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此書,可使學者定修己成德之根本,啟立身行道之氣象。
四書者,《語》、《孟》、《學》、《庸》是也。據历代考證,《語》《孟》乃孔子、孟子之門弟子備錄聖人言行,擷其精要,彙集成書。雖非聖人親笔,然其宗旨意趣,切合聖人立说之本意,后儒传诵,庶無差矣;然《學》、《庸》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至今仍未詳孰是。太史公以《中庸》乃子思所撰,其谬已徵。《大学》非曾子所著,亦几近定论。孔曾思孟,道统传续之说,已成无稽之谈。 至于南宋,朱子為之做集注,制章句,考辞句,阐渊微。四書之義理遂貫通一體,浑然成章;又递进发明,精义相循,乃成为孔门为学教化之重典,儒学明道进德之阶梯。故凡中国之读书识字之人,欲有别于世界之读书识字之人,必读四书。凡笃志向学,欲继往圣之绝学,为当世之君子者,必读四书。凡坚信五千年不绝之孔儒文化,乃是匡正当下穷己极欲之旧文化,开启未来正己致公之新文化,并有志于穷其一生竟此事业者,必读四书。 钱先生即为今世大儒,于四书曾作经年不懈之修习,必有其精微独到之见解,此《四书释义》即其綱目條例也。誦讀之後,竊有所見,現別列如下: 甲、《論語要略》 此篇可謂讀論語之必要工具,孔子思想之總體綱目。全篇共分為六章,逐章備列如下: 首章,首先考訂《論語》之編輯者應為七十子之門人,成書時間約為周末秦時;其次,論證《論語》之真偽,其結論為“大致可信”;其三,概括《論語》九方面內容,略論其乃孔子“為人之精神,思想之大要”;其四,提出論語之讀法,其要有四,一則識書中人物;二則知時代全景;三則要兼採眾學;四則能通古用今;其五,給出《論語》之眾多註釋和論著中最為知名者,何晏之《集解》;朱熹之《集注》、《或問》;劉寶楠之《正義》。 次章,以時間為序,略敘孔子一生行實,為人性情及日常瑣事,以體現孔子精神之真實所在,人格之全面真相。孔子乃二千五百年前之人物,其“正名”、“复禮”之政治主張,節人欲、守倫常之行為觀念,必然帶有時代之背景和局限。然其為社會定秩序,使上下各安其所,百姓各謀其業;為生民立規範,為上者修己正身,為下者尊德樂義,此乃教化治國之根本道理。孔子為實現普世康樂和平之盛景,雖一生顛沛流離,鬱鬱遑遑,卻自負救世之大任,矢志不渝,故其精神蘄向,雖百世千古而不朽也。 三章,從平日起居、哀樂情感、日常談論、應事態度四個方面記述孔子之日常生活。此章以《論語》章句為索引,描述聖人生活瑣事。夫子舉手投足,一言一行看似平易,實則於此看似不緊要處,皆入於“隨心所欲而不踰矩”之境。欲學《論語》,當知孔子之為人;欲知孔子之真實為人,當就其日常生活最平易處尋。欲了解孔子之真實為人,當於此章細參。 四章,既知孔子生平行事、日常瑣節,但於孔子究竟何等人,仍難以遽然得一清晰概念。此章中,錢先生以聖門弟子之稱述及夫子之自述兩個角度,對夫子之人格概觀、為學成就、言行作為,生平志向等方面作了總述。使讀者對孔子之偉大有更加鮮活、具體的認識。自孔門眾賢來看,孔子猶江漢、秋陽、日月、上天,七十子之於孔子無不中心悅而誠服也。自孔子自述,其性情也,志道自得;其能事也,好學不厭;其行誼也,中道時直;其志願也,化育萬民。孔子之所以為聖人,斯可知之矣。 五章,錢先生開宗明義,指出孔子為兩千五百年前之人物,其思想、學說必然帶有特定的歷史性,因而不能一一通用于今日。然孔學亦有可傳諸百世、放諸四海者,即個人人格修養與社會倫理綱常,此二者乃孔學之兩大統要也。個人與社會,人格修養與倫理綱常,互為本末,相輔相成,此乃孔學之樞紐。統要之下各有若干要端,此諸要端即學者入由之門。仁、直、忠恕、忠信,人格修養之要端也;禮、道、君子、學問,倫理綱常之要端也,上述六者亦本章之編次也。 论仁:孔子重“仁”,認為他是做人、從政的核心要件。“成仁”是做人的最高目標,也是行政的前提条件。“成仁者”有四方面的要素,其一,直心由中;其二,自有好恶;其三,好恶有节;其四,本心见事。