸上火烧火燎的,命令他:“以后不要再摆摊了,家里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他把脸一沉,气呼呼地说:“我还这么年轻,还能多挣点!”说这话时,他68岁,原本挺拔的腰身已经有些佝偻。
大学时,远离家乡,我和父亲难得见上一面,所有的交流都靠一根细细的电话线维系。他总是在电话里说:“想买啥就买啥,别太寒碜,我还年轻,养得起你。”
毕业后,我留在大城市发展,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让自己离远方的父母越来越远,连电话都打得少了。偶尔打过去,父亲还是那一套话:“家里一切都好,我这么年轻,能有什么事儿啊?在外面好好干,别瞎操心!”听他这样说,我就真的很少操心,连谈恋爱、买房子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父母的经济支援。此时的父亲已经快80岁了,我知道他已经不年轻,但是我却一直以为他至少身体健康、没病没灾。直到母亲的电话打过来,我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的秘密,我一直不知道。
父亲病了,是脑出血。他一直有高血压,常年离不开降压药。他是在鞋摊前病倒的,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年轻人都避之不及,何况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父亲躺在床上,高大的身躯被岁月打磨得像一片瘦小的叶子,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头发白得如一团蓬松的棉花。而一周前,他还在电话里对我说:“我还年轻……”
看见我,父亲想要坐起来,并努力张大干瘪的嘴,做好了展示年轻的准备,但最终,只发出极低的声音:“我一直不敢老,怕我老了,你就没有父亲帮、没有父亲疼了,可我还是老了……”
原来,这么些年,父亲一直在用行动和语言激励自己、强逼自己时刻保持年轻状态,好给我挣足够多的钱,给我足够多的帮助,给我足够多的爱,也给我足够多的从容与坦然,让我不因有一个年迈的父亲而自卑自怜!
而我,居然根本不懂父亲的良苦用心,竟在他夸耀自己还年轻时,曾生出一丝厌恶与不满。如今,在父亲病床前,看着老如朽木的父亲,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为父示女儿书
冉云飞
(小女就读于成都一所比较好的学校,学校要每个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写一封信,于是我遵命作文,遂成《为父示女儿书》。)
爱女:
想到要给你写信,真有一种万千言语涌梗心头,而无从说起之感。按理说,我们的交流基本是顺畅的,在特定情境下,爸爸也不是没给你写过信,但我依然觉得有些角色上的交流障碍。有人会说,做爸爸的与女儿交流还有什么角色上的交流障碍呢?爸爸不是个不会说话、不会写文章的人,但我深感你对我所说的话,常如风之过耳,激不起多少涟漪。同样一句话,换成老师或者爸爸的朋友说给你听,你可能听得津津有味,印象深刻。复次,再超脱的人,都难以超脱到对自己的子女毫无期望,爸爸也未能免俗。本来时下学生读书就不轻松,于今你又处于相对叛逆的青春期,故为父心怕说得过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心理负担。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但我也藉老师之要求给你写信之机,向你坦白为父的一些想法。
如今你已15岁,到了古代女子的及笄之年,剔除其结婚之意外,算是古代女子的成年礼,亦如到了弱冠之年的成年男性一样,视野越来越广阔,见识越来越深刻,阅人越来越多,交友面亦越来越宽广。古语谓友直、友谅、友多闻,当然是一个不容易做到的高标准,但西谚有谓“要看一个人,先看他交什么样的朋友”之说,故交友不可没有一种消极意义上的谨慎。什么叫消极意义上的谨慎呢?那就是不可滥伍随流,而是要有所选择。
朋友既为同道,有同性自然亦有异性。像你现在这个年龄,正是对异性充满好奇心的时候,我认为这一种美好的感觉,切不可因现实有禁令而有罪恶感。作为父亲,很庆幸地看到你能在没有战争、生活较平稳的情形下,从懵懂的情窦初开,再到懂得情感的深邃,这是个慢慢体会的美好过程。你还记得我教你古文时所选的第一篇,就是五代十国吴王(一定不要忘记他是个大军阀、盐贩子)钱镠写给他太太的千古情书吗?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是如此深情委婉,爱到骨子里,深情到不仅自爱,而且处处替对方着想(真正的好友也是如此,如同我教你的颜真卿《寒食帖》)。看到你终将长大,将被一个你深深欣赏且爱你,却在我们看来的陌生小子“拐走”,我们有一种成就人生的欣悦,对你有不尽的祝福,也有一种“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的慨叹。为父的心情,一如余光中先生在四个女儿尚未出嫁时所写的名文《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舍与得意联袂、祝福和嫉妒交集。
我们中国人的心智衰老得比较快,原因固多,但其中有一点就是伴随着成长过程中好奇心的丧失、探险精神的沉没,这点特别可怕。我曾说过,不少国人30岁就说自己老了,40岁就可以抬出去埋了,那种被深深欺负的沦陷感和不曾反抗过的沧桑感,与陈丹青说美国人长着一张不曾被欺负过的脸,有很大的不同,这点值得你细细体味。你跟我一样,十分欣赏西哲罗素的三句话:对爱的渴求,对苦难有不可忍受的同情心,对知识的纯然热爱。我希望你读书无禁区,思考没边界,但行动要合相应的法度。
妈妈对你要求较为严苛,对你的生活细节花相当的心思,那是因为她爱你爱到不愿别人看不起你。她爱自己的女儿,也不是怕别人批评你,只是她不希望你被人低看而受欺负。她也许在某种程度上看重你的幸福甚于她自己,所以有时她难免把自己未能实现的愿望转嫁到你身上,这对你虽然是不公平的,但你必须深知这一点是基于爱,而对妈妈的要求有同情之理解。她希望你善良、正直、自立、自爱、自尊,并深知一个女人如果没有这些品质,其生活一定埋伏着一条不为人知的悲伤的地下河。但是,人是不完美且有局限的动物,我与妈妈在教育你的时候,所犯错误一定不少。老实说,一想到那些不该犯的错心里面就感到惭愧,但父母不是神,不应当承担被认为是神的职责,因此可以说我们与你一同成长。
你自然是我们的女儿,但你始终不要忘记你是你,你是一个独特的自己,你是那片与世上所有树叶都有一点不同的树叶,你不是我与妈妈的跟屁虫、复制品、镜子影像。我们希望你对父母的爱有所体会,有所回应,但不希望你把我们的爱当作负担。如果你感到我们的爱是一个负担,你应当明白地告知我们,也算对我们做父母的一种成全和完善。我们希望你对父母有爱有念想,但我们不希望你是个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孝女。不,你越是活出自己的精彩,活得有幸福感,越是对我们父母的孝敬,我们会因你创造的生活所得到的享受而自豪而感动。
越写越正式,文长不能自休,简直差点忘记自己是你父亲而非老师。父亲众多毛病中的一项就是在亲人面前缺少幽默感,这实在是个不可救药的大缺点。正因为这样的缺陷,使你感到与父亲的交流缺少趣味而不幸沦为一种负担,这是我不能不向你表示歉意的。但你也许会体谅我作为父亲给我造成的角色捆绑,使得我面对你时言语不够佻达,说话不够流利,但情深难以言宣,将来你一定是明白的。
爸爸冉云飞
2011年中秋节写于成都
父亲与女儿
张秀亚
女儿3岁时
多年来,我一直在政界工作,投入了大量时间,经常还会出差。以前每次出差一走就是六七天。偶尔回家也只作短暂的停留,拿些换洗的衣服。安妮3岁生日前不久,我刚刚结束了与参议员的一系列活动。我们从附近的杂货店驱车回家时,坐在后排的安妮突然问道:“爸爸,您住在哪条街上呀?”
