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小和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论语?雍也》
整部《论语》中，或许孔子的这句语录，是最难注释的，各路读书人可谓吵翻了天。朱熹的解释，是忠实于孔子的字面意义，朱子《集注》说，觚，音孤。觚，棱也，或曰酒器，或曰木简，皆器之有棱者也。不觚者，盖当时失其制而不为棱也。觚哉觚哉，言不得为觚也。按照朱熹的解释，大概有两层意思，第一，觚，作为一种饮酒用的器具，在孔子看来，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孔子时代，尤其是山东一带，喝酒的规矩非常多，且热爱豪饮，喝酒成了一种礼节，一种文化，孔子围绕喝酒感叹几句，在情理之中。第二，孔子的后学将这句话发挥了，也就是说，将孔子的很平常的一句关于生活细节的感叹，提升到了道的层次。所以，程颢程颐的解释，是“觚而失其形制，则非觚也。举一器，而天下之物莫不皆然。故君而失其君之道，则为不君；臣而失其臣之职，则为虚位。”用今天的话来讲，这是在批评整个社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整个国家违背了天道。不能说程子学派的解释就不对，一方面，孔子的确经常批评社会的道之不存，这是孔子作为一个道德哲学家是主要的批评性观点，另一方面，今天的各路知识分子在批评社会的时候，依然在学着孔子，随口就会说出一些诸如道德滑坡的言辞来，这意味着，孔子的批评是中国读书人的传统。
今人对这句话的阐释，其实更有趣。比如李泽厚的《论语今读》，直接翻译为，“酒杯不像个酒杯。酒杯啊，酒杯啊！”。这是随了朱熹的路子，继续将觚理解为一个器具，字面上看，像一句白话诗歌，仅仅到语言为止。仔细琢磨，或许还有一种隐喻在其中。说实话，我不是太赞同李泽厚先生的翻译，他和朱熹都忘记了另外一句孔子的格言，“君子不器”。既然孔子如此看不起器物层面的知识趣味，我想他在举杯感叹的时候，就不太可能仅仅停留在作为一个器物的酒杯上面。而程子的解释，我认为更糟糕，他们放大了孔子的一句普通的人生感叹。孔子死后，各路门徒一直到今天都还在将孔子圣人化，偶像化，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将孔子供起来，以至于到现在，竟然有孔圣人或者孔庙等等荒诞的现象。
事实上，孔子是一个很真实的人，活着的时候不过一介书生，到处流浪，可谓生活苦逼。人们记得，郑人嘲笑他是“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不仅不愤怒，反而赶紧迎合，说“然哉然哉”，夸郑人说得很对。这意味着孔子一点都不装伟岸，装高大，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这个事实如此醒目，因此可以用这句话来注释孔子的觚不觚。这是李零的观点，他说觚就是一个假借字，通“待贾而沽”的“沽”，或者是通“孤独”的“孤”。从孔子的生活经历来讲，这样的解释，我认为很有道理。孔子一辈子都在寻找当官的机会，游走在各个诸侯国之间，希望找个平台发挥自己的才华，但一辈子没有谁重用他，孔子是真正的怀才不遇，心有天高命比纸薄，捧着一肚子才华到处吃闭门羹，这种生活状态，必然有一种无奈与孤独之感。所以李零的翻译让人忍俊不禁，“孤独不孤独啊？孤独呀，孤独呀。”
应该说，李零的解释，可谓前无古人，让人惊悚。这不是训诂学的路数，不过有一个隐秘的事实，或许能支持李零的观点。孔子发出“觚不觚”的感叹，是在《论语?雍也》里，熟读过论语的人应该知道，这一部分主要记录了孔子对他的弟子们的评价。我们可以设想，当孔子把他的门生挨个说了一遍，很自然地就会说说自己，孔子面对学生，对自己的评价或者总结是什么呢，这个时候他说出自己的孤独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多年以来，他四处流浪，甚至有“乘桴浮于海”的想法，这种人生的孤独感，失落感，是跃然纸上的。
所以，面对几千年以前孔子这么一句简单的喟叹，将各路儒生对孔子的阐释联系起来看，我们能发现几个重大的现象。第一，人生是孤独的，只要你是人，你就有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和漂泊感。孔子是人，不是圣，读懂了这句话，有助于后人把孔子还原成一个真实的人，这是一件值得努力去做的有意义的事情。第二，各路儒生的努力，呈现了一部清晰的人造偶像的历史。孔子本来生活在尘埃里，但是历朝历代的儒生，却硬是要将孔子架上祭坛。孔子本来是真实的，鲜活的，各路儒生硬是要将孔子概念化，道德化，圣人化，空心化。第三，孔子没有看见真理，但是在求索，而他的门生们却比孔子懒惰很多，他们不思进取，缺乏怀疑精神，缺乏开放意识和比较的方法，想方设法把孔子当成了终极目标，好让自己躲在孔子的怀里混日子，装深刻。以至于几千年以来，儒学不仅成了一个饭碗，还成了各路官僚各路儒生奴役他人的工具。孔子活着的时候，就非常孤独，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那些编辑《论语》的人，那些几千年以来靠着《论语》混饭吃的人，没有一个人真正成为孔子的知己，可叹孔家老二，名为丘的男人，那个身高2米的男人，在这部由中文写成的历史里，的确是越来越孤独了。
一句话，这样的错误，不在于孔子，而是在于后来那些跪在孔子面前磕头捣蒜的笨蛋。
