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韵说穿了,无非是人们说话的音节高低变化。早年,中国的文人发现字音组合不同,会有“悦耳”与“噪耳”之别,就如音乐家发现声音有“乐音”与“噪音”的不同。于是,音乐家定下音阶,像五度的工尺谱和七度的五线谱。声韵家(早年当然没有这个“职称”)依据调值定下了诗词的声韵律。只不过音乐家是宫商角徵羽,声韵家是平平仄仄平。
老外学汉语,发现汉语的“抑扬顿挫”竟然这么美,像唱歌。唱歌有七个音阶,汉语发音
有几个音阶?各地方言中,音阶最少的大概是河北滦方言,只有三个。多的据说有九个。我的老家是七个。不过,音阶在语言学中叫“调值”。假如把一条竖线四等分,可得到五个点,自下而上定为五度:1度是低音,2度是半低音,3度是中音,4度是半高音,5度是高音。一个音如果又高又平,就是由5度到5度,称为高平调;如果从最低升到最高,就是由1度到5度,称为低升调;如果由最高降到最低,就是由5度降到1度,称为全降调。还有先降后升或先升后降的,组成丰富多彩的声调。以普通话的“阴阳上去”分:“阴平”是高而平,叫高平调,发音时由5度到5度,简称55,调号是“-”;“阳平”由中音升到高音,叫中升调,由3度到5度,简称35,调号是“/”;“上声”由半低音降到低音再升到半高音,叫降升调,由2度降到1度,再升到4度,简称214,调号是“√”;“去声”由高音降到低音,叫全降调,由5度到1度,简称51,调号是“\”。《中华新韵》是将55、35归于平声,将214、51归于仄声的。古人读音的调值我们不得而知,反正各个时期都有区别。各朝各代为便于诗词的写作和阅读,定下了相对统一的声调,这便是“韵书”,我们将其称为“古韵”。至宋代有“平水韵”,后又根据语音变化屡有修改,今流行版本已是清代的了。
“平水韵”使用的历史相当长,如将它之前的旧韵使用时间加起来,历史更悠久。各地口音不同,为遵统一韵律,对于“韵书”中未收录的字,自有“教书先生”们将所在地不同的声调找出规律来,分别归于“平上去入”。如俗夫老家,七个声调如何归四?同调的如何归“部”?我的外祖父(小有名气的塾师)给我讲得头头是道。我当时还小,大有不服气。某日,我问老人:“诗曰:‘不如归去梦中看’,此诗是平韵,‘看’是仄声,对吗?”老人说:“此字可读kàn,也可读kān的。”我说:“这里是看见的意思,为什么读平声?”老人说:“你没见字角上有红圈吗?”我说:“我将来写诗,‘翻韵’的地方圈一下平仄不就不‘翻韵’了?”老人吹胡子瞪眼了。童言无忌,实际上道出了用“圈读”的办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从这一点而言,任何韵书,从来就没有真正统一过汉字的读音,只是“约定俗成”而已。
除了读音,古今读“法”也有很大区别。学古汉语的人都知道古汉字“一字多读”现象,比如“衣”,读平声表示“衣服”,读仄声表示“穿衣服”;“冠”,平声表示“帽子”,仄声表示“戴帽子”;形容词“强”,平声表示“强大”,仄声(jiàng)表示“使其强大”。现代汉语中这类读法少见了,即使存在也“变了味儿”。像上面几个字,“衣”的去声没有了;“冠”的去声只保留了“盖了帽了”的含义如比赛“冠”军;“强”现在无论形容还是使动用法,都读平声。如果古人见到“强国”,他会读“‘犟’国”的,因为这里是“使国强”的意思,是使动用法。
近现代汉语发音的变化更快,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现代标准汉语——“普通话”得以确立。人们终于在普通话上找到了声韵的共同点。现在去俗夫老家,可能闺阁之人也会与你讲普通话。这样一来,同一首诗词,用普通话写、用普通话读,“共鸣”立刻便有。诗有何用?就是用她优美的声韵和凝练的词句传达诗人思想情感的。写诗填词,离了“谱”不行,“谱”是创、读两者的同一性,在同一性上必须严要求。那么,做诗是依据“平水韵”还是“中华新韵”?这是差异性问题,差异性是允许存在的。
假如我们不认识先秦文字,就不能真正读“古文”,也也就没法玩儿书法金石什么的。反之,假如我们现在写的文章满篇象形字,恐怕文章无读者。这就要求文字学家必须“识古用今”。一个用韵的里手呢?不“知古”便不成器,不“用今”便失去许多读者的共鸣。当然,你如果是与其他诗人互赠,“古僻”一点另有情趣。朱自清的散文以语言优美著称,但是,他与另一个文豪俞平伯作为笔会,都写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两篇文章连俗夫也难读懂!
