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中惠
如果不是学了五年“传播学”(自考,其中补考两次),如果不是生吞活剥读了几页《管锥编》,真就不敢对《史记》有些篇章产生所谓的疑窦。其实,先贤早将怀疑埋伏在那里:鲁迅先生将这部作品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肯定了它的历史价值,也暗示了它的文学含量;明末清初的大书法家王铎说司马迁的敢于想象勇于议论;金圣叹走得更远,将《史记》与《西厢记》等列为“十大才子书”,一揽子把它置身文学作品之林,不知是抬举它还是贬损它。才子为书应当是文学的范畴,感情与想象是文学的两个翅膀,史书应当是拒绝这些的,《史记》显然没有拒绝。
如今说哪位传媒人士喜欢“道听途说”,显然是否定是批评。《史记》中的很多事件缘自道听途说确是不争的事实。“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圯上拾履”,西楚霸王项羽的“垓下别姬”,都是经不住推敲的。“圯上拾履”(《史记·留侯列传》)的故事,即便如何一波三折,如何励志益智,当事人也只有两位:一位是黄石公老人,一位是年轻的张良。信息的来源只有一个,那就是张良自己。彼时没有光缆等高科技,更没有今天宾馆商店的录像设备,谁看见了?谁来证明?据说,黄石公曾留下一部兵书,说的什么,写的什么,天知晓。项羽被围垓下,四面楚歌,即使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面对辉煌后的冷寂,可能对虞姬说些真情的话。可是项又是一个胸无点墨的人,能在那样一个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吟出那样壮美的诗章?
这些在今天的法庭上叫“孤证”,是不生效的,可是却得到广泛的流传。中学课本中,戏剧舞台上,到处可见他们高大的身影和闪光的语言。不是没有人怀疑过,班固的《汉书》即提出些许异议:“学者多疑于鬼神,如良受书老父,亦异矣。”班固的怀疑有道理但不敢深究,张良毕竟是他前辈的前辈。钱钟书《管锥编》中也记录了清人周亮工对“霸王别姬”的怀疑。周亮工在《尺牍新钞》中说:“余独谓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周亮工的怀疑更有道理,项羽等垓下被困,生命危在旦夕,项羽又不是什么时候什么事都要发一通感慨的穷酸文人,那么些事情等着他处理,哪还有闲工夫去长歌当哭呢?跟随他的文人不是被杀掉就是吓跑了,谁来记录这些呢?
这种现象《史记》还有很多。比如汉高祖与戚夫人的款诉心曲,韩信与陈豨(这个名有意思,“豨”古代指猪)的月下交谈……宫闱深似海,不会有谁敢偷听刘邦的谈话;韩与陈的交谈更属于绝密军情,不可能让第三者听到。可是这些到了司马迁笔下,天光地景,音容笑貌,一一如呈目前。现在想来,《史记》诞生千百年来,人们不是不能怀疑而是不去怀疑。《史记》中有传说又何妨?文史不分家,因为分不了,连体婴儿,谁也离不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