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釋文歷來多從經文求之。漢初傳古文《論語》篇二十一採自壊壁。古文《論語》“孔安國之訓解,後世不傳”,事見何晏《論語集解序》。又《魯論》篇二十,《齊論》篇二十二各行於世,西漢末張禹合之。《漢書·張禹傳》載:“諸儒為之語曰:‘欲為《論》,念張文。’靈帝刻鏤於熹平石經,由是學者多從張氏,餘家寢微。舊誼始失也。既而鄭玄作《論語注》,餘家愈廢。何晏作《集解》,時以玄風勁鼓,拈花妙語。儒學益昌,南朝皇侃總之《論語義疏》,蔚然大宗。至於唐時,海晏河清,學者富餘力,精研經義,主之《經典釋文》。後世注疏釋文良多,舊誼愈失矣。
余讀《論語·先進》云:“回也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何晏注:“言回庶幾於聖道,雖數空匱而樂在其中。賜不受教命,唯財貨是殖,億度是非。蓋美回所以勵賜也。一曰屢猶每也,空猶虛中也。以聖人之善道,教數子之庶幾,猶不至於知道者,各內有此害也。其於庶幾每能虛中者唯回,懷道深遠。不虛心不能知道。”何晏訓屢為數,或為每。歷來解經者,莫不依此闡發。
按《說文》無屢字,今文也。余比次唐前及時人引用,欲求其舊誼。
“屢空”《三國志》、《南齊書》、《周書》無引。《史記》凡二見。即《伯夷列傳》、《仲尼弟子列傳》,皆引《先進》原文“回也其庶乎,屢空”。《漢書》凡二見,一即《貨值傳》引《先進》原文“回也其庶乎,屢空”。二即《卷七十二·鮑宣傳》:“衣敝屢空”。《後漢書》凡一見,《鄭范陳賈張列傳第二十六》:“謂防曰:‘賈逵母病,此子無人事於外,屢空則從孤竹之子於首陽山矣。’”貧而不奪其志也。《晉書》凡三見,其一《列傳第四十》載卞壸:“壸以陋賤,不能榮親,家產屢空,養道多闕,存無歡娛,終不備禮,拊心永恨,五內抽割。”承上文“壸以陋賤,不能榮親”,承下文“養道多闕,存無歡娛,終不備禮”,欲達到而未達之意也。貧陋而求養道、存歡愉、備其禮也。其二《列傳第六十四·隱逸》載陶淵明:“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貧簡而忘憂。其三《儒林傳第九十一》載范宣:“宣雖閒居屢空,常以講誦為業,譙國戴逵等皆聞風宗仰,自遠而至,諷誦之聲,有若齊、魯。”亦同前意。《宋書》凡三見,其一《本紀第十·順帝》:“頃甸服未靜,師旅連年,委蓄屢空,勞敝莫偃。”意其困乏。其二《列傳第五十一·孝義》:“若以其貧老邪,耋齒甚多,屢空比室,非吾一人而已。”囑意貧陋而豁達“非吾一人而已”。其三《列傳第五十三·隱逸》同前引《晉書》陶淵明“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梁書》凡一見。《卷第二十七》:“兄仲璋嬰痼疾,家道屢空,山賓乃行幹祿。”言貧。《陳書》凡一見為《卷二十一》載張種:“種仁恕寡欲,雖歷居顯位,而家產屢空,終日晏然,不以為病。”貧陋而忘憂。《魏書》凡一見。《列傳儒林第七十二》:“安貧樂道,不以屢空改操。”貧而不奪志。《北齊書》凡一見。《列傳第三十七文苑》:“積年不起,資產屢空,藥石無繼。”家貧。《隋書》凡三見。其一《列傳第二十三》:“文博家道屢空,人謂其悅。”其二《列傳第三十一》:“自少及長,一言一行,未嘗涉私,雖致屢空,怡然自得。”亦皆貧而忘憂矣。其三《列傳第四十二》:“複況桑榆漸暮,藜藿屢空”。匱乏。《南史》亦凡三見。其一《列傳第二十一》載張種事同《陳書·卷第二十一》。其二《列傳第四十》同《梁書·卷第二十七》。其三《列傳第六十五·隱逸上》同引《晉書》陶淵明“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北史》凡四見。其一《列傳第二十七》:“自少及長,一言一行,未嘗涉私。雖致屢空,怡然自得。”貧而忘憂自得。其二《列傳第六十九·儒林上》同引《魏書·列傳儒林第七十二》。其三《列傳第七十一·文苑》同引《隋書·列傳第二十三》。其四《列傳第七十六·隱逸》同引《隋書·列傳第四十二》。各書相剿成文耳。
綜述之“屢空”諸義。一曰有貧而不奪其志。二曰欲達到而未達之意。三曰貧簡而忘憂。四曰貧陋且豁達。五曰僅義貧窮困頓。六曰物匱乏。
潘氏維城《論語古注集箋》云:“案說文無‘屢’字。古只作‘婁’”。《說文》:“婁,空也。”《論衡·別通》云:“貧人之宅,亦以一丈為內,內中空虛,徒四璧立,故曰貧。”又俞樾讀娄空连文曰:“凡物空者無不明。以人言,则曰‘离娄’;以屋言,则曰‘丽廔.”“盖谓颜子之心通达无滞,亦若窗牖之丽廔闿明也.”見《古書疑義舉要卷七·不答古語而誤例》)。