俗夫在声韵上还是那句话,“倡今知古,双轨并行;今不妨古,宽不碍严。”——当然,这话不是俗夫说的。
俗夫曾以两篇文章侃过声韵。有些诗友对韵脚、韵部、新旧韵等声韵范畴的概念还有疑惑,因而有必要作某些补充。既然是补充,此文必定凌乱不堪,这不要紧,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便好。
一首诗词的格律(格式),包括了字数、句式、平仄、对仗要求、押韵等诸多要素。其中的平仄、押韵属于“声韵”范畴。平仄比较好掌握,旧韵四声的“平”声为“平”,“上去入”声为“仄”;新韵四声的“阴阳”为“平”,“上去”为“仄”。押韵是指韵脚字必须是相同“韵部”(也有通相邻韵部)的字,否则就“出韵”了。
律诗多数是两句(指自然断句)一个韵脚,最后一个字便是。词有时几句一个韵脚,有时句句押韵,有时还换韵。至于哪个字是韵脚,格律有规定。
为直观起见,做一个实例练习。比如见到窗外大雨如注,有了感想,打算写一首平起平收、首句入韵的“七言绝句”。查格律为: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一、二、四句最后的平是韵脚)。提笔写了“乌云盖日雨淋漓”,这个“漓”字可就定了韵,那后面的两个韵脚应该用什么字?如果是新手,就要查韵书。喜欢旧韵的,可使用《平水韵》。经查,“漓”字属于“支”韵。那么后面的韵脚就必须在支韵部去找。如:“乌云盖日雨淋漓,淅沥声声润百枝。万物由来皆有度,适时而止免生悲。(此处例句引用梅子诗作)”韵脚准确,整首诗便朗朗上口了。
有朋友说,我的天哪,为一个字找昏了头,还是没找到在哪个韵部呢!比如一个“根”字,把同音字、近音字找遍了就是没有,结果跑到“元”韵里了,这是什么原因呢?还有,“冬”和“东”、“鱼”和“虞”,以及仄声的“送”和“宋”、“御”和“遇”、“啸”和“效”,怎么又不在一个韵部呢?就是上面例句的“漓、枝、悲”按今天读音也不同呀?这就是新旧韵的区别。例如,“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斜”读“xié(邪)”,怎么和“家”字押韵的?不错,按现在的读音,有些古诗名句也变得不押韵了。假如不按这么押,除了“通押”的以外,便是“出韵”了。作为新手,你又没有见过古人,你怎么知道古人的准确读音?当然,你要是老诗人,肯定没有这个困扰,长期训练让你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然而,即使是高手,有些太尴尬的地方也在躲避,你见过用“元”去押“根”的吗?
古汉语和现代汉语字音的变化,主要在于现代汉语取消了入声,而分归于其他声部了。这样,我们在读近体诗的时候,就有读不出韵味的时候。现代人写旧韵,比起古人难得多。如果不熟悉旧韵韵部,找来找去,心存的一点“诗意”可能早跑到了九霄云外。很多新手学格律诗词就败在这一关!
有没有好办法突破?有。就是用现在的读音去写,即所谓用新韵。汉语拼音有35个韵母,韵母中开头的i、u、ü,称为韵头;韵头后面的元音部分称为韵腹,它是韵母发音的主部;韵腹后面的辅音部分,即n、ng,称为韵尾。韵腹和韵尾全称韵身。有的韵母没有韵头,只有韵身。有的韵母没有韵尾,韵腹即是韵身。韵身相同的字,读起来是和谐统一的,因而是押韵的。按同身同韵一归纳,只剩十几个韵部了,比起平水韵的一百零六韵简单多少?最方便之处是不必查韵书,只要字音后半截一样,绝对不会出韵。
有这么好的“办法”为什么不用?这里有一个误区,那就是用新韵不符合“格律”!其实,格律与押什么韵完全无关,就像“我写文章”这个句子,它的句法是主谓宾,至于是用北京音还是上海音读写,与句法没有任何关系。放下这个包袱,大胆使用新韵,一切就海阔天空了。
上面介绍的新韵,是目前通用的《中华新韵》。还有一个《诗韵新编》,比《中华新韵》复杂一点,而与平水韵又接近一点,照样可以作为新韵的规范。我的观点,用新韵去适合既定的格律,不仅不破坏格律,还会继续让这一美的格律大放异彩。它符合现代人的阅读和诵读实际,是格律体在新时代的发展。
那么,我是不是排斥用旧韵呢?当然不是。就像毛笔书法,作为一种艺术,有她自身的规律和价值,永远是高雅的艺术。用旧韵创作格律诗,是件很崇高的事情,并且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她。然而,在你刚刚练字的时候,非要追求行款和布白,是否缘木求鱼?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并不存在贵贱之别。象珍惜文物一样来珍惜我们的古声韵格律体,是做研究,或者是传承一种文明。作为一般爱好者,为了便于当代人的诵读和写作,我们还是应大力提倡新韵。脱离社会实际的追求,便会形成人为的生涩,反而连押韵也做不到了,恐怕不是我们的意愿。
