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名文,字博吾,别署白湖散人,一九00年生于江西彭泽县。彭泽背靠庐山,面临鄱湖,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先生少年时即聪慧过人,诵唐诗宋词,皆过目不忘。六岁入私塾,得秀才周载西启蒙。十岁通音律。稍长,即以诗作鸣于乡里;十四岁时与本县六位老先生组建的“六雅堂”诗社唱和。常以诗文评击时事,在县里逞才使气,颇有影响。少年得意的陶博吾并不满足于此,决心赴大城市深造。一九二五年考入南京美专,从沈溪桥、谢公展、梁公约等为师。后因战事骤起,中途辍学。一九二九年,年近而立之年的陶博吾,终以优异成绩又考入为弘扬吴昌硕艺术而创办的上海昌明艺专,直接进入二年级。昌明艺专师资雄厚,国画教师有王一亭、黄宾虹、潘天寿、诸闻韵等;诗词课由前清翰林、著有《梅花诗集》的著名学者、儒医曹拙巢老夫子担任,陶的诗书画课成绩均在同窗之上。昌明后期,又与林散之为先后砚友,立雪黄门,师事宾虹夫子。黄宾老视陶文如子侄,师生朝夕相处。黄老学识渊博、功力深厚,收藏又极富,是海上名宿、一代宗师。听夫子纶音,观夫子挥毫,使陶博吾眼界大开,学业大进。昌明一段岁月是金色的,昌明诸师博大的胸怀,精湛的技艺,高尚的人品,对陶一生有着深远的影响。先生一生最崇拜的是吴昌硕先生,进昌明时,吴已过世二年,未受昌硕老师亲自教诲,每每念此,抱憾不已。吴缶老长子吴东迈与陶文交往甚密,数十年书信不断。《缶庐集》问世后,吴东迈即将此集寄陶博吾,陶爱不释手,随即赋诗一首以回报:“缶翁生性自孤兀,缶翁之气更郁勃;诗句长留天地间,旷逸纵横有奇骨。嗟余读书生苦晚,仰止之情空欸欸;遗集寄我千里来,开卷窗前春风满,人生何事日相逐,秋月春花易反复;但愿天地长清肃,白云四围三间屋,修竹丛中日日读。”
先生的书法艺术,其学书过程与古名家无多大区别,究其渊源,与传统一脉相承,青少年时通临百家,转益多师。他潜心传统,优入法度。中年以后,得益于昌硕大师的影响和宾虹夫子的教诲,驱遣百家,机参造化,于石鼓文、散氏盘铭文的研究中攻坚突破。在长期的临池实践中,又能深思敏悟,取精用弘,使胸中的感情起伏与纸上线条的运动达到高度默契,遂自成家法,独立门户,百年的苦心经营,终垒造了自己的山头,以其与众不同的独特风骨雄踞当今书坛。
先生真、草、隶、篆皆擅长,尤以行草、大篆更为突出。乍观其行草,枯葛峻峭,歪斜扭曲,甚至诙谐幽默、荒诞丑怪。在时人眼里,似乎不够纯正优美,不够雍容华贵,不入时尚,不合法度。他的书法确实很难用某种尺度去衡量,对外形式有自己独特的感受,“书如枯葛形尤丑,诗比村醪味更酸”(先生联句)。他虽承认并崇敬书法艺术古典形态的崇高和典雅之美,对古人、同辈及后学的创造均很尊重,但他的书法只属于他自己,他有他自己的天地。他最忌“雷同”、“媚俗”,最怕“也平常”。他推崇宋代尚趣的书风,对于倪迂的萧疏、青藤的狂怪、八大的冷峻、傅山的丑拙等等一切有个性的书风和一切有独特见解的书论他都很欣赏、推崇。如傅山的“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的书论,他常常谈起,并自认他的实践比傅山走得更远。对于当前陈陈因袭之流弊,他对于浮夸之风、轻薄之美、奴颜之巧以及扭曲作怪的所谓现代派书风皆深恶之,追求和向往的是天真率意、稚拙古朴的,既不失传统大文化规范又有现代意识的大美、大巧。先生作书时心态全然放松,无须矜持,他不受千古不变的法度技巧的束缚,任其纵横交错,自由舒展。从这些夸张扭曲,结体俏皮甚至颠倒疏密、点画狼藉的作品中,仍可看到汉人的峻峭、北魏的刚劲和宋一兀的情趣。有时像蟠螭老松,苍劲老辣;有时又像孩儿歌舞,天真浪漫。陶老的作品好坏悬殊也比较大,情绪好时,将有绝唱;勉强为之,则苍白邋遢,这主要是他那天生的艺术家气质所决定,书匠写字,虽字字工整,却味同嚼蜡。即便是大艺术家,他也会有许多不成功的作品,无须遮盖。