“什么?”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的家在哪条街上?”
那一刻我永远不会忘记。尽管她知道我是她爸爸,但却不知道我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尽管最终她明白了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但对于我在她生活中的位置还不清楚。当擦破了膝盖时,她总是跌跌撞撞地扑到妈妈怀里,而不是来到我身边。在学校偶尔听到什么不懂的问题时,她也常常一直憋在心里,见到妈妈时才说出来。直到一个夏天的晚上,事情才有了转机。
安妮要在后院建一个捉迷藏玩的小屋。她已经砌了好几天了,有时和邻居的伙伴一起,有时独自一人。天黑了,她一直没回来,因为刚堆好的墙总是中途坍塌,她的情绪十分糟糕。当墙又一次像往常一样轰然倒下的时候,她忍不住大哭起来。
“安妮,你知道需要些什么才能把墙砌起来吗?”我问。
“什么?”
“大约60块砖。”
“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啊?”
“我们可以想办法去五金店弄一些。穿上鞋子,赶快上车。”
我们开车来到三四英里外的五金店,在那里找到了砖。这些砖又粗糙又沉重,我先要将它们搬上手推车,然后再装进吉普车里,回家后还要慢慢卸下。
“爸爸,让我来搬吧,求您了!”安妮央求道。
“可是,宝贝,这些砖好沉啊!”
“求您了,爸爸。我真的很想搬!”说着,她跑到砖堆旁,双手搬起一块砖,费了好大力气才放到手推车上。
照这样下去恐怕一晚上都得耗在这里了,我看了一眼手表,尽量抑制住内心的焦躁。安妮转身回到砖堆旁,左看右看,好半天才挑选了另一块。我把这当做巴不得快点结束的任务,那样就能早点回去,而安妮想让这一刻延续下去。突然我明白了,她就是想这样度过一个晚上。像这样我们两个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见,通常是她的哥哥杰克陪着她。
我靠在手推车上,深吸了一口气。安妮有条不紊地搬着砖,显得很轻松,话也开始多起来。她给我讲她要建的东西,讲学校生活、小伙伴以及即将到来的骑马课。我突然明白了,我们是在买砖回去砌墙,砌一堵感情之墙,而实际上我们也正一点点地拆除一面墙——横亘在我和安妮之间的隔阂之墙。
那以后我明白了妻子早就明白的道理:怎样跟安妮一起看电视,即使那个节目并不是我想看的;怎样全身心地投入待在安妮身边,而不是一边陪她一边看书报。安妮想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我能给予她什么,不是因为我能带她到什么地方去,也不是因为我们能一起做些什么,她只是想和我待在一起,她只是享受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女儿10岁时
一转眼安妮10岁了,是小学高年级班的优秀女生。就在她10岁生日前一天,我看着她走上演讲台,站在麦克风前的时候,一种始料不及的紧张笼罩了我……
女儿要竞选学生会主席,今天所有参选者要向全校师生发表竞选演说。能否当选,今天的表现至关重要。女儿漂亮,口齿伶俐,镇定而有吸引力。我知道她会讲得很好,让我紧张的是台下的观众。校长事前规定,讲演没结束时,任何人不准鼓掌或起哄,学生们似乎觉得这样太无聊,故意跟校长唱对台戏。好几次,讲演的同学话说了一半就被刺耳的口哨声打断了。
两周前,当女儿请我帮她策划竞选战略的时候,我没有紧张。我告诉她:“如果你真的,真的想当主席,最具号召力的办法是使用幽默。能把所有选民都逗乐,就赢定了。”做到这一点并不简单,她的演说必须出人意料。“相信我,按我的计划,你一定能大获全胜。”我当时胸有成竹地对她说。
女儿听了我的安排,开始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她很认真地写好讲演稿,每天练习时,我不时地告诉她:“幽默,再幽默一点儿。滑稽,再滑稽一点儿。”我知道很多老师和家长都会教育孩子“要像大孩子那样”、“要严肃”、“不能做鬼脸,不要出怪相”,那是因为他们错把“幽默”当成“幼稚”!其实幽默是种非常宝贵的财富,有了它,你会所向披靡。而要真正精通诙谐的艺术,需要长久的磨炼和成熟的心智,对一个10岁的小孩来说,是很不容易的,但我希望给女儿一个关于幽默的早期教育。
本以为一切准备就绪。但她讲演前那半分钟寂静,突然让我惊慌起来。如果我估计错了怎么办?如果她的讲演不能让大家发笑怎么办?我会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如果她落选了,以后女儿还会听我的话吗?我觉得自己仿佛刚把亲女儿丢给鲨鱼,我这个父亲将威信扫地。
“我的名字叫安妮,我要竞选做你们的主席,”女儿的声音很镇定,“我想你们应该选我,因为……”她停下来,向台下四周看了看。我等她说出下句,拿摄像机的手抖个不停。女儿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一个圆形塑料饭盒,倒扣在头上,用拳头压着鼻子,模仿机器人的声音说:“因为,我是外星人,到地球来吃你们的午饭!”
大家压根儿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全场哄堂大笑。女儿等笑声停止才慢慢地说:“不过别信我的话。你们应该问问那些跟我有相同生日的人,比如乔治·华盛顿。”说完,她背过身去,戴上了灰色的假发。这会儿观众们都来了精神,等着看女儿还有什么新花样。“哦,老天,我的背真疼!”她用老年人沙哑的声音嚷道,“我猜是因为我在地下躺了两百多年的缘故!”