本心见事的含义至少有两方面,一是要本心,凡人心必有所欲,天下之人所欲大致相同,本己所欲可通人心。故曰:绝己之欲,不能通天下之志“,”苦心絜身之士,孔子所不取”。其二要见事,“仁虽本诸心,犹必见诸事焉。舍事而言心者,終不得為仁也。”。 论直:“仁”首貴“直心由中",無“直”斯無“仁”也。直者,內忖諸己者也。直道者,不以人之好惡為轉移,故常不能每人而悅焉,而後乃有毀有譽焉。若好惡不分,毀譽不真,則是非壞,風俗隳矣。然人亦有“好直不好学”与“讦以为直”者,前者无礼文之节而陷于绞乱,后者有卑污之心而攻而人阴私,此皆夫子所不取也。 论忠恕:所谓“直”者,必本于真心真意,而非以欺诈邪曲待人。故欲求孔子之所谓直道,必自讲“忠”、“恕”始。何谓“忠恕”?成己以及物也。何以“成己”?不固执一家之言,博文广知,所谓多学而识之者也。何以“及物”,舍己从人,集千万人之知,以成吾一人之知,所谓一以贯之者也。仁者首贵能通人我。通人我,故能直。忠恕者,即通人我之要道也。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欲立欲达,忠也。立人达人,恕也。恕者,本于其内在之忠。忠即诚也,即实也,即直也,惟忠者为能尽己之性。如是而可以言一贯,如是而可以言仁,如是而可以言直。故忠恕非有二事,只是一道而已矣。在己者,虽丝毫而必尽,此所以为忠也;在人者,虽分寸而勿犯,此所以为恕也。 论忠信:忠信为学之始事,亦学之终事也。非忠信不足以为学,惟学以成其忠信。“忠”即直心由中,惟忠能尽己之性。信有两义,我之可以取信于人者,一也。人之见吾之可信,遂从而信我者,又其一也。我不恕人,则不足以竭吾之忠;恕者,自我而言之也,重在推己及人,由己心处用力也。人不信我,亦不足以竭吾之忠;信者,自人而言之也,重在交接相待,由人心处用力也。“恕”与“信”皆本于己心之“忠”,皆人与人相处所不可或缺者也。故君子之忠于人者,在我惟恐其不恕,在人惟恐其不信焉。故忠信也,忠恕也,皆一贯之道也,皆始终一贯,物我一贯之仁道也。 论礼:人皆有好恶之情,而好恶不能无节。吾之所好恶而无害于人之好恶者,是即吾好恶之节,是即所谓礼也。人类相处,息息相关,互相交通,然其间必有一彼我所均当遵守,不可逾越之界限,即所谓礼节。礼节贵能彼我两方各自遵守。荀子曰:人生而又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不必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孔子注重人内心之真情实感,亦重视外部之礼节规范。仁、直、忠、恕、信,皆指人类之内心而言,皆为人类内心之感情。人之感情,虽存于内部,而必发露为形式,舒散于外表。故需以礼乐导达而发舒之,使其得以畅遂。礼所以修外而为异也,乐所以治内而为同也。礼乐必本乎内心之真情实感,否则即诈伪,即骄奢也。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人必先有敬心而后将之以玉帛,始为礼;必先有和气而后发之以钟鼓,始为乐。若遗其本,事其末,无其内,求其外,则玉帛钟鼓不得谓之礼乐也。此礼乐之本义也。 论道:《论语》中言及“道”者至多,然孔子之所谓“道”者究竟为何,并無確切之定義。然孔子所謂“道”,絕非高妙空幻之論,乃切近人生,平易現實之論。朱子曾對“道”下此兩定語:其一,道者,事物當然之理。其二,道,則人倫日用之間所當行者是也。前者指萬事萬物消長運行之規律,謂之天道;後者指人生大群相處相待之倫常,謂之人道。孔子于天道,極少討論。不徒後世之私淑者,即圣門高第亦有不可得而聞之嘆。孔子本身於自然科學并未作為研究重點,惟著緊人生一面,故孔學之所重在于人道可知也。大學雖有“格物”之教,然其“格物”为穷理,穷理乃能“致知”,知之所致,诚意、正心、修身,可知“格物”乃通达人道之路径门户而已矣。孔子所倡导所谓“人道“,要而言之,內容有二,一则,仁也,二则,礼也,自其表于外者而言曰禮,自其蘊于內者而言曰仁。