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基篆隶艺术探析 何绍基一生经历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而自道光(1821-1850)时期以后,可以说是他生命中尤为重要的时期。我们综观整个清王朝二百六十八年中书法艺术发展的脉络,其中道光(1821-1850)时期以后,随着碑学理论的逐步完善和影响迅速扩大,有清一代的碑派书法创作发展到了一个开创性的阶段,到清末民初,书坛已成碑学一统天下之势,何绍基正是在清代碑派书法发展过程中非常重要的扛鼎人物之一。何绍基早年效法颜真卿和欧阳洵,后来则研习北碑、篆隶。他的一生,为政有廉,博学宏富,但对后世产生重大影响的却是他的无以伦比书法造诣,这一点被他当时的好友曾国藩言中。“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1]何绍基虽然学问不浅,有多部著作遗世,但确实是其书法造诣对后世影响最大。纵观何绍基的书法,功底全面,篆隶行草都达到相当的高度,具有很深的造诣。尤其行草,成就极高已为世人所公认。唯有其晚年专攻的篆隶,至今未能引起特别的重视。诚然,从书法所取得的成就来看,他的隶书、行书成就最大,个性也最强。他于汉碑无所不习,有“磨穿铁砚”之功。然而,他的行书、隶书乃至楷书达到这样的成就,都得力于对篆隶的高度重视和至深的研习,正如后人所评:“世咸知其(何绍基)行楷之妙,出于平原、兰台与《黑女志》,实则皆由篆分溯源,故气混而韵厚;”[2]“(何绍基)皆以篆隶入分。积晚之岁,草篆分行冶为一炉,神龙变化,不可测已;”[3]“(何绍基)书根篆分,会通鲁公、北海,自成一体。”[4]确实,如上所评,何绍基的书法都根源于篆隶,使得各种书体能沉著厚重,具有篆籀之气,显得格调高古、气息醇厚。在何绍基晚年的作品中,以篆入隶体现得非常明显,也是这种篆隶融合的书风使他在晚清书坛独具一格。 二、清末书坛概况:篆隶书法审美 1.金石学兴起带来的碑学繁荣:篆隶书体重新获得重视 纵观篆隶书法的发展轨迹,实则从秦汉高峰以来,迄至明代,未见重振。即使宋代金石学大兴之时,也未出现比肩秦汉的兴盛气象。正如晚明谢肇淛所言,“篆隶微而真草盛,舍繁就简,世之变也。”[5]宋元以来的文治方略,尤其明季刻帖风气的盛行,帖学大行其道,加之明初科举政策的影响,更使篆隶书法难以重光。及至晚明,书家所书的篆隶书法,至多是门面之作,目的之一则是暗示自己对于古意的兴趣。在他们的艺术交往中,又时恐篆隶功力的欠缺或为书法应酬的简便,常以行草应付。在此文化背景下,篆隶书法便未能形成风气。晚明的行草书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帖学古法的开拓和创新,然而,由于商业文化的介入和士人风尚的转向,这一时期的书法风格虽多以个性彰显,普遍认为逊色于晋唐书法所具备的品格与风尚;比之法帖盛行的宋代,亦难望其项背。相较于行草成为书法家普遍的选择,晚明时期篆隶书法则并不引起书家的重视。黄惇先生认为:“篆书和隶书在明代书史上成就并不算高,大体是元代赵(孟頫)、吾(衍)的馀绪,但其一灯不灭,在文人书画和文人流派篆刻艺术的发展中,也曾起着积极的作用。”[6]和晚明行草的大盛是历史的潮流一样,此时篆隶书法的昙花一现,也反映了这一潮流的变化。但这似一瞬的艺术光景,为清代篆隶书法的振起埋下了伏笔。 到了清代,文人士官开始对明末的学风进行反思。如顾炎武,就曾对明代文化之“空疏”与“荒陋”的态势切责[7]。