台下又爆发出阵阵笑声。我知道,她的幽默已经征服了所有观众。女儿赢定了……
讲演快结束时,她提出如果自己当选将做的种种改革,礼堂里充满了欢呼声和掌声。学生们又跺脚又拍椅子,场面几乎失去控制。老师们、校长光顾着揉肚子,根本顾不上维持秩序。而我的心也兴奋得快炸开了。我把脸贴在摄像机上,这样旁边的家长就不会看到我悄悄流下的眼泪。
女儿18岁时
在落日的余晖中,女儿安妮站在水中,河水漫过了她的膝盖。虽然天色已暗,但她还是优雅自信地抛着鱼线,希望能再钓一条鲑鱼。
我坐在不远处的岸上静静地观察着她,既骄傲又有点难过。这次旅行后,她就要进入大学开始新生活了,我下定决心要为我的宝贝再捕一条鲑鱼,但毫无所获。
“该走了。”我说。
“再钓一会儿,爸爸。”她回答,“再钓一会儿。”
我笑了,回想起她第一次说这句话时的情形,已是15年前了。那时安妮只有两岁半。她帮我在花园里挖蚯蚓,急切地上好鱼饵,还没有完全掌握要领就非要自己动手。鲑鱼第一次咬她的鱼饵时,她高兴地尖叫起来,鱼竿差点被鲑鱼拖进了池塘。从此,我有了一个新的钓鱼伙伴。要离开池塘时,安妮常说:“再钓一会儿。”对于一个喜欢钓鱼的父亲来说,这简直像音乐一样悦耳。我已经把渔具收了起来,她还坐在那里,棕色的大眼睛盯着浮在池塘水面上的浮漂。尽管很不情愿,最后她还是回到了车里。在回家的路上她兴奋地回忆着旅行的一切。
在接下来的这些年里,我们经常一起去钓鱼,我们谈论壮观的地形,趟过冰冷的河水,在高山上的湖里游泳,欣赏黄昏的美景,甚至遭遇野生动物……这些自然学与生物学知识都是电视和电子游戏所不能提供的宝贵经历。
随着女儿技术和自信的增长,她的很多问题都考验着我的钓鱼和旅行知识。我尽最大努力去回答她,但我知道很多回答并不能让她满意。渐渐地,我发觉安妮在改变。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女孩了,她开始拒绝我撒渔网的建议,她要自己决定在哪里钓……她的生物学独立意识体现在她所做的每一件事上,从家庭作业到社会生活。一个自信的、有理想的女士好像在一夜之间长成了。
最后,当黑暗把安妮从河边拉回来时,她坚持开车载我回家——这还是这么多年我们一起外出钓鱼以来的第一次。我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说不清是喜悦、骄傲还是其他什么。
安妮即将去华盛顿大学学习生物学,我相信,大学会帮她解决很多我曾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她将变得更成熟,但这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作为父亲,我的心情总是有点儿难过和不舍,我多么希望在她离开之前,我们能再钓一会儿。
父亲,我,儿子
王佩
只有到了中年并且有了儿子之后,我才开始检视我从父亲那里所受到的影响。父亲是一个勤奋而坚忍的人,他从一个民办教师半路考学,从教入政,成为乡村的传奇。父亲为抢修生产队里的水泵,在料峭春寒中,跳进漂着冰碴子的水库。他在乡里任职,悄无声息地用一夜时间,帮一对孤寡老人挖了五米的沟渠,完成了村里摊派给他们的工程任务。这一切,都印在我的脑子里,刻在我的心版上,影响着我的处事为人。
父亲对我的爱,车载斗量,全都发自肺腑。初中,我为暗恋的女生送照片,被恶犬咬伤,父亲背着我跑了好几个兽医站,去打狂犬疫苗。后来我闯的一个个灾祸,他都救我出深坑。但是,我的内心有黑暗,我要诉说。
从小我家几乎不请客,我也不敢轻易把小伙伴领到家里玩。面对父母巨大权威所带来的无奈感,最终变成反叛。我成年后,广交益友,热情好客,其实是对父辈的遥远反抗。
有一年,我上初中了,父亲带母亲到40公里开外的市医院看病。我家里来了初中好友,我擅自煮了个葱花汤,并且开了两瓶啤酒招待他。结果,父亲回来后,责备我冷血,不懂事。从那以后,跟同龄人的友谊,给我带来深重的耻辱感。上大学时,我跟一位美国外教关系密切,适逢寒假,我邀请孤身一人的他到我家一起过春节,他当然乐开了花。电话征求父母意见,我的要求被拒绝,并被父亲数落。当然,这次,用他的话说我又是“太不懂事”了。
父亲极其看重荣誉,害怕被别人笑话,总是在乎周围人的评价。所以,凡事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一丝不苟。他心中的律法,就是乡党的看法,周围的风俗。我把这一切看到眼里,恨到心头,从小我就决定跟世俗决裂。
说句实话,每次坐上离开家乡的大巴,我都如释重负,心花怒放。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逃离,逃离家庭太炙热的爱,逃离完美子女的及格线,逃离不容置疑的威权,逃离一次次的自我谴责。
问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候是什么?不是捕鱼摸虾,不是追逐嬉戏,而是做出一道数学题后,被父亲赞许地摸一下后脑勺。彼时,我的心已经飞到了天堂。但是得到父亲的笑容和夸赞是何其难啊!初二,我写了几封早恋的情书,被父亲发现,他没有跟我说话,而是写了一封五千多字的长信,上面沾着他的泪水。从那以后,爱情,成为我心中的渴慕之所和羞耻之源。
即使到了中年,我还时不时奴性发作,电告父母一些他们认为的好消息(例如升迁的机会、相亲的进展等等),并等待他们的好声气、好脸色,尽管我内心里对这些其实无比鄙夷。
曾经,父亲看我,是三无人员(无妻、无子、无房),是麻烦制造者,是得过且过的寒号鸟;如今,这个看法也没有根本改观。我内心的挣扎,高贵与骄傲,精神的财富,友谊的累积,他不去看,也看不到。
我不是在责备父亲的教育方式,而是在分析我这么多年陷入自责的原因。
现在,我也成了父亲,无论儿子如何长大,我绝不会让我生活中的一幕幕戏剧再次在他的舞台上改编上演。我跟儿子是朋友,似兄弟。我自己做不到的,也绝不要求他。我曾经跌过跟头,所以,他行路倾跌,我也不苛责。他会在爱与信任中成长,更重要的,他将有光耀夺目的自由。
《背影》背后:
误解后的父子情更感人
有凤来仪
朱自清的一篇《背影》,不知感动了多少代人,读着《背影》,眼前总在浮现出“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背影》叙述的是1917年冬天的事,表现的是人世间最为普通的父子之情。1916年,朱家的境况已大不如前,朱小坡尽了最大的努力,体面地为儿子朱自清筹办了婚事,并送他去北京大学读书。几乎与此同时,家中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朱小坡的公安局长职务交卸了,都给家庭造成了一定的困难,朱小坡设法变卖了家产,又在扬州借了一笔高利贷。这时,朱自清接到了71岁的祖母去世的噩耗,便与父亲同路奔丧回扬州,此时他才真正感到了家境的凄凉:往日的巨大古钟、朱红胆瓶、碧玉如意、板桥手迹等,均早已进了当铺;满院枯枝败叶,一派萧条的景象。他凝视着微微发胖而略显龙钟的父亲、老实巴交的母亲和弟妹,心情十分沉重。办完祖母的丧事,朱自清要回北大,父亲也为了生计而匆匆前往南京谋职,于是父子同行至南京。《背影》记叙的便是他俩在浦口东站分手时的情景。
文中所记的买橘子等细节,让每个读者都难以忘怀。此时朱父已负债累累,囊空如洗,这一堆朱红的橘子就显得不同寻常了。与父亲“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的衣着形成对比的是,朱自清却随身带着一件紫毛大衣,这件大衣是朱小坡托人定做的,并亲自为儿子铺在座位上,以期抵御北国的风寒,其爱子之心,从中可见一斑。