禮者,不徒玉帛鐘鼓,登降酬酢之屬,廣而言之,亦包括人生處世之一切符合規範之方式方法。故孔子所謂”道“,為人生中日所運用之事也,人之所運用此”道“者,則人類之情感,即吾心之仁是也。”道“即本乎人心,故凡人性情不同,時勢不同,道亦有權有變,有立有適,此謂”道不同“。道之所權、所變、所立、所適,皆應從吾心之仁。惟當各本吾儕当身之真情,自谋吾侪今日当行之道,不必屑屑以求孔子当日之道一一強行與今日之世,此謂”不相為謀“。 論君子:孔子所稱君子,蓋有兩義,一為居上位而治人之人,乃有權力布行方策於天下者。其為下民所視效,故當危言危行,正心誠意,不可居賢人之位而為庶人之行;一為有圓滿人格表現之人,乃孔子為學者所樹立之榜樣。 其必備品質,約而言之,有四端:其一,高尚優美之情操與德行,即高風亮節;其二,貴實行不尚空言,即反躬實踐;其三,重禮儀尚群的,即尊德乐義;其四,有自得之乐。 論學:孔子之為人與為政,皆源於其“好學而敏以求之”,故為學乃孔門第一要義。孔子論學,以性情為本,內外交修,學思並重,終則切身致用。子曰: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之者。此孔子論學之最精語,欲學孔子者,必當尋孔子之所樂處,所學方真有得,所得方能固守不失。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此亦孔子論學之精語,求學當以經驗與思想並重,絕無偏倚之弊焉。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博學於文“,乃多見多問,時而習之,學之事也。“約之以禮”,乃通今致用,踐履有悟,思之事也。論學至此,以性情始,以實行終,內外一體,一以貫之也。 六章,備列聖門眾賢之聲名較著者二十五人,並本《論語》逐舉其言行事略。由諸賢之嘉言懿行,更可見孔子教化之深厚,德行之廣被,非圣人而能若是乎? 乙、《孟子要略》 一 孟子授业于子思之门人,乃孔子后儒学之集大成者,特于孔子之心性命理之说阐发甚深。辜较言之,大有貢獻於後世人群者,厥要有三:一曰性善;二曰養氣;三曰知言。錢先生,在弁言中于此三者皆有精論,現本先生之言,竊論如下。 性善之論,首發于孟子。孔子于《論語》中罕言“性”,僅“性相近,習相遠”一處。故门弟子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之,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之”之语。故孟子之性善论,是對孔子哲學之深化和發展,構成了中國傳統政教之綱領,亦中國傳統文化精神之所依寄。性善之論對立與性惡之論,茍非人性之善,則社會秩序惟賴于法律鉗制,然法律乃外力加于人身,其效用終有際限。故法律之外必輔以宗教,生死富貴,皆有上帝。如耶穌,人生既有罪,惟信之方得救贖;如老、釋,人生皆困苦,惟破棄出世,歸於寂滅虛無。信此二者,必導人世于毀滅終結,隨著自然科學的發展,終難自圓其說。惟中國傳統政教根植于性善之論,法由性創,不仰宗教。一代代君子仁人,以化育天下,澤被萬民為己任,汲汲為斯世大群謀福利。善無終極,故世界無末日,人生不虛無。 養氣之論,即进德之工夫。孔子于《論語》中對人生一切言行皆有定見,有規範,散見于與門弟子之討論中,即事而言,因人而異,使後世讀者循此而反諸身,對聖人立身處世之態度有所開悟。然聖人之道,高矣美矣,有末由也矣,不可階升之難。故能儕與聖人者,雖二千五百年,寥寥屈數也。孟子智知聖人,乃孔、曾之后集大成者,其養氣之論,為後學者開示了進德入圣之徑。何謂也?孔子之所謂道,乃人群千古之所同。孟子之所謂義,乃一人暫爾獨然之氣。孟子之所謂浩然之氣,則集義所生。此“暫爾獨然之氣”,可理解為今之所謂言行“動機”,若人之一言一行之“動機”與古聖先賢之言行“動機”皆能一一吻合,則其心與古聖先賢同然,其氣浩然矣,其人即為聖人也。性善,道之本體;養氣,我之工夫,必兼二者,而後表裡備,本末俱,此孔學不二之心訣也。 