顾炎武的批评,反映了晚明书法生态的一个侧面。一些有识之士业已意识到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弊病,转而求古求真,以弥补当代书法文化中学术品位和古典精神的缺失。因此,晚明士风转向之际,士人对当下书法的发展状态也有所反思。不仅于法书用心,亦须向碑版探赜。因此,清初碑学思潮的风起,不仅是对帖学流弊比如普遍被认为僵化的馆阁体,的反叛,更多的是对晚明书法的反思。 清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世袭帝制时代,满族贵族既实行崇儒重道的思想文化政策,又实行极端的文化高压政策。尤其是雍乾时期,文网严密,文字狱迭兴,诛连不已,只要被认为“不安分”,便可能招至杀身之祸。在《四库全书》修纂开馆后的15年里共发生文字狱48次之多。在这种文化高压政策下,修纂《四库全书》的文化整理过程,同时也就成为一次文化摧残和洗劫的过程。在全国发动的大规模征书、献书运动,实际是 “寓禁于征”,即收缴和销毁它们。为了躲避屡兴的文字狱。一般学者为明哲保身之际,转而研究朴学。朴学也可谓之考据学,以清初顾炎顾、阎若璩、黄宗羲诸大家为先导,针对理学的空疏可见,学风,提倡实证之学,所谓“无征不信”,留意金石、地理、天文、历法、数学、典章制度的考究,并取得了超越前代的成就。到乾、嘉之际,出现许多大家(像钱大昕、王昶、毕沅、翁方纲等),极一时之盛,故又称乾嘉学派。在这样的环境下,乾嘉时期的重要人物或者汉学支持者、追随者大都避世转而研究金石之学,尤其是他们大都活到了道光中期以后,这直接推动了碑派书法在道光时期(1821-1850)之后的繁荣发展。有别于唐宋以来对于篆籀的忽视,这样的兴盛带动了许多书家從三代金文、秦刻石、漢碑、魏晉南北朝碑版中追摹古人,吸取營養。因此,隸書的崛起,也就成為清代碑學勃興的必然結果。與宋、元、明崇尚帖學的風氣不同,清代中期以後的書家幾乎都寫篆隸,並出現了許多篆隸大家。力主倡导金石碑学的理论研究者有阮元、包世臣、钱泳、刘熙载、康有为等,他们论著繁浩,大到长篇专著,小至题跋札记,谓之汗牛充栋,毫不为过。创作方面的书法家有金农、邓石如、尹秉授、何绍基等,创造了不同于元明,也有别于唐宋的清代 “碑派”书法。而何绍基,这位在清代碑派书法发展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人物,也恰当的将前一代人取法秦汉六朝碑版的传统进一步发扬广大。正如何绍基认为:“共炉而冶,五金莫别。宋人书格之坏,由《阁贴》坏之。类书盛于唐而经旨岐,类贴起于五代、宋而书律堕,门户师承扫地尽矣。古法既湮,新态自作,八法之衰,有由然也。”[8]显而易见,碑学兴起对书法审美观念的影响与改变是非常显著的,它在何绍基的碑学思想中起了直接的作用,同时直接造成了其以篆隶书法为美的审美观。 2.与傅山、阮元一脉相承的“古、拙”审美观 傅山是清初最著名的遗民之一,作为拒绝与当朝者合作的遗民,他特殊的经历构成了他在书学观点上:崇尚古朴,追求天然。“四宁四毋” 由他的《训子帖》中的语句:“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所来,是傅山提出的书法艺术创作原理的精粹。[9]“拙”是拙硬、拙直、拙厚、拙朴、古拙,是褒义词,不是拙笨、拙陋,它指的是出自天然,具有初生的纯真,不失本色的字体风格。关于傅山对丑拙和支离喜爱,以及对于柔美甜媚书作的反对,在白谦慎的著作中有非常详尽的论述。