1925年10月,朱自清的父亲朱小坡寄来一封信,就是《背影》文末提到的那封信,信中说:“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朱自清读信后,泪如泉涌,一下子打开了他的记忆匣子,也激发了他的创作冲动。
当时的朱自清,与父亲因为小说《笑的历程》赌气不相往来已经有两年多了。《笑的历程》是朱自清于1923年写的小说。文中塑造了一个名叫小招的姑娘,小招未嫁之前,在父母身边,自由自在,性格开朗活泼,自从嫁到一个破落的封建家庭里,为人妻,为人母,吃尽辛苦,累得直不起腰,人也瘦得像一只螳螂,同时还得忍受公婆无端的菲弃,连笑也不准了,笑了,被说成是没规矩,一个爱笑的青年变得不能笑了,不会笑了。小说用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了青年妇女的苦闷,对旧家庭旧道德进行了抨击,小说中的人物有朱自清的妻子武仲谦的影子。朱小坡看后,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大发雷霆。朱自清脾气也很倔强,于是父子俩不再讲话,这样一过就是两年多。而眼前,朱小坡主动给朱自清写信,表明父亲已原谅了他,让朱自清倍感歉疚,也倍感思念,正如朱自清在《背影》说的那样:“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误解,隔离了父子间的亲情;也是误解,加深了父子间的感情,时间这个魔法师,让时光的流逝,洗却了父子间的误解,像雨后的彩虹更加美丽绚烂一样,误解后的亲情更感人,更让人感受到亲情的美好,让亲人之间的感情历久弥新,才有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浓浓亲情。
难怪1928年秋目的一天,行动不便的朱小坡,接到开明书店寄赠的《背影》散文集后,挪到窗前,依靠在小椅上,戴上了老花眼镜,一字一句诵读着儿子的文章《背影》。只见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昏黄的眼珠,好像猛然放射出光彩,乐呵呵地说:“我说的吧,自清是个孝顺的儿子哩。”
勇敢的父亲
付雁南
打从2002年开始,陕西农民韩培印的人生都汇聚在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上。
很多时候,他的文字是写给自己的儿子韩胜利的。9年前,当胜利考上西安的大学,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的时候,这个瘦弱、文静的儿子,简直成了他最大的骄傲。
他坚信儿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出人头地”。因此,为了帮儿子凑出大学需要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卖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又和儿子一起来到西安,在49岁那年,变成了一名农民工。
一个偶然的机会,导演李军虎遇到了这位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并把他的故事拍成了一部时长47分钟的纪录片。有人评价说,这部名叫《父亲》的纪录片“像片中所拍的韩培印一样朴实、诚恳”。在2009年的第二届香港华语纪录片节上,它还获得了最佳短片大奖。
可现实里的父亲却没有同样的好运。当儿子大学毕业,作为父亲似乎终于可以停止奋斗坐下享受的时候,他却吃惊地发现,大学毕业的儿子每月工资根本没办法还掉之前欠下的债——儿子的收入甚至还比不上当农民工的老韩自己。
“我现在觉得上大学也没什么用,是不是?”韩培印说。曾经笼罩在他面颊上那种骄傲的神色不见了,这位58岁的农民盯着屋顶的墙角,皱着眉头,很久没说一句话。
大家都觉得上了大学肯定有出息,有前途
小小的本子已经泛黄了,黑色的封皮也卷了起来。刚到西安的时候,韩培印就买了这个本子。他在上面记录电话号码、记录借钱还钱的账目,也会写下一些准备跟儿子“谈谈人生”的内容。
那些内容大多与梦想有关。当他知道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而且选择了“热门”的通信工程专业时,梦想就伴随着骄傲一起降临到这个陕西农村的家庭里。
“大家都觉得上了大学肯定有出息,有前途。”老韩说。
即使那些几乎不可逾越的困难也无法磨灭他的骄傲。当时,韩家四口人住在山坡上的一座土房子里,四亩地能种出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却长不出大学通知书上要求的六七千元学费。
这让刚刚考上大学的韩胜利觉得“心里矛盾极了”。几年以后,他还清楚地记得,家里卖掉了所有的粮食,甚至连牛都卖掉了,却仅仅凑出了3000元。
“要不然还是出去打工算了。”他说。但韩培印拦住了他。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钱凑够的。”这位父亲说。
没过多久,他跟所有可能的亲戚朋友借钱,凑出了儿子的学费。当把儿子送进大学之后,他也在这座繁华的省会城市里留下来,当起了农民工。
即使在城里过得艰辛,骄傲依旧显而易见地贯穿着韩培印的生活。2005年年初,当李军虎来到韩培印等活儿的地方时,他发现,其他工人都低着头躲避摄像机,韩培印却笑呵呵的,没有一点不光彩的感觉。
“我打工主要是为了供儿子上大学。”穿着军大衣,脸在冬天的寒风里被冻得发红的韩培印理直气壮的口吻让李军虎印象深刻。
这位西安电视台的编导正准备拍一系列关于农民工子女生存的纪录片。他找了很多例子,但有的太过极端,有的又流于平淡。直到找到韩培印,他才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故事。
这对来自农村的父子在繁华的城市里相依为命。很多时候,儿子会推着自行车,和父亲一起走在城中村简陋的街道上,父亲絮絮地嘱咐儿子,“学习资料太贵了,别买太多”。对于韩培印而言,两元钱的公交车都显得有些奢侈,所以他不常去学校看儿子,而宁可在路边的“话吧”里花几毛钱打个电话,和住在同一个城市的儿子说上几句。
另一些时候,这个有文化、爱写字的中年人喜欢坐在饭馆里,喝着人家的免费茶水看电视,或者从路边捡些别人丢掉的报纸,了解一下“国家大事”。
要学出一个有知识的样子,不能再回去种地,也不能像我一样打工吃苦
在光明的前途到来之前,韩培印能够忍受很多事情。
他的工作都是纯粹的体力活。有时,他需要甩开膀子,用铁锨一下下地把沙土铲到几乎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卡车拖斗里;有时,他需要站在拆迁的废墟上,一榔头一榔头地把一间房屋慢慢砸成瓦砾。而这些让他腰酸背痛的活计,能给他带来每天50元的收入。这就是儿子胜利学费、生活费的来源。
到了晚上,他又要和其他9名工友合住在城中村的一间房子里,外墙裸露着红色的砖块,屋里则是一张几乎和地板同样大小的大通铺。10个人就这样并排躺在上面,枕着砖头,盖着五颜六色却同样灰扑扑的被子,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这房子省钱,一个月大家摊下来才二三十块钱。”韩培印说。
省下来的钱,他都留给了儿子。可即使这样也不够,他常常需要借钱。在儿子上学的4年里,亲戚、朋友、老乡,他几乎把每个可能的人都问遍了。
李军虎在纪录片里拍摄了一次借钱的过程。韩培印走进一间同乡工友的宿舍房,几个人正挤在大通铺上准备睡觉,老韩笑呵呵地凑了上去:“我娃要交学费呢,我没挣到钱,看你能不能借给我30块钱?”