知言之论,乃养气之工夫。不知言,则无以知道義之正,定是非之宗,又何以得浩然之氣而養之乎。言本于心,故知言在乎知人心而已。上求之千古羣心之同,近反之一己當心之獨,而有以見其會通焉,斯可以證人性之善,知言之學亦盡于此矣。故孟子之論知言,其實即心學也。知人性之善,則可盡吾性之極,使“暫爾獨然之氣”皆合于道,斯即所謂”配義與道“,浩然之氣由斯而生。知言、養氣、性善,有始有終,本末一貫,乃孟子學說之宗旨所在,其治政、為人皆發乎此,故欲通究《孟子》者,必讀錢先生此《要略》;讀錢先生此《要略》如欲有所得,必通徹此【弁言】。 二 本錢先生之文字,將孟子学说之要端與思想之脉络備述如上。孟子既為孔子后又一大聖人,其成就顧不僅限於學說方面,還有其政治方面。儒家教人入世,教人以天下大群為己任。曰:”不仕無義“,”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高懸一君子為榜樣,教人致命,教人寡欲。曰:”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不義而富且貴,與我如浮雲“。故孟子亦如孔子,一生周遊,以求行吾道,雖不得明君,雖顛沛造次,終不改吾志。孟子雖終身不得重用,然其對政治之議論主張頗多,俱載於《孟子》一書。《孟子》章句多長篇,此于《論語》之文辭簡約不同。且孟子著述中,善用比喻,更加直觀真切。故孟子之政治思想與主张更容易被後世學者所體味。现本钱先生之言,将孟子之政治主张中之格外鲜明者条列如下: (一)民事不可緩,以经济民生为重 不违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鼈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二)推己及于民,治国先治其身家 诗云:『刑於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组织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短长;物皆然,心为甚。 (三)与民所同乐,有仁民爱物之心 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着,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錢先生按語:人君能與民同樂,則其君好樂、好貨、好色、好勇皆不為病。人君不能與民同樂,則其民背國、叛君、犯法、陷最亦不為過。 www.manjia588.com (四)民貴而君輕,有民心始有天下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亁水溢,則變置社稷。 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天下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故為淵敺魚者,獺也;為叢敺爵者,鹯也;為湯武敺百姓者,桀與紂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為之敺矣。雖欲無王,不可得已。 錢先生綜述孟子論政思想:蓋本其性善之旨,謂人人皆可以為善;其陷於為不善者,皆非其人本身之罪,或由於教育之不明,或由於生計之不裕,而生計之關係為尤大。故為政者,當先注意發展國民之生計,次之以教育,則上下同樂,各得遂其所欲矣。否則國民以暴君苛政之故,不免於死亡,則陷於刑辟非其罪,背國叛君非其過。其君為匹夫,為 臣者可以去,可以易其位,可以誅其人。孟子之論政思想,要不出兩大綱,一曰『惟民主義』。捨民事則無政事,而尤以民生為重,一也。二曰『惟心主義』。為政者當推廣吾心之仁,以得民心之同然,而歸極於天下皆仁,二也。一言以蔽之,則『推仁心,行仁政』是也。 三 孟子之論政思想已備述于前。