[10]傅山在他的《字训》曾说:“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生奇,归于大巧,若拙而已。”[11]不难看出“拙”字的真谛和“巧”的相关处。由正到奇,由奇做巧,而升华再进入拙的境界。其内涵包容丰富复杂。这一点在傅山对汉隶的观点中也可看出,傅山在《吾家三世习书》中说:“至于汉隶一法,三世皆能造奥,每秘而不肯见诸人。妙在不知此法之丑拙古朴也。”又说:“汉隶之不可思议处,只是硬拙。”[12]汉隶名碑众多,虽体态气派各不相同,但都给人以古拙凝重挺拔之感,极少柔美一途。字体的天然,包括并没有刻意配合的字体排列结构,从傅山的审美情趣看来是非常好的。因为傅山认为,拙、丑为邻,巧、媚一家。看似丑陋的字体可能只是图像上的丑陋,但是通过字体表现出的,书者出于本心的天然是美的。而从这样的丑中看出美的价值,是很重要的。相比之下,何绍基在隶书方面的实践更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深度和系统性,在傅山“尚古法、求古拙”理论引导下,他临写汉碑重其风神韵致,以求凝重苍厚之精神。他晚年涉猎隶书,但凭借着深厚的功力和鉴赏水平,选取汉隶中《张迁碑》《衡方碑》等有代表性的名品,反复临摹,取其精髓,深得“古、拙”其中三昧。 在何绍基之前,乾嘉时期的阮元(1764-1849)利用当时新发现的大批汉魏南北朝碑刻资料,凭借着史家的敏锐,把清代朴学Han learning在金石学领域内所取得成就及其治学方法引入到书学研究中,先后完成了《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在这两本书中,他划分出了南北书派,并且大力推崇上古的碑刻字体。从唐代开始,二王的帖学一直被认为是书法风格的正宗,上古碑刻字体篆书和隶书在书家的实践中并不多见。直至清代初期,学碑风气才慢慢开始出现。尽管在嘉庆以前有人关注和实践北碑,但并没有形成很大影响。阮元的两本书论使得北碑开始在书法临习中的地位变得重要起来,为书家在二王帖学之外开辟新的风格提供了理论依据。阮元推重北碑,随而主张弘扬汉魏“古法”。梁启超所谓“以复古为解放”是对整个清代学术而言,也正言重阮元书学思想的要害。从书法发展史来看,“借古开今”是自古以来人们传承和发展传统书法的重要手段,阮元也未能例外。何绍基曾有随侍父亲、结交名流的经历,他在此过程中结识阮元,并对其碑学之观点赞叹不已。他中进士之后选入庶常馆,阮元又为教习之一。因此对“古法”亦是情有独钟,“何绍基承袭并发挥了阮元的观点,不仅反复强调写楷书应从篆隶而出,特别是要有隶书笔意的主张。”[13] 因此可以说,傅山的书法理论使何绍基在书法审美上力求拙朴。而阮元以其“借古开今”的理论思想,启发了何绍基对篆隶的重视。 三. 1.何绍基对篆隶书法的重视 对于篆隶和书法的关系,篆隶对诸体的重要性,清代之前很少见有论述,但清乾嘉后受到极大的重视,被认为是元明、清初书法不振的根结所在,也是清代碑学振兴,形成自己独特书法成就的原因。郑孝胥说:“书法至南北朝,隶、楷、行、草体变以极,奇伟婉丽,意态毕至。乞于晋、唐,掇拾遗绪,不复能变,专讲结构,整齐过甚,浇醇散朴,古意已漓,书道至此,不复昔日之盛。”[14]这里所讲的古意,就是“篆隶意”,他认为没有篆隶意,书法是无法昌盛的。陈禧弈也云:“唐人去古未远,笔下犹传篆籀余蕴。”[15]他认为唐人能在书法上取得巨大的成就,主要原因之一是在结构和用笔上都保留了“篆籀”遗意。可见,清人已看出篆隶对书法的重要性。但是,像何绍基这样对“篆隶”如此强调和推崇的情况却比较少见。