一个还没来得及躺下的年轻人挠了挠头,说:“我也没钱,昨天干活没给钱。”
“那你看看还有谁有钱吗?多少都可以。”韩培印絮絮地说着,“关键是娃来了,没办法。”
他没有等到回答,那个年轻人已经迅速地钻到被窝里了。大通铺上的同乡们每个人都用被子蒙着脑袋,再也不看他一眼,也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太尴尬了。”李军虎事后回忆说。
可韩培印继续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讪讪的干笑。
那天晚上,磨了几个人之后,他最终跟一位老乡借到了10元钱。老韩接过那张皱巴巴的钞票,马上掏出自己那个黑色的小本子,在空白处把账目记下来。
“借点还点,还点借点。”他一边写一边说,“等还钱的时候,我再把它们划掉。”
在本子发黄的纸页上,那些被划掉的账目,就显眼地穿插在他关于人生的感悟文字中间,占据了大量的篇幅。他甚至每年都会给自己和工友租住的宿舍房编一幅对联,有时候强调“自己勤劳是靠山”,有时候希望“智慧修出光辉道”。在2006年年中的时候,他甚至兴冲冲地把来年的对联都拟好了。
“在家创业业成就,出门求财财到手。”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着,“大家看有什么意见?这个切合实际不?”
在大通铺的另一侧,工友们正在聚精会神地打牌,没有人扭头。韩培印依然乐呵呵地坐着,自顾自地说道:“横批我想写……‘感谢上帝’。”
我想留在城市,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多了
尽管在城市里相依为命,但韩培印和儿子之间仍然有一些彼此隐瞒的事情。在很长的时间里,胜利都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低声下气地为自己借来了生活费;而作为父亲,韩培印也从来不知道,儿子在学校的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子。
李军虎拍摄了其中的一些画面。两份青菜、5两米饭、一盆绿豆汤,就是这个瘦瘦的男生一顿午饭的内容。他给自己的伙食费标准是一天6元,隔两天吃一次肉。
即使是同班同学,他也常常觉得别人的生活不可思议。他曾经告诉李军虎,班上一位来自温州的女生,因为不适应西安的水,干脆从超市搬回来两箱矿泉水,一箱用来喝,一箱用来洗头发。
“你能想象吗?”他语调夸张地讲着,李军虎觉得,他“就像在描述一个神话故事”。
事实上,对于这个来自农村的男生,这样的生活与他的距离,也真的像神话故事一样遥远。当同学拿矿泉水洗头的时候,他却琢磨着把那些空瓶子捡来卖钱。
因为觉得“学习比较忙”,他并没有勤工俭学的打算。大部分空闲时间,他都在学校的运动场上、天台上逛来逛去,询问喝完水的同学“瓶子还要不要了”。他甚至还时不时地凑到宿舍边的垃圾桶里翻来翻去,从里面找出一些能卖的东西。慢慢地,班上的同学也会把喝完的瓶子直接拿过来,放在宿舍阳台一角的纸箱里。
“一般10个啤酒瓶能挣5块钱,矿泉水瓶便宜一些。”他说。捡瓶子的时候,有人会投来异样的眼神,而胜利就在心里“当他们没看见”。
李军虎常常觉得,胜利是一个很压抑的孩子,几乎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在长达一年的拍摄时间里,他们私下里很少聊天儿。不过有一次,在宿舍楼顶的天台上,韩胜利捡完矿泉水瓶,看着远处的高楼,轻轻地说:“我想留在城市,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多了,生活条件、交通、文化,都比农村好。”
“你觉得你能留在这儿吗?”李军虎问。
现实就是这样,找不到工作就要接受它
每次坐汽车回家的时候,韩培印都会从城里抱回来些东西,比如成箱的方便面,或者大袋的糖果。久而久之,胜利的母亲在家里开起了全村第一个小商店,把这些城里抱回来的东西拆着卖给邻居们,挣点小钱。
因为胜利的关系,这个商店也有了些令韩培印骄傲的感觉。他甚至直接用儿子的名字命名商店,并且把“胜利商店”几个大字印在了商店的招牌上。
当商店的经营渐入佳境的时候,胜利大学毕业的时间也慢慢临近了。这让韩培印几乎有一种马上要“解放”的感觉——4年的时间,一边出卖劳力,一边四处借钱,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可就业的形势却让人无法乐观,更何况,胜利似乎并没有做好找工作的准备。2006年年初,胜利第一次参加了人才招聘会。在人山人海的招聘现场,他穿着灰色的运动服,挨个走近每一个摊位,看一看,又转身慢慢走开。两个小时内,他没有递出一份简历,甚至根本没有讲出一句话。
当他皱着眉头走出招聘会的时候,跟在后面的李军虎忍不住了:“你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有几家公司招通信专业的。”韩胜利说。
“可我看你一直没说话啊?”李军虎觉得自己简直恨不得揍他一拳,“你知道自己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韩胜利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太说话,性格内向了一点。”
“原来你知道啊!”李军虎很生气,可他转念想想,按照韩胜利的性格,这样的结果也是正常的。
随着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找工作的形势也变得越来越严峻了,曾经“热门”的通信专业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好找工作了。“实在找不到工作,人家给300块也行啊,先给人家干着。”他轻轻地说,“哪怕人家不给钱呢,先给人家干着也可以啊。”
可没过多久,他又焦虑了起来。“万一真找不到工作,你一分不要给人家干,那生活费咋办,住宿费咋办?还要跟家里拿钱的话,说不过去。”他说着,撑大了眼睛,仿佛要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感觉给我爸没什么交代。”
韩培印却依旧是乐观的。他始终觉得,无论如何,“大学生”总是一个光鲜的身份,不可能面临没饭吃的问题。