鄭注云:“貧者人之所憂,而顏淵志道,自有所樂,故深賢之。”康有為《論語注》曰:“蓋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神明有以自得,故能安平樂道,忘乎外境。言顏子忘天下,且能忘身,庶幾至人也。”“屢空”者,貧陋而忘憂,翩然豁達,終不奪其志也。此亦漢時舊誼無疑。非何晏引說“屢猶每”,空猶虛中也。是以訓屢為空應是。
楊雄《法言·學行篇》曰:“或曰:‘使我紆朱懷金,其樂不可量已。’曰:‘紆朱懷金者之樂不如顏氏子之樂。顏氏子之樂也內,紆朱懷金者之樂也外。’或曰:‘請問屢空之內。’曰:‘顏不孔,雖得天下,不足以為樂。’‘顏氏子之樂也,內;紆朱懷金者之樂也,外’者。”譬喻精當!
顏子方饑之為食、寒之著衣。儒家教人道德純備,則更不須覓嚴冬不寒、辟谷不饥之術。王夫之《俟解》曰:“顏子已於博文約禮欲罷不能,故夫子於是更教以克己,使加上一重細密細勘工夫,而終不舍禮以爲封治之本。若學者始下手做切實事,则博文約禮……遵夫子之教,循循不舍,其益克方,其樂無已也。”是以後世儒者,終勿無乎樂矣。范文仲公曰:“後天下之樂而樂”,斯亦終求之樂矣。
《孟子·梁惠王章句下》:“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王好音樂,“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曰:‘不若與眾。’”烝民之樂,可以天下平矣。儒家之樂,反諸於身,反諸於外物,濟天下而忘己憂。
然“屢”既說空,則與下文所云:“億則屢中”,“空”“中”殊不成義,世以多附會解之。
何晏注:“子貢無數子之病,然亦不知道者,雖不窮理而幸中,雖非天命而偶富,亦所以不虛心也。”楊樹達《論語疏證》引《先進》、《衛靈公》曰“樹達按:意字與《先進》、《衛靈公》二篇億字義同,皆謂意度。”
訓億為度,始自王充《論衡》。如《知實篇》釋曰:“罪子貢善居積,意貴賤之期,數得其時,故貨殖多,富比陶朱。然則聖人先知也,子貢億數中之類也。聖人据象兆,原物類,意而得之。其見變名物,博學而識之。巧商而善意,廣見而多記,由微見較。若揆之今睹千載,所謂智如淵海。”《率性篇》釋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賜本不受天之富命所加,貨財積聚,為世富人者,得貨殖之朮也。夫得其朮,雖不受命,猶自益饒富。”
陈祥道《論語全解》曰:“子貢仕于魯,廢著鬻財於齊魯之間,此貨殖者也。邾子執玉髙,其容仰;定公執玉卑,其容俯。子貢視之,以為皆死焉。此億則屢中者也。貨殖不受命,不足為知天,屢中不足為知人。惟回之屢空為庶以其安命故也。盖柴、師、参、由蔽於性,求、賜累於物,惟回則不然此所以為庶也。”陳之附會見《左傳·定公十五年》:“邾子執玉高,其容欲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貢曰:‘以禮觀之,皆有死亡焉……’”此即猜度乎?“以禮觀之”即斷之死亡矣。宋人多比附伎倆。
康有為《論語注》:“皇本‘億’作憶。”漢陳度碑作‘意’。”
河北定縣40號漢墓出《論語》簡本,中山懷王劉修死於宣帝五鳳三年(前55年),即前55年本也。其簡文如下:
孔子[曰:“回也其庶乎],282居空。賜[不受命],○貨殖焉,意則居中。”283
余摩其辭氣,億迺動詞無疑。賜,子貢也,為其主詞。屢中,則其賓詞也。(余按馬氏文通文法名詞,今日語則曰主語、賓語云。)
“意”字甲骨文無收,《金文編》566頁,1383收入。
按孳乳為意,為億。意字晚出,不從心,從人。億始訓安。《說文》:“億,安也。”後人釋億(或意)為臆迺用其假借意。黃侃《爾雅釋例箋識》說:釋字有假借,泥其字以求之不得,釋其字無假借,易其字以說不可也。用假用正,大略三途。一曰習慣。二曰,或由傳本錯誤。三曰古人聲同意同。蓋億本意為安,度意後出。億,意或由傳本錯誤。億,於力切。韻母職部。臆,韻母之部,聲同孳乳,而臆從肉。《說文》:“胷肉也。”通作臆度之臆,蓋《史記》傳寫所改。查諸經典,《史記》始改億為臆。