他不仅在某些书家作品、某些书体、某个朝代书法上用篆隶这个标尺来丈量书法水准,而且还直接认为,篆隶必须贯穿于各种书体、各个时代的书体之中。“腕间创出篆分势,扫尽古来姿媚格”[16];“眼空秘阁千金帖,篆隶真行贯串多。忽展真山临晋字,依然习气染鸥波”[17];“自来书律,意合篆分,派兼南北,未有如贞白此书者”[18]。好的书法要“意合篆分”,扫除姿媚也要“腕间要有篆分,”甚而要“篆隶真行贯串多”,用篆隶将各种字体贯穿起来,这完全是彻底的“篆隶主义者”。 他在谈到具体古代书家和作品时,如王羲之的《兰亭》:“右军行草书,全是章草笔意,其写《兰亭》,乃其得意笔,尤当深备八分气度。”[19]这里所说的“章草意”、“八分气度”,就是篆籀气,也即古质之气;他认为唐代学有所成的书家以及颜真卿、李邕等人的书法也是根植篆隶,而成一代大家。“窃谓两公(李北海、颜真卿)书律,皆根矩篆分,渊源河北(魏碑),绝不依傍山阴。余习书四十年,坚持此志,于两公有微尚焉”[20]他这里所指“山阴”,很难把它直接看作“二王”的原貌,应该指被“唐化”了的王字。因为,前面他所提到王字的章草和八分气,显然认为《兰亭序》不是王字的原貌,我们在这里也可以窥见他对“二王”、《兰亭》以及他们之间关系的看法。“有唐一代,书家林立,然意兼篆、分,涵抱万有,则前惟渤海后惟鲁公,非虞、褚诸公能诘也。”[21]这是从他眼中看出的颜真卿、李邕书法中的篆籀气。 在和当时书家谈论书法时,何绍基也特别强调篆隶。比如,在给张荐山学书建议中,他就强调了篆隶体对学习书法的重要性:“荐山又有志学书,余劝其多看篆、分古刻,追溯本源。”[22]当他在谈到其它书体和篆隶书的关系时,也强调对篆隶书的取法。他不但认为行书本由篆隶而来,就是在创作真草书时也要将篆隶参入其中:“真行原自隶分波,根矩还求篆籀蝌。竖直横平生变化,未须倚侧效虞戈”[23];“欲从篆分贯真草,恒苦腕弱任不胜”[24]。“余既性嗜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购藏亦富。化篆分入楷,遂而无种不妙,无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并肩《黑女》者。”[25]何绍基的篆隶思想,不仅表现在对字体、书家的论说上,就是对整个朝代的书法高下的评论,也是以“篆隶”作为标杆的。他崇尚六朝碑版,都是因为南北碑有篆籀遗意:“君看南北碑,均含篆籀里。”[26]他认为,唐代的书法有如此大的成就,是因为入了正格,这个正格就是篆分:“余学书四十余年,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绪;知唐人八法以出篆分者为正轨。”[27]当谈到元明书法为什么凋敝时,又将其归咎为不能自悟“篆隶”:“今世《黄庭》皆从吴通微写本出,又复沿模失真,字势皆屈左伸右,为斜之态,古法遂失。元明书家皆中其弊,若不自悟,由不肯看东京,六朝各分楷碑版,致右军面目,亦被掩失久矣。”[28] 2.篆书与何绍基书法的若干联系。 清代出现了历史上最多的篆书家。清代前期,篆书家很少,其书风主要承元明篆书而来,师法“二李”,结构匀称,篆法严谨,是典型的“玉箸篆”。清乾嘉年间直至清代末期,篆书之风为之一振,出现了大量的学有所成的篆书家,也是清代篆书的主体。如果细加分析,可以发现有两大不同的取向和审美特色。一是以邓石如为代表的篆书,他们“以碑写篆”,取法上直取两汉,特别是将汉碑篆书碑额、瓦当、印玺和某些汉隶的用笔糅合于小篆之中,用汉碑入篆,开篆书之新面貌,在篆书史上作出了重大成就,影响深远。