他并不知道,胜利此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导购啊、服务员啊、保安啊都行,只要别人能要我。”韩胜利说,“现实就是这样,找不到工作就要接受它。”
那时不读书,给娃买个三轮车,现在也发了
韩培印已经老了,他时常会很自然地想到死亡。他在笔记本上写道:“我不可能再活50岁,大概能再活20年吧。20年是多么的快啊,在我30岁以前,总觉得人生的路是漫长的,曲折的,可我现在才觉得人生的路是曲折的,但不是漫长的,而是飞快的……到那时我要说,再见了,我的人生,再见了,我的儿孙。写到这里,我的眼泪一点一点地落下来……”
在镜头前念到这里的时候,这位年过半百的父亲控制不住地哭了。
最终,他的美丽梦想还是破灭了。儿子胜利在毕业后找了一份去青海的工作,试用期每个月拿600元的工资,在野外帮当地的单位铺通信光缆。老韩算了算,这收入还没有自己在西安打工挣得多。
“我本来想着,大学生毕业了,工作肯定会在办公室里,而且有空调……”韩培印嚅嚅地说着。
很难再在这位父亲的脸上找到先前那种骄傲的神色了,但他却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哀伤,儿子上大学欠下来的钱还有两万元没有还清。在儿子出发去青海之后,他一个人还要孤零零地留在这座城市里,打工赚钱。
在那个黑色的小本子上,他写下自己的姓名和详细地址。他总担心自己万一突然出了什么意外,“谁知道我是谁?”
他开始时不时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让儿子选了这样的专业,又后悔,也许当年根本不应该让儿子读书。邻居们甚至时不时对他讲:“当年不让娃上学,给他买个三轮车,现在也发了!”
这个原本贫穷的家庭正在慢慢步入正轨,连家里那个因为儿子上学而办起来的小商店也越办越好了。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型超市,家里的收入也越来越高,可儿子胜利却成了夫妻俩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他们把招牌上儿子的名字偷偷抹掉,把“胜利商店”改成了简单的“商店”两个字。
这个曾经是全家最大骄傲的儿子,如今也成了父母最大的心病。2011年12月8日,当李军虎再一次来到韩家,拿出照相机,想拍张照片的时候,原本会对着镜头微笑的母亲突然崩溃了,她大叫着让放下照相机:“这么丢人的事情,有什么好拍的!”
李军虎不知道韩家什么时候能从这样的阴云中解脱出来。在纪录片《父亲》放映的过程中,很多观众都被过去那个乐观、善良、朴实的韩培印打动了。在清华大学,一位男士在提问交流环节“哭得死去活来”,平复了好一阵,才哽咽着举起了话筒。
“我想说,我当年来到北京时跟小韩一模一样,但今天,我是开着奥迪A8来的。”他说,“我只想证明一件事,胜利并不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然,李军虎也听到了些不同的意见。一位法国影评人看完了全片,觉得匪夷所思,连声询问李军虎,老韩“是不是疯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行为。”
李军虎想了想,告诉他:“在你们的文化里,他也许是个疯狂的父亲,但在我们中国的文化中,他是一位勇敢的父亲。”勇敢的父亲,正是这部纪录片的英文名字。
父亲的大学
米立
从懂事起,父亲和我说话就不多。父亲是一个孤儿,五岁丧母,九岁丧父,十来岁他就开始独居。那个时候,村里和他一般大的小孩都在念书,父亲每天跟着他们去上学,一直跟到教室门口,就止步了。父亲知道,教室与他无缘,贫困使他过早地属于另一个世界。
许多年后,当我成为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的时候,父亲彻夜难眠。那天夜里,他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近一下远一下,翻来覆去地仔细看,我知道他是在掩饰内心的狂喜。过了很久,父亲才把通知书还给我,低声说:“收好,不要弄丢了。”
第二天,父亲特地到镇上请来放映队来村里放电影,庆祝我考上大学。然后,他又买了鞭炮香蜡,领着我去村头山冈上坟。在每一个坟前,父亲都严肃地跪下去,然后喃喃自语地说上几句话,看上去很滑稽。不但如此,他还逼我跟着跪下,说我能考上大学是受祖先的保佑。
要开学了,父亲送我到县城坐长途汽车。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很大的褂子和一条打褶的粗布裤子,下面露出两条黑黑的腿杆子。我上了车,还没有开,父亲就一直站在窗外看着我。遇到走动的人拦住视线,他就不时调整位置,以确保时刻都能看得到我。长途汽车站里面烟尘漫天,稀稀拉拉的人东一堆西一堆,父亲站在那儿孤零零的。
车子发动的时候,父亲赶紧走到车窗前,把手扶在玻璃上对我说:“出门在外,自己照顾自己,我们是农民,不要跟人攀比。”这时候,我破天荒地看见父亲红了眼眶,原来父亲也会流泪。当时我正值青春,不愿意跟父亲有过多的感情交流,因此感到很尴尬。我赶紧把头别过去,不去看父亲。
在武汉念大学那四年,每逢寒假,同学们就开始为火车票发愁。每当那时,车站总会有服务到学校,校园的露天广场上就设有车票代售点。我和同乡纷纷结了伴,在寒冷的夜里排着长龙,等待一张回家的车票。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排队买票,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父亲的身影。可是我又那么不情愿承认,我着急想回家,就是因为想念父亲了。
坐完火车,我还要坐汽车,灰头土脸到达我们的小县城后,再换一辆三轮车颠个三十里山路,才到镇上,就能看见蹲在路边抽烟的父亲了。那些年,父亲一直在同一个位置等着我。每次车还没停稳,就看见父亲蹲在冷清的街灯下,见有车来,他立刻站起身,哈着气、拢着双手、探着一颗满是白发的脑袋,用目光一个个过滤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的人。在父亲的身后,放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终于发现我之后,父亲就开始笑。他非常瘦,一笑,满脸的皱纹更加突出。每一次我都问他,到了多久?他也总是说,自己也是刚刚到。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就宁愿相信了。