对仗和声韵一样,是进入诗的门槛之一。“对仗”一般解释为,按照字音的平仄和字义的虚实做成对偶的语句。古人打小上学念书就要做诸如红绿、天地之类“对对子”训练。对仗的高级形式是对联。对联又分“律对”和“骈对”两大类。关于骈对,以后还要谈,因为它也属于广义的诗的范畴。本小文只谈律对中的结构问题,至于“字数相同,词义相对,平仄相拗”等常识性的东西,一般的书本中都有,比俗夫讲的好得多。
律对也叫诗对,主要用于近体诗格律要求的“联”上。有时也在填词和春联中应用。一联中的字词双双成对,形成了诗在声韵以外的一种特殊美感。初学者学习掌握律对时,最容易局限于词的本身,忽视了诗句结构要素,看起来很工整,实则失去了律对的精髓。曾经有个相声段子说对子,五对三、月对星、黄对白、梅对兰、天对地,词对得没问题。合起来“五月黄梅天”对“三星白兰地”。从句子结构上就不通了。五月“是”黄梅天,主谓结构;三星(牌)“的”白兰地,偏正结构。所以,这不算联对。
所谓结构,是指词与词、词组内部与词组之间、高级词组内部及其相互之间,以及上句与对句之间的语法关系。比方说,“家”字,平声、名词;“长(cháng)”字,平声、形容词。合起来是个名词+形容词的主谓式词组“家长”。一个邻里的“里”字,仄声、名词;“短”字,仄声、形容词。合起来也是个名词+形容词的主谓式词组“里短”。“家长”和“里短”就是一个对子。如果把这两个一样结构的词组再合起来,成为一个联合式的高级词组“家长里短”。词性是名形名形、声调是平平仄仄、结构是主谓主谓。语言表达力一下就增强了。再看,“说三道四”:动数动数、平平仄仄、动宾动宾;“破釜沉舟”:动名动名、仄仄平平、动宾动宾。“柳暗花明”、“朝秦暮楚”、等等等等,这就是汉语修辞格的“对仗”了。它凝炼了语言,增强了表达力。
上面说的是词组,再说句式。句式是由词、词组和高级词组混合组成的,有它自身的结构。比如:“野旷天低树”,“野”,野外,名词;“旷”,开阔,形容词;“野旷”,主谓结构,仄仄。“天”,名词,“低”,形容词用作动词,意动用法,“树”,名词。“天低树”,主谓宾,平平仄。“野旷天低树”,旷野开阔显得天低近树了,主谓主谓宾,仄仄平平仄。这里有一个更高层次的结构关系,那就是“野旷”和“天低树”。后者是对前者的解释和补充,是前者的感受,两者之间又是主谓结构。这就给对句提出了对法上的要求。再看对句:“江清月近人”,“江清”,名形,主谓结构,平平。“江清”对“野旷”,词性、结构、平仄三佳。“近”,形容词用作动词,意动用法,“月近人”,主谓宾结构,仄仄平。“月近人”对“天低树”,也是词性、结构、平仄三佳。“江清月近人”,江水清澈显得月亮离人更近了。主谓主谓宾,平平仄仄平。而“月近人”也正好是对“江清”的解释和补充,是前者的感受,两者之间又是主谓结构。这种在结构上严格对应的上下句往往能反过来读,如“江清月近人,野旷天低树”。
上下句之间的结构关系,主要表现为“因果”、“互补”等关系。或是前后承继,或是左右逢源。需要注意的是避免内容相同或过于接近,例如“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看似工,但上下句内容基本相同,俗称“合掌”,是律对一忌。
必须强调,在研判结构时,我们特别要注意古汉语的词和现代汉语有很大区别,一般为单音词(踟蹰、葡萄等连绵词除外)。现在说“妻子”是一个词根加后缀的词,指夫人,古汉语是个联合词组,指夫人和孩子。千万不可用“丈夫”去对“妻子”。这种情形很普遍,甚至“所以”也是所和以的词组。怎么样才知道一个双音节的东西是词还是词组呢?我的办法,凡遇到“双音节”,脑袋里先打问号,凡是“拆”得开,都是词组。
总结一下:词性相对是第一层,词组结构相对是第二层,高级词组结构相对是第三层,句式结构相对是第四层。几个层次都对严了,称为“工对”,大概齐的称为“宽对”。
宽对如何宽?书上有的说法不能让俗夫苟同。我认为,原则是宽词不宽结构。把握住“层次越高越严”的原则,大概没有错。俗夫作品中有一联:“盛世高歌人愤志,金秋怒放桂称雄”。单是词一级,多处“不工”,词组却是工的,再往上的结构更没问题。这样的律对,任何专家都会认可。
一首近体诗,写得再好,如果没有对仗,只能算“打油诗”。并非夸张,问问高手就知道。比方“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再比方“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都是极严格的对仗。就律诗而言,最好三、四句和五、六句分别各为一联,最少五、六句必须对仗。绝句也有“截前”“截后”对。
俗夫的一些观点,与教科书有许多不同之处,望与诗友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