“邓石如之后的篆、隶书家以及篆刻家也多数未能脱邓石如的影响。”[29]另一路是“以金写篆”,以金文,即青铜器铭文为主要取法对象,创造了独特的书法样式,对后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主要以何绍基为代表,他们取法广博,在篆书创作上均有不同建树。 何绍基的篆书留存于世不多,遗存的作品形式主要为对联、条屏和立轴,书写的内容有联语、诗句和录前人书论等。他的篆书取法比较广博,大篆、小篆均有。他的篆书线条,虽然取法青铜鼎器铭文,却融入了隶书的笔意。正如胡小石所言:“何绍基晚而好篆,取笔于周金,因势于汉石,势则小篆,笔则大篆,遂易沈滞之习,变三矣。”[30] 何绍基以隶写篆,使篆书又有了另一种面貌。不同于邓派篆书,他将隶书的方折用笔特别是汉碑篆额的转角的方势,用于小篆之中,结构则直接来源于金文,显得更加古朴、凝重和浑厚。打破了唐以来篆书“婉而通”的篆学思想,开创了唐以来篆书新法之先河。何绍基的篆书,取法更高、更远,他的篆书线条不是追求石头的残破、质朴和风化感,而是再现钟鼎青铜彝器的铸造厚重、蕴藉之感。笔道上,方笔圆笔、粗笔细笔浑然一体,呈现出独具一格的篆书风貌。这和他在行文中融入了隶书的方折笔法有很大关系。 3.何绍基学隶探源及其隶书书风格分析。 何绍基晚年对隶书兴趣异常浓厚,用功甚深,成效显著。马宗霍在其著《霎岳楼笔谈》中说:“道州早岁楷书宗兰台《道因碑》,行书宗鲁公《争座位帖》、《裴将军诗》,骏发雄强,微少涵停。中年极意北碑,尤得力于《黑女志》,遂臻沉着之境。晚喜分篆,周金汉石,无不临摹,融入行楷,乃自成家。”[31]何绍基本人曾说过:“余学书从篆分入手,故于北碑无不习,而南人简札一派不甚留意”又说:“余学书四十余年,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绪。” [32]至少从何绍基对自己的期许中,他对隶书的研习应该是极早的。 何绍基的隶书师法于《张迁》,具有汉隶的神韵。杨守敬在《学书迩言》中说:“(绍基)隶书学《张迁》,几逾百本,论者知子贞之书,纯以天分为事,不知其勤笔有如此也。” [33]徐祖蕃先生说:“何氏于60岁时始探源篆、隶,自课尤勤,所临汉碑,不下数百本。”王启初说:“何绍基直到晚年,临碑习书仍不间断,每种碑要临摹数十通或上百通,特别是对《礼器碑》和《张迁碑》用功更深。”[34] 曾国藩于道光二十二年日记中亦云:“子贞现临隶字,每日临七八叶,今年已千叶矣”[35]。杨翰《息柯杂著》中也说:“贞老书专从颜清臣问津,积数十年功力,探源篆隶,入神化境,晚年尤自课勤,摹《衡兴袒》、《张公方》多本,神与迹化,数百年书法于斯一振。”[36]因为有何绍基对汉隶所下的深厚书功,才有他有别于众人的思想和见识,他晚年对隶书的深入研究,实际上是一种知难而进的做法,表现出一种超人的胆识和气魄。 何绍基留给后世的隶书作品十分宏富,主要包括两大类:一类是所临的众多汉碑,著名临本有《石门颂》、《张迁碑》、《礼器碑》、《武荣碑》、《史晨前后碑》和《西狭颂》等;另一类是以己意挥洒而成的各种样式的书法作品,如横额、楹联、条幅、中堂、屏风、册页等,其中尤以楹联最多。从两类隶书作品来看,其彼此之间的距离在形质上是不显著的,甚至可以认为它们是一路风格、特色,其临作也就是自运之作。书法史上,临作与自运如此有机的结合在一起几乎到了难分难解的地步,几乎无人出其右。 何绍基临习汉碑十分勤备。其临写汉碑时,方法独特,有别于众,以“我”为主,或取其神,或取其韵,或取其度,或取其势,或取其用笔,或取其行气,或取其结构分布,当其有其所取,则临习时之精神,专注于某一端。