孟子畢生傳食于諸侯,雖終於政治上無大作為,然其為學立說,使儒家理論流傳廣播,成為中國千年不朽之教化精神,孟子可謂厥功至偉。孟子時代,正處於戰國末世,禮樂崩壞,綱常敗亂,然正因社會結構的重大變革,使得各種學術思想萌芽興盛,墨、道、兵、名、法、農、陰陽諸說并起,儒家反而陷於衰落。孟子以『距楊墨,放淫辭』為己任,對於當時各學派皆有所批判。批駁處,亦儒家與眾家之異同處,故治孟子之學說,最當于此加以注意。錢先生分以十篇加以討論,每篇皆有按語附後,甚為明白。現擇錄其中最緊要者,并附以愚得之見,列述在下。 (一)、農家學說之起源 农家之理论,盖分为三点,(一)人人自食其力,无分贵贱,都须劳动。(二)人类劳动,分工互助,以物易物,不以资产牟利为务。(三)人类以劳动相互助,则不需政府之设置,所谓『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可见,农家之学说与墨子重农节用,大俭约而僈差等,非礼乐而务形劳之义一脉相承。按钱先生所言,农家之代表人物许行,即楚国之墨者也。然墨子虽重农耕,然亦认为学者不必亲力耕织,应以修身治国为任,有『虽不耕织,而功贤于耕织』之说。故许行虽为墨家流派,然其推极重农,以至于人人皆以耕织为必需;推极兼爱,以至于上下无分劳力、劳心皆无差等。墨子至许行,百有余载,末流异于起源,盖学术递演发展之故,钱先生所言是也。 (二)、農家『并耕而治』之不可行 農家以為政府之有倉廩府庫乃為厲民自養,故賢君不恃人而食之,與民并耕而治之。孟子深非之,以為『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賢君勞心戮力,憂國憂民,何暇耕乎,故『君子而在上位,惟求平治利濟,則雖受人之奉養而不為過也。』孟子之言是也。政府乃所以維繫國家社会也;禮樂乃所以鞏固人道伦理也,此乃人群相處之大義。故邦國者不僅要有農夫百工,勞力以供食祿奉養;亦須君臣有司,勞心以興禮樂教化。非此,則不僅不得謂之邦國,與禽獸之同群又何異也。 (三)、『苦行』不能充其類 有陈仲子,本貴胄世家,其兄有食祿萬鐘,而仲子以為不義,辟兄離母,居于於陵。以仲子言行看,其奉行墨家思想可知也。仲子求自給而『身织履,妻辟纑,以易之』,守節用而『三日不食,耳无问,目无见』,僈差等而『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而孟子以為不義,不能充其類。何謂也?蓋仲子自以不恃人而食為義,而不知人斷不能脫離人群而自存,是即不能不恃人而食,故以仲子之辟兄離母為不義。仲子求全於彼而先失于此,故孟子謂其不能充也。仲子行跡近於『苦行』,而孟子以為『蚓操』。何謂也?仲子辭爵祿,苦自給,離群索居,論意量節操則堪為聖之清者也。然其不知人群相處有賴於倫理組織,如親戚、君臣、上下者,所以維繫國家社會之道,仲子皆棄之不顧;雖欲潔身自清,亦無益于邦國,是合小義而違大義,故孟子譏其『蚓操』也。孟子此論與孔子“欲潔其身而亂大倫”,”鳥獸不可與同群“,”道不遠人“之教,意實相通。 (四)、楊墨『非禮』之別 『楊朱為我,墨翟兼愛 』,皆反對儒家之所謂禮,然其所以反對禮者亦不同。墨家一派專以自苦為極,救世為務,以禮為奢侈之本源,貴族之護符,故言自苦兼愛,則不得不非禮。楊朱一派則主張縱欲自樂,貴生重己,以禮為生活之械杻,情欲之障礙,故主為我自樂,亦不得不非禮。儒家之所謂禮,凡人群組織,生活規範,行為規律,性情準則,皆禮也。觀夫楊朱、墨家兩家之意見,惟儒家之禮得其中道也。 (五)、人性与物性之别 告子曰:『生之谓性』,以为人物之性皆生而有之,故其性相同。孟子深以为非,指出物性殊异,惟人性本善。焦循正义辨此最精,曰:『人性所以有仁义者,正以其能變通,異乎物之性也。以己之心,通乎人心,則仁也。知其不宜,變而之乎宜,則義也。仁義由於能變通,人能變通故性善。物不能變通,故性不善。豈可以草木之性比人之性。』『人有所知,異於草木,且人有所知而能變通,異乎禽獸,故順其不能變者而變通之,即能仁義也。』