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甚么来跟你比 (第三章 李瓶儿登场10） 尽管李瓶儿受不了羞辱，一心要死，但西门庆余怒未消，才不甩她上不上吊。到了隔天中午，李瓶儿好不容易可以进一点粥汤，西门庆仍还嘴硬地说： 『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吓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 为了证明他说的不假，到了晚上，西门庆拿着马鞭子，还有绳子走进李瓶儿房间。这里气氛其实已经很紧张了，可是《金瓶梅》作者却还要天外飞来一笔：『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起来，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听着。』令人觉得又生动传神又好笑。 西门庆充分地表现了传说中他那『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的气势。他把绳子丢在李瓶儿面前，问她：『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忘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么缘故，流那屄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 李瓶儿被骂得只是哭。西门庆火大了，拿起马鞭子就是抽，还要李瓶儿脱掉衣服，在床前跪着。从李瓶儿嫁蒋竹山，到开生药铺……一一数落。有凭有据的事李瓶儿也就认了，最夸张的是西门庆连内心深处的恐惧妄想都拿出来当成罪状，问她：『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妳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问得李瓶儿忙喊冤枉，急着分辩说：『奴那里有这话，就把奴身上烂化了。』 情势显然在西门庆的掌握中，他开始有几分得意了。这里很值得注意的是西门庆逐渐在转变的态度。小说中最难写部分是转变，心态的转变又是难中之难。我们且看高手如何不露痕迹地展现这种高度写作技巧。 西门庆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人，是如此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妳挂到了官（送官府），弄倒一个田地。』 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术儿（手段）。还是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 上一句话问写状子的事，内心毕竟还是恨与恐惧。但现在这句话出西门庆就开始显得浮夸了。温度显然又回升到李瓶儿擅长运作的环境条件里，于是她很识相地顺着西门庆的意气说出了他想听的标准答案。 西门庆被捧得心花怒放，意犹未足，继续又问： 『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 (天啊，还要比？) 接下来李瓶儿说的应该不假，但绝对挤得进《金瓶梅》所有对白中『恶心排行榜』的前三名了。 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李瓶儿小姐，未免说的太酥麻了吧？） 果然这一句话，『把西门庆的旧情兜起，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还传唤春梅进来，叫她去准备酒菜。 这段故事，从最初『医奴的药』开始到这里『医奴的药』画下一个完美的句点。《金瓶梅》的作者写西门庆出事的张惶失措、迁怒妻妾、行贿巴结，蛮横报复，羞辱凌虐，以及浮夸爱现，把他那种逞能好强、又虚浮自满的小人模样，写得栩栩如生。作者生动利落的笔法值得我们为他拍拍手。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门外偷听的那些丫頭和小妾们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实在太好笑了。在这段故事落幕之前，我权且原文照录，就当作是安可曲： 二人(孟玉楼与潘金莲)正说话之间，只听开的角门响，春梅出来（从李瓶儿那里），一直径往后边走。不防她娘(潘金莲)站在黑影处叫他，问道：『小肉儿，那去？』 春梅笑着只顾走。金莲道：『怪小肉儿，你过来，我问妳话。慌走怎的？』 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脚，方说：『她哭着对俺爹说了许多话。爹喜欢抱起她来，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儿，如今往后边取酒去。』 金莲听了，向玉楼说道：『贼没廉耻的货！头里(一开始)那等雷声大雨点小，打哩乱哩，及到其间（后来）也不怎么的。我猜，也没的想，管情取了酒来，教她递(侍候)。贼小肉儿（指春梅），没她房里丫头？妳替她取酒去！到后边，又叫雪娥那小妇奴才屄声浪嗓，我又听不上。』 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于是笑嘻嘻去了。 金莲道：『俺这小肉儿，正经使着他，死了一般懒待动旦。若干猫儿头(奔走逢迎)差事，钻头觅缝干办了要去，去的那快（那么快）！现他房里两个丫头，你替他走（跑腿），管你腿事！卖萝葡的跟着盐担子走—好个闲（咸）嘈心(歇后语，闲操心)的小肉儿！』 『猫儿头』的事显然比平常的差事有趣得多了。不久，月娘房里的大丫头玉箫也来了，一样好奇地东问西问。潘金莲、孟玉楼也大嘴巴地当起广播电台来。显然大家对八卦的喜好是超越主仆、阶级的。 正说着，只见春梅拿着酒，小玉(月娘房小丫头)拿着方盒，径往李瓶儿那边去。金莲道： 『贼小肉儿，不知怎的，听见干恁勾当儿，云端里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来，教他家丫头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 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进去了。 只能说八卦实在太厉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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