因此,如果将临作于原碑相对照,可以发现几乎没有完全形似的,但二者的精神意蕴却是协调一致。这正体现了何绍基在诗文中所宣示的主张:“书家须自立门户,其旨在熔铸古人,自成一家,否则习气未除,将至性至情不能表见于笔墨之外。”[37] 4.何绍基晚期书法:篆隶交融,达于臻境。 从以上对何绍基晚期篆隶书法艺术的探析中,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何绍基晚年的书功偏重篆、隶二体,在惊人的勤勉临碑和自运中,两者相互影响,有机结合了。何绍基在其隶书中所施的圆笔,便直接来源于篆籀笔法。他对对各种刻石和石鼓文(《泰山刻石》、《峄山刻石》、《石鼓文》、《琅琊台刻石》等)均作过深入的摹习,就是青铜器铭文如《毛公鼎》、《宗周钟》、《叔邦父簠》、《散氏盘》、《楚公钟》等亦常用心拟之。这样的笔法融会贯注于其所书写的汉碑中,自然圆融通泰,内含筋骨。连《张迁碑》这样以方整用笔著称,骨力挺拔雄健之作,在他笔下表现出来,仍然是骨劲肉丰的何氏法度,观之不觉有丝毫的酸腐、夸张、做作之气,足见他食古能化的巨大能力。正如《书林藻鉴》中评价:“其分隶行楷,皆以篆法行之,为屈铁枯藤,惊雷坠石,真足以凌轹百代矣。”[38]由此可见篆法对其隶书风格的巨大影响。在何氏笔下,隶书呈现出丰富的对比景象,有粗细、有虚实、有虚实、有曲直、有收放,都以圆笔为统帅,使其隶书线条金石质感十分强烈,打破汉隶定势,拙趣满纸。 由此可见,篆书书写方式的加入,使何绍基所临汉隶既能不失其精神而又能自成面目,充分体现了何绍基在书法上的融会贯通本领,为其它书家取法汉隶提供了有效的借鉴。他的隶书作品中,使用篆书的圆笔笔法。篆书作品中又融入隶书的方折笔法。形成呈现出篆隶互融的古拙朴茂之趣,也是他书法最具有特色的一环。正是这样对隶书精髓的准确把握,才能够自然的移入其篆体创作中。同时,由于其重视篆分,勤练不辍,篆意才得以在其隶书中体现。这也体现了其在书法上融会贯通的本领,继邓石如、尹秉绶之后,为清代碑派书法又开辟了一种崭新气象。 四. 何绍基书风成因:在临摹中的创新 何绍基书法的风格特点在于“朴”,崇尚古拙,讲求真气流贯,重骨轻姿。他的书学思想、家学渊源和用笔方式,以及在临习汉代及北朝碑文、青铜器铭文作品中融入自己的创新,都是他独特书风形成的原因。 1.何绍基碑学书法审美观中的“书贵篆隶” 何绍基处于金石考据学勃兴,碑学兴起的书法变革时代,造就了他对碑学极力的提倡和独辟蹊径的创新。何绍基没有专门的书法理论著述,其书学思想大多在题跋、诗词、言谈之中。在他所论书法的文字中,有很大部分是谈“篆隶”的,其思想内核归纳起来可以称之为“书贵篆隶”。他所形成的书法面貌并取得的书法成就,显然受其书学思想的影响。有学者认为何绍基对碑和帖的认识是矛盾的[39]。他在书信和对话中对北碑十分推崇,然而实际中年才开始专攻篆书和隶书。他一直认为帖派书法缺乏筋骨和他追求的古意,但实际又有相当深厚的颜派书法功底。 实际上,在他积累了深厚国学基础和他始终对篆隶临古不辍的同时,碑学渐兴之势,也更加促进了他独特碑学书法审美观的形成。首先,他喜好北碑,他曾说“余既性嗜北碑,故模仿甚勤,而购买藏亦富。”[40]其次,他主张学北碑亦将篆、隶意趣融入楷书,他在诗中写道:“肄书搜尽北朝碑,楷法原从隶法遗。棐几名香供《黑女》,一生微尚几人知”[41]。 说其书法从“篆隶入手”,是一种对重要性的强化,这并不影响他小时候对颜真卿书法的学习。