所謂“順其不能變通者“,所順者,即人性之本善也。故人與草木之性有別,所別在知,人與禽獸之性有別,所別在變通。草木無知,禽獸無變通,故性不善而不知仁義,此即人物之別也。 (六)、義內之說 告子曰:『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舉吾之弟與秦人之弟(愛親為仁)、楚人之長與吾之長為喻(長長為義),認為愛之由我,長之由外,故以義為外。孟子則以為愛之長之,皆是由我。舉秦人之炙與吾之炙為喻,認為吾所以嗜之者,由心辨其美;吾所以長之者,由心識其長,故仁義皆內。孟季子亦有『何以謂義內』之問,公都子答曰:『行吾敬』,舉弟居尸位先敬、飲湯飲水為喻,認為飲食從人所欲,非人隨飲食為轉移也。故飲湯、飲水外也,酌其時宜而飲者,中心也。敬叔父、敬弟,外也,酌其所在而敬者,中心也。故愛敬由心,仁義在內,皆本與人性之善也。 四 性善之说乃孟子学术之本源,精神之所在。不明性善,即为不知孟子。孟子道性善不外两义:启迪吾人向上之自信,一也。鞭促吾人向上之努力,二也。故凡无向上之自信与向上之努力者,皆不足以与知孟子之性善论之真意。 孟子以为凡人皆有恻隐、恭敬、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仁义礼智即由斯发端。仁义礼智即善也,仁义礼智为我生而固有,故性善。然孟子谓人人之性皆有善,非谓人人之性皆纯乎善;人人之性无有不善,恶人之性亦不纯乎恶。是故人乃顺其情,则皆可以为善矣,是所谓性善也。若夫人为不善者,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为不善者,乃自汩丧之耳,故言非才之罪也。所谓性、情、才三者,合而言之,则一物(按:此一物,盖所谓心也)耳。分而言之,则有三名,曰性,曰情,曰才。盖人之性,本则善;而欲为善者,非性也,以其情然也;情之能为善者,以其才也。是则性之动则为情,而才者乃性之用也。故人所以有善有恶,是不能自尽其才者也。才无有不能为善者矣,但不能尽其才而为之耳。 上述乃孟子性善论之总论也。孟子以性善立论,言必称尧舜,举为人类之最高标准,使吾辈有所企向,而尽力以为之。而为之之放,则反之而求之於己。由人人所具有之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推而充之,以为所以达其标准之道。故『为』者,为此人人之所可能;『充』者,充此人人之所固有也。凡欲明孟子性善之真義者,亦在乎『有為』與『能充』而已矣。 人性皆可以为善,而卒至于不善者,『自暴自弃』,一也;『失其本心』,二也。何谓『自暴自弃』?自害其身者,不知礼义之為美而非毀之。雖與之言,必不見信也。自棄其身者,猶知仁義之為美,但溺于怠惰,自謂必不能行。與之有為,必不能勉也。故自暴者拒之以不信,自棄拒之以不為。何謂『失其本心』?即上文之『汩丧其性』也。齐之东有南山,古时尝草木丰茂。因其近于齐都,人以斧斤伐之,牛羊畜之,终至于濯濯也。此亦如性之善端也,人人皆有。为不善者,忤逆其性,放丧良心,其犹以斧斤伐木也。虽日夜平旦间,仍有清明神气孳息生长,然旦昼间倒行逆施复又搅乱,使之消亡。故欲為善者,必自養其心始。茍得其養,無物不長;茍失其養,無物不消。得其養,若雨露於草木,法度於仁義,何有不長也;誠失其養,若斧斤牛羊之消草木,利欲之消仁義,何有不盡也。孔子曰:『操之存,捨之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亦勸人養心而不失也。自暴自棄,則不足以有為者也;失其本心,則不能善為擴充者也。欲為善道者,不可不察。 蓋孟子所謂性善者,在本乎吾心之所固有,極乎人道之所可能。非反而求諸心,則其為善不信;非學問以求之人,則其為善不大。人必學問,而後知堯舜之為善;人必反求諸己,而後知堯舜之所以為善者,於吾乃固有之也。人能善擇最高之標準,而孜孜焉勉以為之;又能反求諸己,而知此標準為吾心之所固有、所可能,而慎思焉,以即吾心而充之,此孟子性善之旨也。 