我和父亲摸着黑,沉默不语走大概半个小时,就来到沙河边。冬日里水很浅,船根本靠不了岸,我和父亲就脱得只剩下裤衩,下到刺骨的河水里往前走一段,这才得以上船。站到船上,一阵河风吹来,两条湿腿就像挨着千刀万剐一般。有一回站在船上的我一边哆嗦一边想:来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扛着自行车过来的。这样一想,眼泪就涌了出来。幸好当时天很黑,父亲和船家都没有发现。那个时候,我宁可对外人说掏心话,也不情愿对父亲表达感情。弃船上岸,两人继续在田野里穿行,夜风中可以闻到草香,我和父亲仍然一路沉默。越接近村庄,狗吠声就越清晰,辛苦了一路,这才总算到家了。
往后的很多年里,父亲把他的孩子们一个个送往远方,又一个个像这样接回家来。然而到最后,孩子们还是一个个从他身边离开,去了真正的远方。我的五个弟弟妹妹中,有四个上了大学。也就是说,包括我在内,父亲手里一共出了五个大学生。父亲曾对母亲说,每次家里出一个大学生,他就会想起那些他从教室门口折转田间的时刻,想起他一趟趟跟着伙伴们去学校,又一趟趟返回家的时刻。
母亲说得对,我们上的大学,其实是父亲的大学。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他舍得给你一切,连同他的梦想,那么至少他是信任你的。如果他能一路陪伴你到达他梦想的那个地方,而自己只是躲在光环后面默默地注视你,那么,他是异常爱你的。他知道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的快乐幸福就是他的一切。我们是不是应该还这样厚重的一份爱,给那个一直深爱我们的父亲?
父爱很庝 jpc
人们喜欢用“父爱如山”来形容父爱的深沉与厚重,然而6岁的石家庄女孩儿然然,却有她形容父爱的专用词汇–“父爱很疼”。
然然出生在河北省石家庄市灵寿县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今年只有5岁。2011年8月16日,然然的妈妈刘艳花在鸡舍里点燃炉子给刚买的雏鸡取暖,没想到一时不慎,炉腔里蹿出的长长的火苗引燃了塑料墙体和棉被,火势迅速蔓延扩大,将正在一旁玩耍的年仅5岁的然然团团围住。刘艳花不顾身上着火,拼命扑过去救然然,可是鸡舍内都是塑料等易燃品,火势猛烈。最终,然然全身60%三度烧伤,刘艳花身体也大面积二度烧伤。她们母女被前来救火的村里人送到河北省友爱医院救治,因然然伤势严重,被立即转入重症病房。
然然的爸爸杜金辉一年里有大半时间在外面打工。然然出事的当天,杜金辉正在平山县干装卸工。当杜金辉闻讯赶到医院时,看到女儿然然浑身上下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唯一露在外面的小手指也被烧得漆黑,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家那个天真可爱、活泼健康的女儿然然吗?
几天后,然然的主治医生石龙杰找到杜金辉,告诉他然然身体10%~12%的皮肤需要植皮,而亲人间的皮肤匹配度最好,成活率最高。杜金辉听后泪如泉涌:“我是然然的爸爸,是她最亲的亲人,如果需要,我可以把我全身的皮肤都割给我女儿……”杜金辉为了省下千余元的取皮手术费用,他苦苦哀求医生,不要去手术室做取皮手术,而要求在条件简陋的换药室去做。在取皮过程中,杜金辉坚决拒绝使用价钱昂贵的全麻药物,而是使用价格低廉的局麻药。医生忠告他:那会把你疼死!他流着泪说:“再疼还会有我女儿此刻疼吗?我不怕!”
百多针的取皮,可以想象杜金辉有多疼,他咬着牙齿坚持不喊出声,可他还是喊出声了。凌迟般的取皮手术,太疼了!没有人能忍受得了。但他喊归喊,喊完却对医生说:“医生,你多取些皮,对我女儿好。”在场的见惯了“血腥场面”的护士无不动容落泪,她们都被这个刚强、慈爱的父亲感动得哭了。
区区千余元,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几盒烟、一瓶酒的钱,但对杜金辉来说,那就是女儿救命的药钱,是女儿康复的希望钱。他说,能从自己身上“省”一点,把省下的钱用在女儿的用药上,女儿就多了一份康复的保证。
虎父无犬女。然然和她爸爸一样,坚强地面对着病魔。每次医生给她换药,然然疼得要命,但然然紧紧抓着爸爸给她买的画着“美羊羊”的气球,哭着喊“美羊羊给我力量”,这是然然从动画片里学来的。
杜金辉“割皮救女”的举动,不仅感动了医院,为他免除了床费、医生诊疗费、护士护理费,他的事迹还被传到网上,杜金辉被网友们评为“最慈爱的父亲”。人们被他伟大无私的父爱所深深感动,越来越多的好心人纷纷慷慨解囊,捐助救治小然然。
当有记者问病床上的小然然:“你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父亲对你的爱吗?”小然然脱口而出:“父爱很疼。”记者一下就呆住了,他以为然然会说,父爱无私伟大之类的,或者说“父爱如山”等冠冕堂皇的话语,不料然然却用了这样一个新颖朴实的词汇。记者问为什么用“父爱很疼”来形容啊?然然流着泪说:“爸爸为了救我,从他身上割下很多皮,爸爸一定很疼很疼。爸爸身上疼,我心里疼。”
疼在爸爸身,痛在女儿心。对此,杜金辉却淡淡地说:“哪个父亲遇到这种事情都会这么做的。”
父爱永不缺席
王塔
生与死的区别,也许在陈卫民两年前被确诊尿毒症晚期后就变得不那么分明,但谁来照顾他3岁的儿子成了他现在最大的担忧,“为了不让父爱缺席”,他给儿子写了五封信,希望儿子在未来的五个时刻打开。
31岁的陈卫民是湖南邵阳隆回人。2003年,陈卫民从湖南商学院毕业,随后来到广东打工。2009年,摸爬滚打了数年后,陈卫民的月收入近万,准备在5月和女友回邵阳结婚。然而,2009年2月11日,还在邵阳家中的陈卫民在洗漱时一阵狂呕,回到广东后,他去广州市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检查,被确诊为尿毒症晚期。之后,准备买房的钱被用来治病,陈卫民最终也没能与未婚妻在一起,“为了不耽误她的幸福,我把她赶走了”。
陈卫民有一个儿子,今年3岁,是他与未婚妻的孩子。陈卫民说,给儿子写信的念头从他被确诊后就有了,“我想告诉他,虽然父亲不在了,父爱永远不会缺席。” 但到了今年10月份才动笔,写了五封信给儿子。陈卫民说,这五封信是想儿子在几个人生重大的时刻才打开,他写下的落款日期分别是2020年9月、2026 年10月、2030年、2036年、2038年,对应着儿子上初中、上高中、读大学、结婚、生子的大概时间。信中大多是陈卫民多年的生活经验,包括亲情、爱情和职场的忠告。