“則”承上文“回也屢空”。《經傳釋詞箋識》卷四引《玉篇》:“也,所以窮上成文也。”引《顏氏家訓·書證篇》曰:“也,語已及助句之辭。”揣摩夫子之語氣,“也”助詞,讚歎之情溢於言表。黃侃《經傳釋詞箋識》卷八:“則者,承上啟下之詞。字或通作即。則。即皆哉之借。”“則”取並列意也。“空”與“中”對文。“中”正迺言中節也。又上文概數柴、參諸人之不及,何獨既讚回後又抵賜耶?“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錢賓四先生《孔子傳》云:“蓋孔子早年講學,其意偏重用世。晚年講學,其意更偏於明道。來學者受其薰染,故先進弟子更富用世精神,後進弟子更富傳道精神。”又《公治長》:“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足見夫子同愛回與賜也。顏子居陋巷不仕,夫子深賞之。子路、仲弓、子貢、冉有之出仕,夫子亦所不禁。譬如各盡其性,如草木卉於山陽,蛟龍興於淵池,天地之化育莫過於此也。
余始覺億似可依本意解之。億,安也,非獨訓臆。《左傳·昭二十一年》:“伶州鳩曰:‘心億則樂。’”回也不改其樂也。
《論語筆解》韩愈曰:“謂富不虚心,此説非也。吾謂回,則坐忘遺照,是其空也。賜未若回。每空而能中其空也。” 李翱曰:“仲尼品第回、賜,皆大賢。豈語及貨殖之富耶?集解失之甚矣!吾謂言語科,實資權變,更能慮中乎!即回之亞匹明矣。”旨哉斯言!
《論語·述而》:“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何獨貧之為樂耶?子曰:“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又《呂氏春秋·慎人》引子貢曰:“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道得於此,則窮達一也。”中節以發,近之於道則樂。《論語·陽貨》:“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夫子育人,亦問之以安,安則為之,不安則不為。何其溫柔敦厚。孟子亦說如此。《離婁章句下》:“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又安可釋溫和寬容。《書·堯典》:“欽明文思安安。”“溫良恭儉讓”誠不汙也。
《史記·貨殖列傳》:“七十子之徒賜最為饒益,原憲不厭糟糠,匿於窮巷,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夫使孔子名布於天下者,子貢先後之也。此所謂得執而益彰乎?”太史公,真知儒也。安於內,顏氏之“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安於外,子貢之“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諸侯”。又《中庸》:“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此之謂也!
《莊子·讓王篇》曰:“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顏子之貧陋,非至於窮困飢寒。管子曰“倉廩足而知禮儀”亦足矣證之。尚書洪範五福首即言富。儒者不取不義之財,賜之不受命,即孟子《盡心章句下》之“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人之富貴,父子之仁,君臣之義,賓主之禮,賢愚之分別,皆是天道所安,故君子不受命也。
又余記吳宓《雨僧日記》載義寧陳寅恪先生語:“孔子嘗為委吏乘田,而其事均治。抱關擊柝者流,孟子亦盛稱之。又如顧亭林生平極善經商,以致富。凡此皆謀生之正道。我儕雖事學問,而決不可倚學問以謀生,道德尤不濟饑寒。要當於學問道德以外,另求謀生之地。經商最妙。Honest means of Living。若作官以及作教員等,決不能用我所學,只能隨人敷衍,自儕於高等流氓,誤己誤人,問心不安。至若弄權竊柄,斂財稱兵,或妄倡邪說,徒言破壞,煽惑眾志,教猱升木,卒至顛危宗社,貽害邦家,是更有人心者所不忍為矣”。亦足矣發明之。
《魏書·列傳第四十》引北魏高允《答宗欽書》錄詩其十二曰:
“年時迅邁,物我俱逝。任之斯通,擁之則滯。結駟貽塵,屢空亦敝。兩間可守,安有回賜。”
兩間可守,庶幾學人通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