五 孟子性善之论,首当『养心』,继之以『能为』、『能充』。故孟子所论吾人之修养,即是为学者开示『养心』之方法,由此孜求,庶可得窥入圣之门。择其至要关键者,列述于下。 (一)人当游于大观而存大志,不可自甘于卑陋凡下处。 (二)人虽有高志远意,而不能反身切己,自性情中发露,尤无本之水,不可久继,不可大成。 (三)凡有志于道,不可不先知有耻。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 (四)择善而固执,明善而诚身。 (五)顺乎正命,尽心致道。 要而言之,孟子之所謂修養凡分四事:志道自得;知恥寡欲;明善誠身;盡性知命。 丙、《大學释义》 『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所谓大人,即在位治民,人君、诸侯 、大夫之属。故大人之学,所学者皆修齐治平,立国安邦之道。朱子以为『大学』乃曾子作,其说无征。然『大学』作为儒家之重典,其价值自不可磨灭。因其书言简意深,常有不可确解者,历代诸儒,注释者不胜凡举,众说纷纭。其中最著者,乃宋代朱熹及明代王守仁。而其于『格物』一语之训释,乃『理学』与『心学』论锋交接之大关键所在。現就晦庵與陽明之於大學訓解之異同,擇其關鍵者,竊論如下。 『明德』,朱子訓為: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陽明訓為: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二者表述不同,意指相同也。 『親民』,朱子從程子,訓 『親』為 『新』,意為“革其舊”。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益去其舊染之污也。陽明本原文,解為“愛”。明明德親民,猶言修己以安百姓。錢先生曾講過,看古籍應就其本文,以求通其本意,如此似陽明之說為好。且『親民』若解為愛護民眾,則革除舊污,發其新生之意,應可包含于其中。故依陽明之說為好。 『止於至善』此處為陽明與朱子學說之一大分歧。朱子訓『至善』為:事理當然之極。故『止於至善』言明德、新民皆當止於至善之地而不遷。陽明訓為:心之本體,既所謂良知也。故『止於至善』謂之盡其心之本體。物理和人心,正是『理学』与『心学』分途所在,由此『格物致知』之解更見差異。 朱子以至善為物理,則『格物』解為: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訓『致知』為: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知無不盡,則心體所發皆實用其理,意誠也。意誠則真無惡而實有善,則心正。心正以檢其身,則身修。修齊治平源于窮盡物理。 陽明以至善為良知,將『格物致知』之『物』解為『意』所在之事;訓『格』為正,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謂也;『格物』為善去惡之謂也。訓『致』為至之;訓『知』為良知,『致知』致吾心之良知焉耳。心者身之主,意者心之發,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心之本體無不正,自其意念發動而後又不正;故欲正其心,必就其意念之所發而正之。然意念之所發,有善有惡。惟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今於良知所知之善惡者,無不誠好而誠惡之,則意可誠也。如何則可以致良知與?其功夫在格物,良知雖知善惡,茍不能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有以為之,則是物有未格,好惡之意猶為未誠也。故為善去惡無有乎不盡,吾良知之所知者,無有虧缺障蔽,而得以極其至矣。至於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諸項,則陽明與朱子所示相同。 