陈卫民说,他还是会很努力地活下去,虽然他写了那五封信,但他更期望能亲眼见到儿子的那些时刻。
●第一封信
儿子:
这一天,你上初中了。爸爸可能去了遥远的天国。很遗憾,别人都有父母来送你上学,你没有。你曾经多次问过我,妈妈哪去了,爸爸没办法回答你。今天,我决定将真相告诉你。我与你妈妈在2006年相爱,2008年生下了你。爸爸后来被检查出尿毒症,万般无奈之下爸爸与你妈妈分手了。你母亲很漂亮,很善良,也很伟大。怀着你的时候,坐摩托车不小心脚受了伤,需要做手术。因为怕麻药对肚子里的你有影响,她忍着剧痛不让医生打麻药做手术,将一枚钢钉植入脚里。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啊!她痛得大汗淋漓,却没有吭一声!手术的医生眼里都有泪花了!只有母亲,才会这样做!所以,不管你母亲后来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你都要尊敬她,不要记恨他,请记住,是她给了你生命!以后在你有出息的时候,你要认她,你要孝敬她。
孩子,你是很有孝心的人。记得我在邵阳住院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你把肉都夹给我,说爸爸疼,肉要给爸爸吃。当时爸爸很欣慰。古时候有“融四岁,能让梨”,当时你三岁还不到,你就能够让肉。希望你把同样的孝心来孝敬你母亲。要知道,小时候你喝的奶粉,这些年你上学的钱,有很多都是妈妈悄悄给的。妈妈虽然跟你见面少,但是她的爱,随时都在啊!孩子,你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爷爷奶奶为了你操碎了心,有时候他们的话稍微多了点,请不要嫌他们啰嗦,毕竟他们是为了你好啊。孩子,爸爸没有给你留下什么财富,只是留下一些忠告。要是听进去了,也会变成财富。
孩子,爸爸其实并没有走远,爸爸的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在你人生的重大时刻,爸爸可能会缺席,但爸爸的爱从来不会缺席!
今天这封信,可能由你妈妈交给你。以后,在你人生的重大时刻,爸爸还有几封信由她交给你。
爱你的父亲
2020年9月
●第二封信
儿子:
今天,你成年了。这意味着你是一个男子汉了。爸爸在成年的时候考上了大学,希望你正在为你的梦想而奋斗,并有所成绩。
我上次说过,你得感谢你母亲,是她给了你生命,你要认她。这些年,你母亲还是默默地在为你付出。默默关注着你。今天,应该也是她为你高兴的日子,从今以后,你将离开她的羽翼,去独闯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爸爸一直相信你是真正的男子汉。你从小就有这种气魄。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你要好好地念,没考上,也要安心学一门技术。这个社会,改变命运的不仅是知识,也有技术。
小时候你不是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吗,今天,你终于可以挺起胸膛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有了发达的肌肉,钢铁一样的臂膀,更重要的是,你有了一颗更加成熟睿智的大脑!
拿出你成年的豪气与自信。告诉爷爷奶奶,从今以后什么事情不要怕,有我呢!
2026年10月
●第三封信
吾儿:
恭喜你,经过几年的深造,你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大学毕业生了,今天,你将走向社会,可以挣钱养家糊口了。
作为职场过来人,有几点忠告要告诉你:
第一,对你的工作保持兴趣。职场提供的不仅仅是饭碗。若工作只是为了饭碗,那这饭碗肯定不长久。只有兴趣,才是你工作的动力源泉;
第二,对上司保持敬畏。无论你今天多得到老板的赏识,千万不要成为你骄傲的资本,要不然,平时越得意,失势时越惨。
第三,对同事保持谦和。少说话,多做事。做个勤快的人。多做点事,你不会吃亏的。
第四,学会坚持。当年我的导师告诉我,毕业后坚持7年做同样一件事,多多少少会有所成就。
第五,随时发现你身边的一棵大树。人脉关系是靠自己勤劳编织出来的。不要到了要人帮忙的时候才想起朋友。平时多打电话发信息,别吝啬你的电话费。你二叔颇懂职场之道。若有工作上的烦恼,你可以多跟他请教。
2030年
●第四封信
吾儿:
今天,你结婚了。虽然爸爸没能见证你人生的这一喜庆时刻,但在司仪高唱“二拜高堂”的时候,我仿佛感觉到了。真替你高兴。
相爱简单。相处是一门学问。
从今以后,我希望你共同经营好爱情,经营好婚姻。
保持高度的责任感。记得你对她许过的承诺;爱情要保鲜。
保持或者培养共同的爱好,会让你们一辈子有聊不完的话;
牢固的婚姻要诚实。在老婆面前要坦诚。要知道,世上能陪你走完一生的,就只有老婆。在老婆面前撒谎,迟早要穿帮的。
我会在天国保佑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2036年
●第五封信
陈文博:
今天没叫你儿子,因为,你也做爹了。在产房聆听到那一声啼哭,你是否也激动万分?
有很多话,只有自己当爹了才能够明白。到今天,你总会理解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了吧!
从今以后,你也将体会到对你儿子全无保留的爱,望子成龙的希望。
也只有做了爹,你才成为真正的男人。
父子连心,有很多话,我不说你也明白。就像此刻,你深情凝视这熟睡中的襁褓,亲了又亲,要知道,当年我也是这样抱着你,凝视你啊!
只有当了爹,才知道当爹的不易。你得含辛茹苦,给他无微不至的爱,教他做人,求知,成才。就像当年我们对你的期望一样。如山的父爱,就这样一代代传承。
你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母亲。
再次嘱咐你,善待你母亲。此生我与你母亲有遗憾,若有来生,我还是愿意娶她!若有来生,我们三个一定完完整整地度过!
永远爱你们的父亲
203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