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那年，我心血来潮，买了一把小提琴。有一天在海宁路听到琴声，便循声找去。听说我要学琴，那位先生说，提琴要从小学，你这么大了，学不好的。我自夸，我特别聪明啊。他拿了琴谱说，你读得出，我就教。这可难不倒我，听我很顺畅地读完谱，先生惊奇地问，你学过钢琴？我多了个心眼答非所问：会弹点儿琴。他要我随便弹个曲子。天哪！琴谱上是巴哈、车尔尼、贝多芬，把一支曲唱完都不易，没拜过师的我哪会弹这么正规的曲子！但话已说出，怎好改口？我定定神，随手弹起《少女的祈祷》。我试着用右手找旋律，左手配和声，随心所欲，毫无章法，手忙脚乱。一曲弹罢，我一头冷汗，他目瞪口呆：指法全不对！旋律却奏出，怎么回事？我不敢说是自学的。先生没再问，收下了我这个学生。
学琴十分枯燥。下巴夹不住琴，弓的角度不对，手指更按不准位置，出来的音全是“杀鸡杀鸭！”听得自己都牙疼。先生总那么耐心，每句话都温文尔雅，每个手势都潇洒飘逸。有时见我兴味索然，就说，来，弹支钢琴曲吧！“乱弹？”“你又不当钢琴家，没关系！”于是我胡乱敲键，一曲敲完，心绪平和了。大概“杀”了一年多，才算入了门。先生很喜欢，说我有悟性，特地把我的时间换至下午。课后，师母在桌上铺了绣花桌布，端出自己烘的蛋糕，把茶倒在精致的杯子里，让我一起享用下午茶。用茶点时，大家轮流弹钢琴、拉提琴、四手联弹。轮到我了，我的提琴拉不成调，钢琴又只会乱弹，但他们个个脸带笑容，耐心地忍受折磨，还报以掌声。先生总是说，音乐是悦人心胸的。你从中得到快乐，就达到了目的。
我断断续续学了两年，因故没再学下去。先生说，下周我们开新年音乐会，你一定要来。我一看给的乐谱是《蓝色多瑙河》，赶紧回绝，太难了！先生说，做事只要有心，再难也不怕，你肯定行的。我拼着命练，一天拉十七、八个小时。合成那天，先生让我坐在前面，说由我担任“首席”。这怎么行！先生却不许我说话，示意我指挥大家定音，然后开始演奏。他坐在我身边，感受他鼓舞的目光，跟着他的节拍，我不仅拉出了全曲，还完成了独奏段。
12月31日，我如约到了先生家。屋子明亮而温馨，圣诞树上挂满了礼物，壁炉散发出融融的暖意，窗帘上绣着金色的铃铛。穿着丝绒旗袍的师母披着一头长波浪鬈发，她盘起我的长辫，让我穿上白缎长裙，先生连声赞“青春无敌！”。音乐会开始了，我这个“首席”轻轻一甩头，二十几个小乐手整齐地奏出了“春天来了……”我入神地拉着琴，如水的旋律从手中畅快地流出，春天泛出轻浅的绿，冲破冬夜，染透了心头。这天，先生给我讲了西贝柳斯的故事。他说，你记住，无论什么样的苦难都打不倒一颗爱音乐的心。
我鞠躬告别。先生站在门口，朔风吹起他红色的领带，像朵小小的火花，在我的身后跃动。如今，很多往事化作轻云飘向苍穹，了无踪迹。但这场没有听众的新年音乐会，始终回响在我的心中。生命途中的曲折，常来自美丽的牵绊，它们似朦胧实清明，我的眼前，因此年年有赐给我的谢了又开的花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