以上即簡述了陽明與朱子在明德、親民、止於至善三大綱領之異同。其最當注意者,即二位夫子對於至善乃至于格物致知之闡釋。用現代哲學的話來說,他們學說的差異,是認識論的差異。朱子的學說,近似于今之唯物主義反映論,主張從個別事物的規律上總結出普遍適用的人道和天理。 而陽明學說,則先懸一『良知』,認為萬物眾理皆本于此。此良知不可捉摸卻渾然天成,故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輕重厚薄,隨感隨應,變動不居,而亦莫不自由天然之中。因此,人們必須順應此良知,而不可用”私智以揣摩測度于其外“。對於朱子”以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的論調,陽明深惡痛絕,以為”昧其是非之則,支離決裂,人欲肆而天理亡“。因此,陽明的學說近似于今之唯心主義先驗論,认为人的知识是先于感觉经验、先于社会实践的东西,是先天就有的。 由此看來,朱子的思想似乎更加符合現代社會的實踐。 除了,思想討論外,也還想對朱子章句和大學古本發表些意見。錢先生說過,讀古籍應先就本文通讀,不應增字為解。然而朱子章句,不僅增補《格物補傳》而且于原本只順序大作改動。似有戕古籍,以為今說之弊。陽明之古本傍釋,自可使其通讀無礙,且與儒家理論相合相發,似應從之。 丁、《中庸章句》 《中庸》其成書也,密阐天人性命,义理幽微渊深,不同于《语》《孟》之平易切近,可於起居之灑掃應對進退處印證,使人難以驟企其中道理。且《中庸》雖有鄭康成、朱子兩位大儒為之細分章句,然漢、宋兩代,學術分途,各依己意,斷章闡說,其意旨各有可取,使初學者難以別擇。《中庸》乃儒學重典,宋明理學發端於此,朱子於《章句》刪修不輟,用工至深,故錢先生一本朱註,兼引鄭注,比觀竝列,企望使讀者籍此一則識漢宋之分歧,對比學術異同;二則辯二儒之所長,進窺中庸之原旨。 愚材驽钝,于是書,反复沉潜,细味深玩,雖恍然似有領悟,却不得宗其要领,故未敢妄議古賢短長。然苦讀冥索,焉能無些許所獲,備述於此,待日後學力長進,复反觀此時得失,亦無倍於溫故知新之教也。 錢先生教人讀古書法有很多,有兩條至為重要,一是要循原本去看,不可強古人以為私意;二是要就原文求通貫,遇有不通處,還應依原文意思去解,不可徑自增刪,牽連曲解,以求強通。 首先說第一條,《中庸》雖非子思作,然其成書年代當不會晚於秦亡。其時去孔子末蓋有二百五六十年,按一甲子一代計,道統接續蓋四五代矣,夫子遺教猶存,故《中庸》原旨與《語》《孟》之意應無大違差;另,是時佛釋尚未東來,心性之辯未興,儒者教人首重灑掃應對日用之常,次及禮樂政教經世之術,性命天道,怪力亂神,非夫子之教也。故愚以為,《中庸》雖言性頗多,然其所重在“率性修道”上。朱子注中庸,偏於聖人私德,專務天地命理,似未便全允。錢先生雖引朱注,亦多有批評。 其次,朱子曰: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語文字之間。又曰:學者之於經,未有不得於詞而能通其意者。古書所載初無斷句,故後學歧解叢生。故義理之正,源於訓解之正,斷章切句乃訓解之尤為至要者,訓詁考據又其次也。故歷代諸儒,依己意修訂章句者,不知凡幾,學術殊途,自此可見。劃分章句,乃為條分縷析以求個理,由分而合,終求”通其意“,以全其大體。朱子亦雲:”某妄以己意分其章句。是書豈可以章句求哉“。是故,就《章句》去讀,但不必限於章句,依朱注求解,但不可泥於定義,並觀舊本,兼看鄭注,博採眾論,知《中庸》之古今同得之理,行《中庸》之天下共由之道,此之謂”通其意“也。 現下,本朱子《章句》及《禮記》舊本,循錢先生之品評,以不慚之愚,重分其章句,並述其要旨所在。淺學末識,非敢與先賢論優劣,爭短長。然私淑往聖,浸淫經論之間,困學勉行之久,有所得,不敢不拳拳奉持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