这样,何绍基既在理论上推崇碑学,又有前期效法颜体欧体的基础,这样更能促成其碑学观念的全面发展,他“书贵篆隶”的思想内核,又使得他善于借鉴与承传前贤所主张的“金石气象”,尤其是与傅山、阮元等人的理论结合起来,集于一身,所以能身体力行,开一代书风。 2. 何绍基的家学渊源 除了清代文化环境,何绍基的家学对他书法影响的作用也是非常重要的。何绍基父亲何凌汉(1772-1840),字云门,官至户部尚书,道光二十年卒于位,谥文安。何绍基的父亲身处乾、道年间,难免受到乾嘉朴学风气影响,对当世的朴学官员也颇多关注。何绍基谓“先文安公生平服膺许郑之学”[42],并对朴学之士大力提携:“道光二年,充山东乡试正考官,留督学政……岁试时,通谕各属生员,于来年科试年貌册中,自行填注诵习何经,以便考校,故所取乙酉科拔贡生,多治朴学者。”[43]正是在山东学政任上,何凌汉赏识著名学者许瀚的才华,将他取为拔贡生,与何绍基兄弟成为朴学至交。正是由于何凌汉对朴学如此热心,也正是得益于他所甄拔的这些朴学之士,才使其子何绍基在耳濡目染下在朴学上也有了精深的造诣。更为重要的是,由于朴学与碑学之间的密不可分的联系,当何凌汉把对朴学的关注传递给何绍基的同时,也意味着在何绍基的心里埋下了碑学兴趣的种子。这使他今后很容易的认同了傅山和阮元的书学理论。 3.用笔方法:中锋用笔和何氏独创回腕法 凡能体现何绍基风格的楷书、行书、草书及隶书作品中,均参有篆意,形成各种书体都呈现出古拙朴茂之趣。他笔用中锋,并使用特殊的回腕执笔法,使其作品既有北碑的金石气,又有帖的潇洒流畅,对于书法史而言,这种创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何绍基说:“至于楷法精详,笔笔正锋,亭亭孤秀,于山阴几,直造单微,惟有智师而已。”[44]现在所能见到的智师(智永)书作,为何呈现出一派魏晋古风,就是保留了篆隶的用笔法,这个“用笔法”主要就是“中锋”。何绍基曾在《与汪菊氏论诗》中说:“如写字用中锋然,一笔到底,四面都有,安得不厚?安得不韵?安得不雄浑?安得不淡远?” 46。前者,他要求写楷书笔笔正锋,而后者连用了四个“安得”、四个反问句,这种极度强烈的语气完全表示了他对中锋用笔的高度重视。中锋用笔,可以使线条厚实、圆润、饱满、充满生机,也可使书法含篆籀气,使书法呈现出质朴、古远之审美个性。 何绍基书路新颖,他的书法实践之路,是在回归传统的基础上,以古为新的道路。早年学父亲何凌汉书法,而后由唐碑上溯北朝碑版,再探源篆隶,边探索边建立起自己的风格。不重形似,追求神采的把握,始终不忘自我的风格体现。这促使他以自己独创的书写方式,表达自己的书法追求。他独创的回腕执笔法,就是造就何绍基篆隶风格的重要原因。著名学者马叙伦先生曾有诗云:“近代书人何子贞,每成一字汗盈盈。须知控纵凭腰背,腕底千斤笔始精。”[45]这就是回腕法的奇妙之处。这种违背人体生理功能的执笔法要求高悬肘臂,臂与腕平,然后回腕捉笔,书写时通身力到,腕平锋正。回腕法的优点是能使气力贯注于毫端,保持中锋用笔饱满厚实的美质,且时生战掣之势,从而使点画朴拙多趣,生动奇崛。而这种效果正是何绍基所期待和努力要达到的。他独特的“回腕高悬”执笔法,使他的笔触呈现出“生涩迟疑”的金石意味。他用自创的用笔方法来写篆、隶,不计字形工拙妍丑,但求笔画苍劲凝重,也体现了他“溯源篆、分”的追求和努力,并终成一家气象,成为清代碑学运动中一位引人注目的成功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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