李可染先生有一方闲章,曰:“废画三千”。细细品味陶老许多成功的作品,既有古典艺术令人神往的魅力,又有令人惊异,使人感到陌生又感到新鲜的现代审美情趣。先生一生致力于传统文化的研究,不可能脱离民族文化传统大的审美范畴,对于外来的西方文化了解甚少,亦可说无心去领略,对于“现代派绘画”“现代派书法”很难苟同,但他的书法、绘画,还有一部分恣意纵横,不着边际地随着意识流自由徜徉的文学随笔,为何又自然地流露出很强的现代审美情趣?对形象的塑造和形式的发现、有意无意地又存在着现代审美视角。这主要是他倔犟的性格——那百年风吹雨打被扭曲了的个性,在艺术创作时能充分而又自由地得到表现,又因为他有特殊的、与众不同的生活境遇,如此众多的苦难,在心灵深处造成了难以弥补的创伤,在创作过程中那孤兀的灵魂,悲怆的叹息、呼叫,曲折地被反映在作品中。他主体意识又极强,直率地流露心迹,无所顾忌,自觉地根除传统和时尚的束缚,一意孤行,故他的诗词、书法和下面即将要谈到的绘画,既不同于古人又不同于现代其他人,体现了他的进取和异端精神。不难理解,他的书画与现代艺术有许多契同之处。由于他的特殊性,又规定了他的艺术有不可重复性。
由于先生的诗名、书名而掩盖了画名,他是我国老一辈科班出身的艺术家,在南京美专、上海昌明艺专打下了深厚的传统的笔墨、造型和理论基础。在名师指导下,对中国画传统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由近溯远地学习、领悟,不仅得古人画理、画法的精髓,并得古人之心,进而外师造化,得自然之钟秀灵气,使他在艺术创作过程中进行变法、创新时,有着深厚的传统和生活基础。从他的绘画作品中很难找到那脱离生活、凭空臆造的痕迹。在艺术表现上,诚如诗词、书法一样,特别注重的还是独创精神,画之个性,最难其俦。在为人处世上,他是个宽厚随和的老翁,在艺术表现上却是一个独来独往、我行我素、狂放不羁的怪才,他有意要与传统和老师拉大距离,不与人同、不随人后、不落俗套、不入时尚。上海吴昌硕研究会的几位同行看了陶老的画后,惊异地说:“过去以为在吴昌硕的学生中,跳出吴昌硕的只有一个潘天寿,现在看来还有一个陶博吾。”他的绘画题材多取于山林荒野和日常所见的花鸟蔬果,与大自然怡然契合,这看似平淡无奇的景物,到他画面上却出现不同凡响的效果,形象夸张怪异,拟人化、比喻性,这些艺术形象,都与真实形象相去甚远,似又不似,不似又似,野兽派大师马蒂斯说过:“只有当他忘掉一切他所见过的玫瑰,他才能创造自己的玫瑰。”他画面上的形象是自己人格、志趣、个性的体现。因为书法的功底、线条的驾驭能力又是那样得心应手,又因为他是个诗人,每幅画上皆自题诗句,有时先有诗后配画,画面上充溢弥漫着诗的意境;有时先有画,后题诗,诗的配合,把画的境界加深了,扩大了。诗、书、画熔一炉,互相辉映。
陶先生无意要成为诗人、书家、画家,更不想跻身名人行列,这个“一生不识长安道”的栗里后人,远离名利,不求闻达。经过千磨百折,最终又成为诗书画大家。如果条件好一些,机遇来得早一些,或许成就远非现在这个高度。无涯惟智,即便如此,陶老先生以他的人品艺迹,已经建造了一座与众不同的丰碑。
博吾老矣!百岁在望,尚能诗、能书、能画。但自然规律,终有一天有不能诗、不能书、不能画之时。他一生给名人、名山、名楼写过无数楹联,现在该是为自己写点什么了。一日夜,南昌陋巷“三破楼”里灯光久久不息,陶老先生难以入睡,推开窗户,遥看星空,那深不可测的苍穹,也许正是他的去处,那不可名状、欲弃不能的惆怅和孤独感又袭上心头,天地苍茫何处去,孤独灵魂终将断归来。沉吟良久,他提笔沉重地写下了一副自挽联:
尝遍苦辣酸甜几番东赴西颠浊骨敢追超脱者
历经风霜雨雪纵使千磨万折黄泉不做可怜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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