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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家

 费厄泼赖 2013-01-29

姥姥的家

                                                              费厄泼赖

我在两岁或三岁的时候就被忙得东颠西跑的父母甩给姥姥和姥爷了。我所以记不清岁数是因为父母和姥姥、姥爷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能达成共识。姥姥为了显示我们祖孙俩亲情深厚,一口咬定两岁,父母为了证明他们不是无情无义之辈,固执地认定是三岁。

不管几岁吧,他们也争不出有什么水平的学术论文出来。总之一穿上开裆裤,我就生活在姥姥家了。姥姥家远呐,依稀记得父母跟我搭车、走路、过河才接近姥姥家。一大片绿色的东西淹没了姥姥家的房子。许多年以后,当我能准确地辨识出韭菜之后,我才知道那一大片东西叫麦苗。

姥姥家的四周当然不会永远是麦苗。姥姥家的四周是什么,要看季节是什么。暖融融的春天里,除了绿茸茸的麦苗,还有金灿灿的黄得晃眼的菜花。菜花黄,蝴蝶忙。菜花亮,蜜蜂唱。姥姥拍着我的手,一字一字的轻吟着,轻吟着。姥姥每每一唱,我就感到跌进了深远的梦中,布谷鸟在天外“布谷播谷”地呼唤,一阵一阵倦意袭上来,我双眼迷离发黏。姥姥说,莫睡,莫睡!姥姥,我要做梦,做一个香甜的梦,我无力也无法表达这个意思,只躺在姥姥的怀里鼻息酣然。多少年之后,姥姥姥爷仍诧异于我这个习惯。

夏天的时候,我已经“迫降”了遥控飞机,“瘫痪”了电动汽车,“肢解”了绒布娃娃。姥姥、姥爷严厉制止了父母为玩具升级换代的打算。姥姥说,乡下哪儿没乐子?不花一分钱,有时还倒贴呢!你们城里倒好,捏着钱买乐子,到了买了个乌七八槽。说完就张罗开饭菜。美宁,你拿上钩刀随我到菜园子去,姥姥招呼着我母亲。可人,去鸡窠里摸几只蛋,姥姥支使着我。老头子,带上女婿到河沟头,把提缯用上,再到水田里抠几条长鱼。今儿这顿中饭,不另外花钱,看看是乡下靠谱还是城里靠谱?吃饭的时候,姥爷、父亲和母亲脸红通通、汗涔涔的,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兴奋的。父亲说了声,吃鱼不如取鱼乐,我听不出这话什么意思。

我继续留在姥姥家。姥姥舍不得我回去困在方尺之中。几天一憋,还不憋出毛病来,姥姥抚着我的头,对姥爷说。姥爷回答,也是。于是我像满天飞的麻雀,在河坎边,在草垛尖,在田埂上,在小河中,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渴了,掬一捧清洌洌的河水灌几口;饿了,抓一只米饭团啃几下。傍晚洗澡了,褪下裤衩,光着腚,从木板桥中心往河里一扎,溅起满河的水花,惊得姥姥待我冒出头才合上嘴巴。后来父亲看见我说,这是从山西哪一家煤矿上挖出来的呀?

我的野性、洒脱不羁多半得自在姥姥家的几年。姥爷做过小学教师,提前退了休。得空的时候,姥姥说,教孙子认几个字吧。姥爷说,也是。这时,姥姥会找遍全村,把我交到姥爷手中。在我的记忆中,姥爷有三样伴身之物:藤椅、老花镜和酒壶。傍晚六点钟,当太阳敛去最后的暑气,姥姥在庭院的地面上泼洒一层凉水,把小板桌搬出来。姥爷照例摆出那张破旧的藤椅,稳稳地端坐下来,从镜盒中取出老花镜,放在鼻梁上,看一段《西游记》和《水浒传》。我坐在板凳上,反复看那些配了图案的识字卡片。不耐烦的时候,姥爷就会放下正看着的书本,把眼光从老花镜的镜框上射过来,说,到代销店里给我赊一瓶宝应二曲来。我所以乐意干这件事,是因为大多数时候,姥爷把斟酒的权利授给了我。看到姥爷咪一口酒之后那种陶醉的样子,我真以为他会变成仙人。姥爷用筷子头蘸点儿酒,沾在我舌尖上,麻辣的味道让我把全部舌头都吐出了唇外。姥姥听到我啊啊的叫声,快捷地夹了一块卤猪耳放进我嘴里。姥爷说,也是,这么大喝酒还早了点。端起酒盅,饮干了剩酒。我想再斟,姥爷看过瓶中的酒位,果断说,不饮了。

姥爷一直不把饮酒说成喝酒,这个说法可能源于《三国》或《水浒》。这两本书里有着太多的豪饮场面。姥爷的文化积累主要来自平时看的书本。端坐在藤椅上的姥爷不时欠身回应村里人的致意,看得出此时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十分满足。

姥爷看《西游记》全是为了我,看过之后,在夏夜,姥爷一段一段地讲给我。姥爷看《水浒》是为补一课。姥爷年轻时听人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姥爷读了一些书,独独留下一部《水浒》没去读。等到光线暗淡,看不清字,姥姥就会端出姥爷的小酒壶。姥爷的三样伴身之物就汇齐了。

那个时候,照明电已经通到了姥姥、姥爷的家。一到夏天,姥爷就催促姥姥把小板桌挪到屋外,灭了屋里的电灯。在皎洁的月色中,姥爷敞开胸襟迎对南风。清风、明月、藤椅、老花镜、酒壶,全在这个夏天集聚到姥爷这里来。姥姥家的夜晚充满了神秘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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